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奠清水

§1

字体:16+-

老人小虾的出现,是他父亲始料未及的。

那时候的皂坝头,还是一片水洼。很多野鸟,都从水洼里飞走了。他的父亲罗得宝,依旧每天坚守在那里,苦苦等候他的母亲。给她捎信儿的老乡,从二十里外的八大组,已走了一整年,但罗得宝至今没见她的影子。

他在秋天收割了五个大苇垛。他时常爬到高高的垛顶上,朝远处眺望,可他看到的芦苇,仍像一片茫茫的大水,在他期待的目光下,翻腾不息。

后来,他的苇垛,全部腐烂掉了,但他当时确实没有想到过,自己为什么要割那么多苇子。他只是不能再割下去了,巨大无边的芦苇**,渐渐让他感到一阵阵的恐慌。

在他住的那座简陋的茅草屋里,堆积着上千斤颗粒饱满的大豆。他还采集了很多能吃的草籽。这些金灿灿的大豆,没有一刻不让他思念起远在鲁西老家的妻子宋兰香。他们将在这块荒无人烟的退海之地相逢,并世世代代居住下去。

他一直想象着,宋兰香马上就要来到自己跟前。他将把她脱得一丝不挂,深埋在大豆里面,再捧起大豆,撒在她的头上。大豆哗哗乱跳,他年轻的心,也会跟着乱跳,然后他们就在大豆上面,绞缠在一起,狂叫着一遍遍**。他们的子孙,一定要从这些美丽可爱的大豆上面,开始孕育。他知道,宋兰香从未见过如此多的粮食。她惊喜的目光,跟大豆金色的光辉,将要照亮整个茅草屋。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作为一个孤独的垦荒者,所承受的无比的艰辛,也将因此得到报偿。

当时只有二十三岁的年轻汉子罗得宝,很容易让自己的臆想,搞得热血直撞。他躺在苇垛顶上,目光所及,全都是他的土地。而在他的老家,他只有七亩地,平时他免不了出门打短工,替人家耕种。这七亩地,也被大水泡软了。

那场1935年的大水,使鲁西的菏泽、巨野、济宁、金乡、定陶等十几个县的良田和村舍,一夜之间化为汪洋。成千上万的灾民,在国民政府的统一调遣下,纷纷向黄河尾闾迁移。那里闲置着大片无主的荒地。但罗得宝还一时舍不下他祖荫的那份产业。在他年轻人的计划中,不久之后,那七亩地就会变成七十亩,一百亩。可是,眼看着一个一个的村庄都快走空了,他再也没有耐心等下去。

洒泪离乡时,罗得宝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为了拥有更多的土地而逃奔。他手推独轮车,一个人沿着滔滔不息的黄河日夜兼程,也不记得到底走过了多长时间。

终于有一天,他真的走不动了,就放倒车子,在河滩上躺下来,迷迷糊糊地让秋阳晒了一天,又让寒露浸了一夜。泥沙在他身下,不住地塌陷着,他好像浑然不知。

天亮时,凑巧有一帮逃荒的鲁西灾民,从这里路过。他们发现了他。

“起来!”他们向他喊,并丢给他一块干粮。

从他们的口中,他得知自己要去的地方已经到了,但他们并不就此止步,而是逐渐地分散在枯黄的荒草丛中。

罗得宝很快恢复了自己占有土地的雄心壮志,坚持走到最后,因为越往下走,也就意味着会有更多的土地为他所有。

土地对他具有强大的**力。他落脚在皂坝头的水洼里,依水结庐。浩浩漫漫的芦苇**包围着他,经常使他想起,淹没他的家乡的那场大水。

天地苍茫,他仿佛正独自在大水上漂浮,漂过庄稼,漂过树木,漂过村庄。他就像苇丛里的野鸭一样,守候在那里,要在这块人迹罕至的土地上,建设家园、繁衍生息的念头,丝毫没有动摇。

六十一年前的一天午后,宋兰香挺着大肚子,来到苇垛下面。困倦的罗得宝,趴在垛顶上睡着了。

宋兰香神气可笑地四处张望了一阵。她试探地喊了一声:

“喂!”

罗得宝醒来了,但他头一眼只发现宋兰香当时穿得臃肿不堪。

现在虽然已是深秋,一到正午却跟阳春差不多。罗得宝惊喜异常,一挺身子就从苇垛上滑下来,扑通一声,双脚落地,还没站稳就要扑上前抱住她,但她不顾脚下尖利的苇茬,一下子跳开了。罗得宝看出,她并不是吃了惊吓。他浑身的火苗,立刻就凝固住了。

宋兰香一扭头,就朝旁边的茅草屋走。罗得宝停了一下才跟上去。宋兰香进了屋子,对那些堆到屋顶的大豆和草籽视而不见。

她笨重地坐在罗得宝用苇絮垫得厚厚的地铺上,脸色苍白地对他说了一句:

“你出去吧,我要生了。”

罗得宝的目光,慢慢从她脸上,移向那些金黄的大豆。每一颗豆子,都在硌着他的心,但他仍旧退出门去。

宋兰香又喘着粗气说:

“你去拿根苇子来。”

罗得宝没有问她要苇子干什么。他离开屋门,围着几个大苇垛慢慢转了一阵,就远远地在苇茬上蹲下来。

苇茬刺着他的皮肤,他也感觉不到痛,但他似乎听见脚下的这片土地,正在举着无数小小的利刃,高一声低一声地嘶喊。他沉浸在这浩大的嘶喊声里,双手抓住头发。

忽然,他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气。他跳了起来,伸手从地上扯住了一根芦苇,就向他的茅草屋快跑过去。

宋兰香自己把婴儿的脐带,用破开的苇蔑割断了。她似乎用尽了气力,在罗得宝的地铺上,安静地闭着双眼。

罗得宝烧起了火,将大豆煮得稀烂,才给宋兰香盛了一碗。

大豆的香味,把昏睡的产妇弄醒了。她脸上露出温柔的神情。她看着眼前的罗得宝,向他笑了笑。但她猛地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她的眼睛,慌乱地在茅草屋里搜寻着婴儿。

罗得宝朝她咧了咧嘴。她很快变得凶恶了。她用力推开罗得宝,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夺门而去。

天已经黑了,支在屋外的锅灶,还在冒着点点火光。栖息在芦苇**里的野鸟,发出一声声颤抖的哀鸣。

宋兰香一深一浅地向前走着,好像有谁在指引着她,没费多大工夫,就在一片水洼旁,找到了**的婴儿。

宋兰香后来记得,婴儿一声也没有哭。她当时不顾一切扑上去,把全身冰凉的孩子捡起来,抱在怀里,一直把他用体温暖热了,才松一口气,但腹中一阵绞痛向她袭来。她感到万分饥饿。她的手在地上摸索着。她抓了一把快要干透的草,塞进嘴里,就使劲吞咽。她差点被噎得背过气去,但她终于咽下去了。接着,她又把手伸向水洼,向嘴里撩水。她几乎吃了一惊,因为她嘴里,差不多塞满了活蹦乱跳的小虾。她大口地咀嚼起来。小虾新鲜的汁液,很快遍布她的全身,使她陡增精神。

宋兰香返回茅草屋时,看到罗得宝正坐在大豆堆上,嘴里露出牙齿微笑。宋兰香沉静地把婴儿放在柔软的地铺上,然后小心地紧挨着躺上去。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宋兰香两只眼,只看着吃奶的婴儿。

到了半夜,她听到罗得宝从大豆堆上站了起来,一个人蹲在屋外,吃他煮熟的豆子。他吃得那样响,这使她很惊异。她也很惊异他又吃得那样多。他可能把锅里的豆子全吃光了。她又开始听见他一个接一个地打饱嗝,也是打得很响,而且他的肚子,也跟着咕噜咕噜地发出很大的响声。宋兰香一直没有看他。她感到他在向她一步一步地走近。她极度地紧张起来。婴儿也像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一样,支棱起耳朵,止不住地抽搐着。宋兰香本能地弓起腰来护住他。接着,她感到罗得宝沉重的身子,向自己扑了过来,但她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身子一动也没动。

大豆不住地顺着她的四肢,往下流淌。她想,自己马上就要被深深地掩埋住了。她也想起了那场1935年的大水。她和她的新生婴儿,正穿行于汹涌的大水之下。

天麻麻亮时,罗得宝一点声息也没有地躺在大豆堆上,目送宋兰香怀抱婴儿走了出去。

这一天的早晨,跟以往一样地寂静。野鸟畏于寒冷,依旧躲在草丛下的巢穴里。荒原上没有一个早起的动物。

罗得宝忍不住瑟缩起来,孤独的恐惧一下子攫住了他的心,他嗓音嘶哑地叫了一声:

“兰香。”

可是宋兰香已经离开了茅草屋。

罗得宝重新瘫在那里,两眼茫然无所视。

支持他挺到这天前夕的希望,已化为泡影。他慢慢地感觉不到了自己的呼吸。他像一年前的那天,躺在黄河沙滩上一样,心衰力竭。大豆在他的重压之下,悄悄陷落着。他又听到了黄河轰轰隆隆的咆哮声。茅草屋,也好像被震得不停摇晃起来。

宋兰香并没有弃他而去。

宋兰香在傍晚返回时,罗得宝清楚地从她身上闻到了一股水的味道。确切地说,那是小虾的味道。他已经快被大豆掩埋住了。他并不想让宋兰香看到他的那个样子,而且他也不想当着宋兰香的面,从大豆里挣脱出来。这使他憋得发红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惭愧的神色。

宋兰香一声不吭地放下婴儿,就出去给他做饭。饭做好了,他已经站到了地上。他知道宋兰香不会离开他的。他的心神似乎安定了许多,但他也觉得自己好像没有了一点力气。那时候,他忽然有些怕宋兰香。宋兰香做好了饭,他就得吃。他在默默地端起了宋兰香盛好的碗之前,还冲着婴儿讨好地一笑。

一霎时,他明白过来。他和宋兰香,已用行动定下了一种可怕的契约。他必须承认这个暗影里的婴儿,他们才有可能在一起生活,他的要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的宏伟计划,才有可能实施下去。

这个该死的婴儿,就是小虾。

严格地讲,罗得宝并不是小虾的父亲。而实际上,小虾从来没有把罗得宝当做父亲。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了这一生是为寻找父亲而活着的。

宋兰香的奶水,出奇地充足。小虾长得又白又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