桑立恒本非普通村民,李智常不让土葬他也就不土葬了。棺木被起出墓坑,刀绣兰像男人一样帮着往那辆拖斗车上抬。麻彩桂恐怕落在后面提前站在车上了,很多人都跟着往车上爬。那些陪葬品不用带到金乡县殡仪馆,桑立恒就打算只用一辆车,结果另一辆车上也挤满了人,就只好用两辆了。他坐在第一辆车的驾驶楼里,李智常也跟着。李智常坐在桑立恒的旁边,他代表一级政府,桑立恒不能让他跟普通村民一起挤在后面的车斗上。李智常很为桑立恒的思想觉悟感动,他一再地说好啊好啊,他并不说什么什么好,但是桑立恒仍能够领会他的意思。
白昼的热力在他们进入殡仪馆之后已经减退。人们纷纷从停下的车上跳到地上,那么多人挤在颠簸的车上是很不舒服的,他们过了二十里路程总算解脱了。桑立恒和李智常亲自去找烧尸炉的炉长,看能不能早些火化。
那司炉说你得等。你不知道今年夏天死人多?
李智常说那多是自然死亡,我们的是出车祸死的。
司炉说那没用。
桑立恒就准备叫人去殡仪馆服务部里买两条烟送他,李智常却认为多此一举,因为他与殡仪馆的馆长是老相识,他就问那司炉朱凌志在不在。司炉说这时候朱馆长一般情况下都在请客呢。李智常咦一声,一个殡仪馆的馆长还请什么鸟客?他请客吃人腿!
李智常说着就去找电话传呼朱凌志。
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见李智常回来。天快黑了,那司炉拿钥匙开了烧尸炉附近的一间旧房子,让桑科庄的人把棺木暂放进去。桑立恒到停尸房看过了,里面的确被死人挤满了。桑立恒觉得最好还是让儿子儿媳多在棺木里躺一会儿,送他们进停尸房他们就得分开,而这到底是他俩的新婚之夜哩。桑立恒静静地坐在棺木旁边,后来他的大儿子就来劝他去吃饭。桑立恒突然想再看一眼那对小夫妻躺在一起的样子,就命人把棺木盖子打开了。刀绣兰比别人的眼尖,刀绣兰一下子就看见了桑玉宝破碎的头颅,止不住打了个寒颤。桑立恒说天热,别闷坏了他,让他多吸口阳间的空气吧。桑立恒的目光又停留在儿媳的脸上,他从心里满意自己的这个儿媳,看她躺在那里多贞静多美丽。她又有多香啊。
桑立恒闻到了缕缕香气。
对麻彩桂来说李智常是极其可恶的,他的出现取代了她在这次葬仪中的地位。这个一级政府根本不容她插嘴,而桑立恒也只听他的。麻彩桂受到了无情的冷落。村长家的人去吃晚饭了也没叫上她,她被遗忘在那间旧房子里。其实她并没有食欲,她的肚子里装满了凄凉的感受。不过,她身处的环境是适合她慢慢咀嚼那份凄凉的,旧房里昏暗一团,影影绰绰,灰尘浮动。麻彩桂看见窗外有一弯纤月升了起来,惨淡的月光照进窗内。她浑然忘了自己是跟刀绣兰挤在一起的,她们同病相怜。刀绣兰承受得久些,倒不觉得什么。而当麻彩桂清醒意识到这个的时候,她的心里隐隐地恼怒起来。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紧紧盯着刀绣兰,无疑地,刀绣兰也被激怒了。刀绣兰不甘示弱,两个女人对峙着,眼看一场撕打就要爆发。但是她们分明听到了一声叹息。
两个女人一激灵,朝黑黢黢的棺木看去。有个人影从棺木里慢慢坐了起来,她又叹了一声,飘渺,悠远,好像在说苦哇。
两个女人吓得浑身的毛发根根直竖。
炸尸了!
她们恐惶的声音如一大匹锦帛的骤然扯裂,刺破了四周的宁静,烧尸炉耸入夜空的烟囱也摇摇欲坠。她们只顾张皇奔逃,竟跟人相撞在殡仪馆的大门旁。
吃过晚饭的桑立恒等人回来了,一同回来的还有李智常和朱凌志。朱凌志说这真是笑话,殡仪馆建馆二十八年来还没听说过一起炸尸事件。麻彩桂、刀绣兰哆哆嗦嗦,急得不知怎么说好,四只手就在空中胡乱比划。她俩惊魂不定,而朱凌志不愿听她们说了。朱凌志率先走开,桑立恒、李智常等人也跟着走开,麻彩桂、刀绣兰两人更怕单独呆着,也便紧追上去。来到那间旧房门前,朱凌志说你们准备准备,我去告诉王老森,让他先烧你们。可是他又停下了,他忽然想进去看看。
房间里很黑,又没有灯,朱凌志就掏出饭店刚赠给他的一把打火机,摁亮了朝棺木里一照。他本来只想看一眼就把打火机熄灭的,但是他却摁亮了很长一阵。桑玉宝的样子他倒不怕,而巴碧芬神态安详地躺着,美艳如炬,使他两眼睁得老大。打火机烫痛了他的手指,他才只好熄了。
是吧,他说,是吧,我说过没事的。
麻彩桂躲在人们背后,心有余悸地说,刚才棺材里是有人动了,还说苦哇。
刀绣兰帮着说,我也听见了,是炸尸不假。
朱凌志便很不耐烦。你们这些女同志,现在是文明社会了,还诈尸诈尸的。他又把打火机摁燃了,一边说着你看看你看看,但他突然不说了。
在打火机发出的那团昏黄的光晕里,巴碧芬微微睁开了眼睛,她看不清光晕外围的人脸。即将消逝的记忆如同霓虹灯光一样在她寂寥的头颅中隐隐地渐次闪亮起来,但还没有连成一片,而这足以让她在视线转到身旁陌生的死者脸上时当即又昏厥过去。同时朱凌志一撒手,打火机跌在了棺材里。人们乱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