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奠清水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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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碧芬再次醒来的时候是躺在开往县医院的拖斗车上,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刚才是在火葬场,当然也忘了曾有一张可怕的脸将她唬昏了过去。但是巴碧芬立刻意识到车子是开往医院的。月光从车顶上掠过,车子带出的风虽然并不凉爽,却仍让她清醒了不少。

让我死吧,巴碧芬说,让我死吧。

巴碧芬试图滚下车去,但这是徒劳的,她的身子就像散架了一样,而且车上还有很多人挤在她身边,她连动一动都很难。

让我死吧,她不停地说。

麻彩桂很想告诉她车子上几乎没有一个人希望她活过来,她给人们添了很大麻烦。麻彩桂心里就有一个不可告人的念头,她想也许巴碧芬还会死掉的。她恨李智常,也恨那个办事拖沓的司炉。如果没有李智常,巴碧芬跟桑玉宝早就入土为安了,如果司炉不拖沓现在他俩也肯定变成了烧尸炉烟囱里冒出的烟尘。这倒可好,一个扔在了殡仪馆,一个还要去医院抢救。麻彩桂觉得自己很对不起桑立恒一家,归根结底这对阴亲是她给撮合的。从巴美楼村的二流子公社前来告诉她巴碧芬服毒自杀后,她兴奋了近二十个小时。现在桑立恒虽然没有责备她,她仍然觉得沮丧万分,她恨李智常不是没有缘由的。她很想伸手捂住巴碧芬的嘴,不让她再说让我死吧让我死吧。可是医院说到就到了。几个男人七手八脚地将巴碧芬从车斗上弄下来,急急忙忙抬进了急诊室。

巴碧芬出人意料地沉静了一会儿。她没有从人群里看到她的父母和兄弟,也没有听见他们的哭声,他们全是陌生人。她被放在了病**,她向着人们微微一笑。她想她家里的人谁也没来,她死了他们不会难受的,跟她事先想到的一样。她也用不着难过。她的思想此刻处在一种超脱的境界,可是当她再次意识到自己是来接受抢救的时候她又显得格外激动。她使劲翻过身子就要往床下滚,许多只手一齐伸来按住了她,她看见一根手指粗的肉色的管子悬在她的脸上,像条蛇似的。管子接触到了她的脸,使她一激灵,便乱摆起头来,并发出绝望的呜咽。她的头也立刻被死死地固定住了,一只大手有力地捏住了她的下巴,管子乘机钻进了她的嘴巴,一只尖尖的蛇头往里钻啊钻啊,一直钻到她的肚子深处,接着,她听到咕噜噜一阵响,她就开始快速地膨胀起来。她的体积变得越来越大,几乎到了极限,在一霎时就会砰然崩开。可是她又开始伴随着那种咕噜噜的声音缩小了。她昏昏沉沉,也不知反复了多少次,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张空****的皮。她筋疲力尽地躺在那里由别人看来就像一堆鲜红的衣服,因为她至此为止仍然是一副结阴亲的新娘的装扮,里外穿着七层。她睡了过去。医生关上了洗胃机,他拍拍手对人们说她死不了啦,这个闺女倒很精,把久效磷掺在小磨香油里一块儿喝。显而易见医生接待的这类病人多了,他的话中不含有丝毫同情的成分。科学可以拯救一个人的生命,同情能吗?医生的目光如同金属,医生坚硬地看了看睡着的巴碧芬,便让人把她用担架车从急诊室推到病房里去。

一觉醒来就好啦,想吃什么就给她吃什么,他说。他又说你们来得很及时。

大家疑心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大家这才真正想到究竟出了什么事。他们站在病房外的一株梧桐树下,朱凌志问桑立恒今晚还烧不烧,这自然专指桑玉宝了。

麻彩桂没容桑立恒答话就说,朱馆长看你说的,有她男人要烧了她不在跟前的么?

朱凌志马上觉得这句话问得不算合适。

李智常从沉思中抬起头来,应该通知她娘家一声,他说。

刀绣兰站得远远地,她听见了,她就说,那没用。

李智常朝她望望,说,她娘家的人肯定还不知道。这里没她娘家的人吧。

刀绣兰走了过来。麻彩桂本能地感到有些慌乱。刀绣兰就像水下隐藏的一块礁石,正逐渐地显露出来,且将傲然挺立在她麻彩桂的面前。

刀绣兰轻轻飘飘地说,那没用。

声音让人迷惑。

刀绣兰心怀叵测,她说,你想想,村长,他们能做什么,什么也不能做。我是巴美楼村的,孩子爹叫巴榴根,跟碧芬妹子同辈,你知道的吧。

麻彩桂不屑地想道,还以为自己男的是多大的名人,厚着脸皮说出来不怕闪坏了嘴。

桑立恒开口了。那你帮忙把话说清楚吧,想你知道该怎样说。你就是她娘家的人,我告诉你她死是我的儿媳,活更是我的儿媳。他说,亲戚们都没来得及见。

刀绣兰突然被提升到桑立恒亲戚的地位,麻彩桂已完全不能跟她同日而语了。她在这场结阴亲的事件中沉默了许久,最终一鸣惊人。刀绣兰的喜悦从心底喷涌而出,她有意无意地朝麻彩桂扬了一下脸,可是麻彩桂丝毫没有办法。刀绣兰大有一些皇帝轮流做今日到我家的豪情。刀绣兰堂而皇之地走进了巴碧芬躺着的病房,而麻彩桂却只能待在外面。

巴碧芬通过刀绣兰之口得知自己已经嫁掉了。她现在虽然摆脱了与孟大头的婚姻,却不知不觉地成了死鬼桑玉宝的遗孀。两世为人的巴碧芬不胜心酸,在病房里哭个不休。幸喜病房里四张病床空着三张,无人嫌她吵闹。刀绣兰舌底生花,巴碧芬也就渐渐不哭了。

刀绣兰走出病房的时候月亮已经下去了。她看见人们的脸模糊不清。她好大喜功地对桑立恒说,没事了,给她顿饭吃就行了。但她根本没有想到看上去已经平静下来的巴碧芬竟会让她在短短的时间里陷入了那种难堪的境地。桑立恒听了她的话就吩咐一个人去医院外面买些吃的。刀绣兰没有看见麻彩桂,麻彩桂退到一个角落里去了。吃的买了来,刀绣兰就亲自把它们送进去。可是她推开刚关上不久的病房门一眼就发现巴碧芬不见了。

房间里空无一人,巴碧芬躺过的病**只有一堆凌乱的红衣服。那情景对刀绣兰来说触目惊心,刀绣兰从头到脚地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