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天的时间,巴相三家的院子都是沉寂的,没有人走进去也没有人走出来,巴相三当然对以后发生的任何事都一无所知。巴相三不停地看看二旦又看看二旦娘,他们像木雕的一样,也像哑巴一样什么也不说。巴相三知道他们正跟自己一起在心里暗暗怀念着美丽的巴碧芬。他们沉在一种恍惚的梦境里,因此黑夜与白昼的界限也就随之消失了。当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时,巴相三仿佛觉得时间并没有流动,时间仍旧停留在花团锦簇的巴碧芬被一乘小轿抬出他家院门的那一刻。他们一家三口人阴沉沉地目光仍旧盯着开杂货铺的女人刀绣兰,可是刀绣兰并没有拔腿跑开,刀绣兰急切地朝他们走了过来。在刀绣兰的背后还跟着麻彩桂和其他人。
碧芬跑了!刀绣兰头一句话就说。
巴相三迷惑不解地望着刀绣兰,早晨的天空把稀薄的光线投射到院子里,巴相三看清刀绣兰的确正在自己跟前气咻咻地站着。
你说笑话,巴相三说,你真会说笑话。他转动着发酸的脖子看看二旦娘和二旦,希望得到他们的附和。
她还能往哪里跑?刀绣兰说,她不往家跑还能往哪儿跑?
刀绣兰排开巴相三和二旦,走进屋里去。刀绣兰又站在了光线暗淡的门口。
你老实说,三叔,刀绣兰说,碧芬现在哪里?
巴相三认为刀绣兰的问话太过于荒唐了。她在哪里?她不在土里还能在哪里?巴相三说,他有些生气。
麻彩桂和其他人都默无一语,他们只让刀绣兰一个人说话。
刀绣兰说,碧芬既然不在家,那你告诉我,她有没有相好的?
什么!巴相三一下子跳起来,把眼睛瞪得像铃铛。他的愤怒爆发了。
什么!他背上手在原地急速地兜圈。
你也太小看人了,她嫂子!你把俺家当成什么人了!俺一家可是正经人,你该不会说她又去找那个孟大头了吧。巴相三兜着圈子,大声地嚷嚷着。
还是一个村的人呢,竟领着人讹俺,俺真不想活了。但他突然不动了。他头晕了,颓然坐在了地上,过了一会,又抬起了脸,有气无力地说,她嫂子,你是说,碧芬,跑了吧?
刀绣兰暗嫌他愚钝,看你说的,她不跑我们能来找你?你不是她娘家爹吗?告诉你,碧芬妹子又活了。
她活了?巴相三不由得小声反问了一句。
她没死,刀绣兰说,话中含着遗憾似的。她药喝少了,又兑了小磨香油。她把男人丢在了火葬场,一个人从医院翻窗子跑了。
巴相三彻底地明白过来,他低低地把头垂在胸前,别人看着像是很惭愧的样子。他又把头抬起来,神情却显得又镇定又坚决。他从地上站起身子,声音出人意料的洪亮。
我早就说过的,我把闺女嫁出去了,我管不着了!巴相三说,自古就有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之理,人跑了你们找人去,你们怎么来跟我要?你们村长家有钱有势,可也不能不讲个道理!我就不信如今世上没有说理的地方,镇有法庭,县有法院,我这条老命哪里都能陪你们去!
巴相三一番话说得义正辞严,掷地有声。
麻彩桂却忍不住上前开口道,巴三叔你这人,你以为我们是逼你交人的吗?你女婿还在火葬场躺着,大热的天儿,你不急,还有这么一番话。
巴相三听了,这才松懈下来。他哑口无声了,脸上不知道是什么表情,一冷一热,一明一暗,眼里也是乱云飞渡。二旦和二旦娘在他身后哭了起来,一颗粘稠的浊泪从那乱云里洒落出眼眶,他也跟着低声哭了。
院子里此刻已经亮了,早晨的天空正在由紫红色变为瓦蓝。很多村里人走进了巴相三家的院门,看见他们一家三口都在抽抽搭搭地蹲在地上哭着。他们看上去很柔软,如同婴儿。站在他们旁边的那个女人则是同村的刀绣兰,村里人清楚地发现刀绣兰在这两天的时间瘦了下来。刀绣兰的双眼发红,像两个血窟。刀绣兰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她的丈夫巴榴根赤膊来到院门外,一探头就看见疲劳而近于癫狂的妻子。巴榴根用身体撞开人群,一直走到妻子的跟前。你们算遇着好人了,他听见妻子对哭泣的巴相三说,不管碧芬是死是活,村长都认你们这门亲戚。可是她的头皮猛地一疼,她失声尖叫起来,回头看见了怒气冲冲的丈夫正死死攥着她的头发。她吊在了丈夫的大手中,她被丈夫扯倒在地上,丈夫又照着她的腰狠踢了一脚。
滚回家去!丈夫向她吼道。
刀绣兰在疼痛中瞥见了麻彩桂。刀绣兰心想巴榴根你这该死的东西你让我出丑!她的头发散开了,她咬紧牙关抬起头来看着凶狠的巴榴根。她希望巴榴根脾气小一些能拉她起来,给她一点面子。但是巴榴根又扯住了她的头发,她疼得在地上猛一跳就站起来了。头皮跟骨头脱离的噌噌声她都能听得见,但她没有再叫。人们看到她被丈夫飞快地扯出院子的时候,脸上布满了那种坚毅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