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奠清水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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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女人在,罗得宝的日子,就过得滋润多了。

芦苇深处,遍布着一个又一个明亮的水洼。那些很少为人骚扰的鱼虾,很容易就能捕到。草丛里,还有无数的野鸭、野兔和獾,只要下了套子,就绝不会落空。

宋兰香的脸色,也比初来时添了不少的光泽。但她对自己一年来的经历,只字未提。罗得宝一次也没有问过。因为已入冬,他在家里无所事事,就又一头扎进芦苇**,拼命地割起苇来。

冬天还没有过去,五个大苇垛,已经连在一起了。

芦苇**仍然无边无际,可是罗得宝的身后,那些嫩嫩的芦芽,已经悄悄冒出了地面。空中的鸟群,掠下一片片的阴影。罗得宝这才松开手里攥了一冬的镰刀,但他的脊背,却再也直不起来了。从此以后,他的目光,就习惯于盯着脚下的土地,好像只有这样,他才安心。直到六年后,他的大苇垛倾颓之前,他就再也没有看到蓝天下的垛顶。很多狐兔,和别的小动物,纷纷钻到苇垛下做窝,甚至不小心把洞打到了他的屋里。

罗得宝捡起去年丢下的镢头,又开始在茅草屋周围,开垦着一片又一片的荒地。

宋兰香的身体,早已复原,现在看上去,要比罗得宝强多了,干起活来,也总是把他落在后面。他不由得发出轻轻的叹息。

脚下黑油油的泥土,就像被蒸熟的。罗得宝常常忍不住要掉下泪来。他有股冲动,恨不得抓起一把土,吃进嘴里。但他一直没有那样做。他的视线,总是被放在地头上的婴儿小虾牵引过去。

成群结队的野兔,在远处狂奔。它们惊起的野鸟,发出缭乱的叫声。罗得宝的双耳,被春天的阳光照得麻沙沙的。他搓了一下耳朵。他瞥见宋兰香只顾埋头刨地。她的每一次下力,都把她的肩膀,震得抖上一抖。她逐渐地离他越来越远了。

罗得宝的耳朵里,回响着阳光的嘤嘤声。现在,他在地面上看到的,已经不是那种像是发酵透了的泥土。一群群鸟的破碎的影子,在他眼里晃。这使他不知不觉地掉转了方向。

罗得宝紧紧地握着镢头。泥土变得那样软。他即使不用力,镢头也会一下子刨到土里去,而他的双脚,几乎就像踩在棉花上,使他觉得,自己很快就要被埋到胸口了。

阳光开始发出巨大的响声。罗得宝的镢头,忽然变得沉重如山。他咬着牙,想着把它再从土里举起来。但是随着宋兰香的一声呼叫,他的力气,不可抵挡地四处溃散了。

他全身湿透。他蹲了下来,想把手伸向躺在地上的小虾。宋兰香已经赶到跟前,飞快地把孩子抱了起来。

“呵,你这个驼子!”宋兰香激动得大声嚷嚷。

罗得宝收回自己的手,在黏糊糊的胸口,搓来搓去。

“我在刨地,”他摸着那里的汗。他觉得胸口已经裂开了,正汩汩地往外冒水。他的手,很快被濡湿了。汗水从手指流出来,使手背上的土,变成了一些泥巴。“我是在刨地,”他再次小声为自己申辩。

“哼,刨地,”宋兰香拍着怀中的孩子,“哼。”

她踢了一下脚边被刨起的土块。它的表面,已经被阳光晒得发白了。

罗得宝的身后,留着一行凌乱的脚印。他的双腿,深深地插在土里。他挪动了一下,反而插得更深了。

那行印迹,清晰得就像一道刚划出的伤疤。里面跳动着鲜红醒目的血肉。他忽然捂住脸,低低地哭了。泪水源源不断地流下来,混着沾在他脸上的土。他嘴里发咸,发涩,却又觉得醇厚无比。他不知道那是不是土的滋味。但在他哭泣的时候,他确实觉得是泥土感动了他。

后来,他干脆顺势倒在地上,把身体紧紧蜷缩成一颗大豆。那种姿势,也很像胎儿的形状。

宋兰香心中,不由得对他充满了无限怜悯。她没有再说什么,抱着小虾,向近旁的水洼走去。

罗得宝被泪水弄湿的视线,发现宋兰香正弯腰向水洼不停地呕吐。他的哭声,已细若游丝。陡然间,他觉得心里非常温暖。罗得宝悄悄注视着呕吐过的宋兰香,把婴儿绑到了自己背上。她又去干活了。

过了一会儿,罗得宝用膝盖支着地,慢慢爬了起来。他远远地跟在宋兰香后面,也开始干活。此时,他觉得心情舒畅多了。他甚至心满意足地微微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