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奠清水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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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得宝的八大组之行,并不是一无所获。他虽然没能找到收苇人,但他遇上了一群因歉收而打算结伴返回原地的老乡,并把他们带到了皂坝头。他当时并不了解自己这样做的动机。他倒是很怕他们不跟他走,因此才尽力把皂坝头描绘成一方少有的人间福地。

这群人半信半疑,跟他走进茂密的芦苇**里,拐来拐去,一直走了很远,才看见他的高高挺立的大苇垛。他们赶到之后,站在罗得宝家的茅草屋前,四下瞭望,很像是站在一只倒扣的瓦盆底上。

罗得宝领他们看了他收获的大豆,又领他们到了他的田里,抓一把土捏一捏,松开再抓。他们禁不住感叹,这该是多么肥沃的土啊!罗得宝从他们每一个人眼里,都发现了那种感激的目光。他这时候早就明白了,自己要把他们领来的意图。跟他的意图相比,他牺牲一些土地,已不算什么了。

宋兰香在这群逃荒的老乡面前,没有掩饰住自己的惊讶。她简直无法相信,罗得宝会忍心白白地丢弃大片大片的土地。罗得宝已经清醒地认识到,要重新恢复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必须借助别人的力量。宋兰香让他受够了,可他打不败她。如果他的儿子长大,他就不会怕她了。可那势必要等很长时候。他等不及了。不然,他就真的会被宋兰香毁掉,而他实际上从来就不甘心,因为他归根结底,还是一个性格刚强的汉子。

这一天,罗得宝为着自己即将到来的胜利,兴奋异常。他跑来跑去,热情地帮人张罗着搭起草棚。等他们全都安顿下来时,天已经很晚了。他头脑发热地回到家里,就像真的换了一个人。

宋兰香正和衣躺在地铺上,给孩子喂奶。小虾挤在墙角,漠然地朝前看着。他总是这个样子,好像并不是在看眼前的东西,而是穿过一切障碍,将目光投在一个神秘的世界里。

老了的小虾知道,他常常把目光投在一片大水上。多少年一直是这样。这使他的视线,不免带有一些冷森森的水光。他的父亲,从那天夜里,他被收苇人从大雨里捡回来时,就发现了他眼含着水淋淋的视线。罗得宝觉得,自己一旦碰到它,就像被凉水浇透一样不舒服。但是在这一天,小虾的样子让他觉得特别刺眼。他只是暂时还不能发作出来。

“饭呢?”他坐在一只苇编的墩子上,很想声音再大一点。

可是,空气里没人回答。

一股奶香,从宋兰香的怀里飘出来,柔和,纯净,但让罗得宝恶心。他又问了一声,却不由自主地加了一句:

“还是煮豆子吗?”

他知道,他们一家天天要吃豆子。他马上觉得自己不该加上这句话,但话一出口,是不能改变的了。

罗得宝不可有一丝动摇。

仍是一阵沉默。罗得宝忽然发现,宋兰香张口笑了。他瞥见她露出了满口的红牙。他一哆嗦。他差不多在苇墩子上坐不住了。但他必须挺着,不然他又要溃败下来了。

“你该做条炕了。”宋兰香头也没抬,“你不能冻死俺娘儿们。”

她一开口,罗得宝就马上明白,自己要怎么做了。“小虾,”他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一些,“小虾,儿啦,给爹盛饭去。”

“你不算算再过几天就要冷了,”宋兰香说。她摸着婴儿柔嫩的脸儿。“不做炕冻死俺娘儿们算了。”

“儿啦,听话。”

“这鬼地方刮起风来,就像耍刀子。还天天下雪,谁见过那么大的雪?”宋兰香说,“你倒是不怕冷。冻坏了俺娘儿们,你一个人吃豆子。那你就高兴啦。俺们都惹着了你。”

“让他盛个碗还不行吗?又不是拿不动。”罗得宝嘴里嘟囔着,“他还叫我爹不叫?”他浑然不知地站了起来。

宋兰香不说了。她的肥硕的奶,堵在婴儿嘴上,咕咕的响。

罗得宝刚一开门,风就吹进来。他缩一缩身子。风从他的袖口、领口灌进去了。

宋兰香眼睛注视着婴儿。她说:

“你别出去了。老萧家的生了病,我全盛给她吃了。”

罗得宝在门口呆呆地站了半晌。但他没有返回来。

宋兰香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在她睡意蒙眬的时候,她才感到罗得宝悄悄爬进被窝,哆哆嗦嗦地贴住了她的身子。她微笑着,伸手拧了他一下。

他虽然觉得满怀屈辱,泪水在他紧闭的眼皮底下,突突直撞,但他管不住自己。在他猛地松弛下来的时候,才有一小滴泪花挤出眼角。这个女人让他恨得要死,也让他怕得要死。今天的较量,让他明白过来,他有些操之过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