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奠清水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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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八月的时候,大雨就开始下。已经过去十天,雨水还没有止歇的迹象。

这天夜里,预感到就要分娩的宋兰香,早早在地铺上躺平了身子。大雨穿过墙壁和屋顶的茅草,化为一团团潮湿的浊雾,把豆油灯光,稀释得只像是一点若有若无的晕斑。

在这飘游不定的昏暗的晕斑中,宋兰香默默凝视着坐在角落里的罗得宝。

外面雨声如鼓。房屋的地基,也好像开始被雨水泡软了。

罗得宝恍恍惚惚,觉得身体一忽儿倾向前,一忽儿向后倒。宋兰香的面孔,也在他眼中越来越温柔动人。他这一年来,还是第一次发现她对他这样。他心里软软的,力不能支。

宋兰香的脑袋,突然耷拉在一旁。罗得宝就像被人猛提了起来。他分明记得宋兰香在生产小虾时,自己做的唯一的一件事。他飞身跳出门外寻找芦苇。

无数熊熊燃烧的火球,在大雨中跳跃。透过急如箭矢的雨水,罗得宝看见了一群眼里发着幽暗的绿光的狐狸。虽然他不可能看到更多,但他确信,他是难以再有机会目睹到这幅荒原上的壮景的。

那支狐狸的队伍冒着大雨,在远处涌动。火球悬在半空中,忽明忽暗,除了苍白的雨线,什么也照不见。罗得宝又极目远望,也仅仅是发现在不知有多远的地方,飘动着一抹白亮亮的光。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大叫了一声,就惊慌地朝屋里赶。

“大水!大水!”

他面无血色地叫道,声音都直了。

宋兰香紧闭着双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罗得宝也不顾自己满身泥水,就扑到**。他哆嗦成一团,嘴里狂乱地说着:

“完了,完了。”

宋兰香下意识地用手推着他。她已经累得不能说话了。恐惧的罗得宝,死死抓住她不放。在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说什么也要跟他的女人和即将出生的孩子在一起。

急风挟裹着急雨,从未掩的门里扑进来。豆油灯马上灭了。

罗得宝真切地觉得,自己已陷入了死亡的黑暗之中。但他又鬼使神差地要从幽冥界中再掉过头来。他伸手在地铺上摸索着。他摸到了小虾。他内心一阵狂喜。宋兰香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在干什么。他把小虾放在漫着水的地上,又在他的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

“去吧,小虾。”他心里说。

小虾向前爬去。罗得宝的胸襟,一时间变得宽阔无比,好像所有的重负都一下子丢掉了。他这才从容地又朝幽冥界赶。

宋兰香烫了他一下。一股温暖的血气,扑向他的鼻端。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儿子,在他送走小虾之际诞生了。他清醒过来,以极快的速度,关上屋门,堵上墙洞,重新点亮了那盏豆油灯。

1935年,他刚踏上远寻土地的路程时产生的那种豪情,又突然降临到他身上。面对着**如睡的女人,他有着说不出的感激。

现在这个家里,有他、妻子和儿子。他就是想要这样的家。他收获的大豆,将使他自己的儿子茁壮成长,并承继他辛勤开垦的每一寸土地。

接着,罗得宝神态肃穆地做出了一件惊人的举动。他从来没有为此感到一点羞愧。他像在庄严的祭坛上一样,朝着他家乡的方向,扑通一声跪下来,连磕三个头,默默祷告一番,然后膝行到女人身边,狗似的慢慢舔食着女人流出的血液和娩出的胎盘。等他抬起头来时,已是泪流满面了。

大雨还在下着。罗得宝绝对没有想到,在这样的风雨之夜,会有人赶来敲他的屋门。另外,也因为他早已对敲门声感到生疏了,所以,他很大一会儿都认为那是雨水击打在门上。

宋兰香也听到了那种动静。她慢慢抬起手,朝屋门指了指。罗得宝疑疑思思地起身走过去。从门缝透入的寒气,让他止不住猛地一抖。当小虾再次出现在他眼前时,他全身都凉了。

一个陌生的长脸大汉,一步跨进门来。小虾正伏在他的怀里。雨水顺着他的裤脚往下淌,一会儿就在他脚下,汇成了一片水洼。

“请弄点火,……烤烤。”他牙齿得得地响,艰难地说。可是房屋的主人默然无声。他只得再次恳求他们,“弄点火吧。”

他抱成一团蹲下来。他的目光散乱。他很想看清楚屋里的人,但他一时还很难做到。

宋兰香两眼紧盯着小虾。她没有说话,就又去看罗得宝。很快,罗得宝就经受不住了她的注视。他神情麻漠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气愤的宋兰香一扭头,不再看他。这一阵子,她把小虾给忘到脑后了。

她克制着自己,向小虾伸出了手。那大汉见状,就把小虾递过去。“小虾,小虾,”她叫道,一下子把湿漉漉的孩子塞进了被窝。

“你们,粗心……”大汉脸上露出了笑容,善意地指责他们夫妇。“我在雨里捡到的。”

罗得宝把火生起来了。大汉坐在火堆旁,他的牙齿,已不再发抖了,话也便慢慢多了。罗得宝不愿漏掉他讲的每一个字。他告诉他,前几天黄河在蒲东县的麻湾决口了。河水冲倒房屋,卷走庄稼,淹及黄河下游的好几个县。八大组挤满了灾民,可是八大组也随着被淹了。他就是从八大组逃出来的。他不择路径,从远处就发现这儿有个土坝一样的黑糊糊的东西,便直着往这儿赶,走近了,才看清是个大苇垛。

“兄弟,你家卖不卖芦苇?”他亲切地问罗得宝。

罗得宝说:

“不卖。”

起初,他真的没有想到过出卖芦苇。话一出口,心里已经对大汉不存一丝猜疑和戒备了。

“我就是收苇子的。”大汉说。

事实上,几年之后,他就摇身一变,成了铁板会的大师兄。他的大名李墨川,也就传遍了整个荒原。

“记着,再割了苇子,就卖给我好了。”他伸手拍了一下罗得宝的肩膀。

罗得宝心里热乎乎的。他已经对这个自称是收苇子的人,满怀着说不尽的敬意。

“入了秋,你再来吧。”罗得宝说。

“你们皂坝头共有几户人家?”已经暖和过来的收苇人,又问他,“你家种几亩地?”他自己也没有想到,无意中一句话,就给罗得宝居住的地方起了名字。

罗得宝很想告诉他,皂坝头只有他一户人家。这座茅草屋前后左右,几千亩几万亩地,都是他姓罗的,为他和他的儿子,以及将来还要出生的儿子永远所有。但他觉得喉头哽咽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收苇子的人,盘着两腿。火光映红了他的脸。仔细在这张脸上搜寻,还会发现一些未褪尽的稚气,但罗得宝早已视他为了不起的人物了,根本不会相信,李墨川在1937年的雨季,还不到十九岁。罗得宝有生头一次遇见这样一个让他尊敬和爱戴的人。

在温暖的火光中,收苇子的人又说:

“农民头上三把刀,租子重,债利高,苛捐杂税多如毛。”

罗得宝觉得他的声音是那样悦耳。他想,天底下怎么会生出如此灵秀、出口成章的人儿呢?

“你家日子苦不苦?”收苇子的人问道。接着,又让罗得宝吃了一惊,从他口里发出这样的话来,“穷人只有路三条,要饭,上吊,坐监牢。”

罗得宝只是忙不迭地点头,并不想他说的什么意思。收苇子的人又告诉他,在不久的将来,一律取消二地主、二东家,生荒三年不纳粮,熟荒一年不纳粮,谁种谁收,谁种谁有。

在火光暗下来、罗得宝又要添柴的时候,收苇子的人起身要去外面找地方休息。罗得宝这才告诉他这里没有别的人家。

雨声还是很响,收苇人大概也不愿再受雨浇,就答应了罗得宝的挽留。罗得宝从没有过这么充实的夜晚。他根本合不上眼,又加上要照料宋兰香母子,就一直熬到次日早上,但天色仍是昏暗的,雨脚如麻。罗得宝忍不住咒骂了一声。

收苇子的人已经知道昨晚自己来到这里的时候,这里的女主人刚刚产下婴儿,因而心里为自己的打扰感到有些歉疚,便执意要离开。在他正要出门时,他发现小虾的脸上好像呈现着十分喜欢的样子。他犹豫了一下,转身走了过去,把小虾抱了一抱。

小虾在他手里出人意料地笑出声来。宋兰香和罗得宝还没有听他笑过。收苇子的人亲了亲孩子,又把他放了下来。

收苇人冒雨离开了茅草屋,只走了二十来步远,罗得宝就看不清他了。

大雨在第十五天上终于停下了。

少了嘈杂的雨声,整个世界,都好像猛地清静了下来。罗得宝走出屋子,看见太阳光像血一样,从很近很近的地方向外冒,浸染着一望无际的大地。时隔不久,那些红光,才逐渐地汇聚成一个又大又圆的湿漉漉的太阳,就像他的婴儿刚刚生出来。

罗得宝站在院子里,还能看到远处没有退去的、白茫茫的大水。可他开垦的土地,因为地势高,存水并不多,豆秧也没有被冲走,远远望去,更是青翠喜人了。他不由得想到,皂坝头真是一块风水宝地,遇上如此大的雨,基本上还能够安然无恙。

在苇垛下面,罗得宝发现了一个大洞。收苇子的人,这几天住在这里,是确定无疑的。罗得宝猜想,他或许又回到八大组了。

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罗得宝总是不停地思念他,可他一直没有露面。

秋收时候,大豆虽然减产,也足以供给他们一家糊口了。罗得宝想着收苇人的话,准备再去割苇,但他看一看依然挺立着的大苇垛,就泄了气。他忽然想去八大组看看。他知道,那一年由政府从鲁西迁来的灾民,就集中居住在那里。当初请回乡的人给宋兰香捎信时,去过八大组,过了这么长远离人群的日子后,他也很想出门散散心,而他也确实想探听探听那个收苇人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