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奠清水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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皂坝头已经变成了一个松松散散的小村落。大家认为,村里应该有个主事的。在老萧提议下,罗得宝作为皂坝头村大片沃土的发现者,理所当然地被推举为村长。他没有推辞。

现在有了随时从家里走出去的借口,他觉得很高兴。村子虽小,但村务不少。男人们冬天无事可干,喜欢聚在一起。他们制定了村规公约,做出很多长远的打算。因为八大组一带时常有土匪出没,老萧他们深受荼毒,在这里也不能不加防备,大家便决定依照别村的样子,也组成一个自卫团,就叫“罗团”,几家共同出资,去八大组买来锣鼓和销铳、刀矛。

整整一个冬天,罗得宝都忙于这些事。宋兰香并没有干涉他。她和两个孩子,每天躺在烧得热腾腾的土炕上,与前来串门的妇女们闲聊。家里有的是柴火,可以把土炕烧得烫人。那些妇女都喜欢到他家里来。

但是,这一冬还没有过完,罗得宝就发现自己大势已去了。在村子里享有威望的,不是他罗得宝,而是可恨的宋兰香。不管是家庭、邻里矛盾,还是地界纠纷,他们需要听的不是罗得宝的公断,而是宋兰香随意说的一句话。还有那位笑模笑样的老萧,也已开始威胁他在村里的地位。他说的话,老萧反对的最多。老萧还多次拆他的台,变更他的意思。他来他家的时候,也不是来找他罗得宝的。他跟宋兰香说起话来,别人简直插不上嘴。

罗得宝止不住慌乱起来,而这产生的后果是严重的。很多人都认为,他没有明晰的头脑。操纵村里大事的,变成了宋兰香和老萧,但罗得宝并不想一赌气丢掉村长的头衔。因为在他内心深处,他认为这是他牺牲本是属于他的土地换来的。他当了村长,也就是对他最先拥有这片土地的肯定。他多少也感到一种安慰。这个名义上的村长,他被叫了一辈子,而且还差点为此送掉了小命。

到了小虾六岁那年的春天,罗得宝在皂坝头村的地位,岌岌可危。

一种绝望的情绪,不断地困扰着他。他开始整夜整夜地咀嚼内心的伤痛,和身负的永远也洗刷不掉的耻辱。这使他常常冷汗淋漓。他望着怀抱幼女入睡的宋兰香,很想一下子扑过去扼住她的脖子。但他的胳膊僵硬。他什么也做不到。他觉得自己如再不采取行动,就不可能会有什么指望了。

这年的春天,跟过去无异。

原野上万物萌生,草长莺飞。可是在罗得宝的心头,却盘绕着一团可怕的死气。往年让他感到无比快乐和幸福的耕种,这回没有让他产生一点激动。

他阴沉沉地干着活,脊背驼得更厉害了。……在他耳朵里,又响起了阳光的声音。脚下的土,又松又软。他一踩上去就不由得一趄趔。手中的镢头,也越来越重了。忽然,他拼足了力气,高高地举在空中。随着镢头的坠落,他听到有什么东西尖叫了一声。

罗得宝疲乏地喘着气。他慢慢四下瞭望,一群一群的飞鸟,像被风卷起的树叶。远处水洼的反光,像一道一道长长的剑。

他一把推开镢头,匆忙往家里赶。老萧正和他的老婆,在田里敲土块。他们发现罗得宝奔跑的样子就像一头驴。他们都笑了。

“村长,”他们向他喊道,“出什么事了吗?”

罗得宝根本没听到。空气都好像让开了道,供他顺畅地往前跑,简直收不住步子。老萧对老婆说,“村长快把身子搞垮了,他不爱惜自己。”

村里没谁知道罗得宝深藏内心的苦闷。他们误以为,他夜里太过于迷恋男女之欢。他那萎靡的眼神、莫名其妙的独自微笑,很容易让人产生这种误解。

罗得宝远远看见他家门前没有一个人。他抑止不住心底的激动,两腿打拐,绊得他几乎站不稳。

这时候,他闻到了一股焦煳味。确切地说,是羽毛或毛发烧焦的味道。这种味道,是从他家里传来的。他不清楚宋兰香在干什么。

忽然,他又产生了一阵恐惧,好像宋兰香早有防备。她马上就会拿着烧红的火棍,劈头盖脸地朝他打来。但他马上告诫自己,不管发生什么,他绝不能手软。于是,他放慢脚步,一声不响地走上去。

屋里没有宋兰香的影子,只有小虾在揪他妹妹的头发。罗得宝一下子明白过来。这是老天特意向他提供的一次机会。是老天把他从田里叫回来的。他再也不能错过了。

还没等小虾转过头来,罗得宝就狠狠地捏住了他的后脖梗。他胡乱踢动着两条小腿,一声也叫不出来。

罗得宝环顾着屋内。他看到一股青烟,从炕头的锅灶里,冒了出来。他不由得咧开嘴,笑了一下,然后,伸手揭开锅盖,把瘦小的小虾塞了进去,又用宋兰香和面的瓦盆,压在了上面。

那位小女孩一动不动,看着罗得宝做着这一切。

罗得宝心里,充满了一种残酷的快乐。小虾在锅里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罗得宝想,宋兰香回来之后将会继续烧火。她将最先闻到她儿子被煮熟的香味。他弯腰把地上的小女孩抱起来,又顺手往灶里扔了一把柴火,才转身走了出去。

罗得宝带着他的小女孩,又回到他刚才干活的地方。他坐在那里,满怀着柔情,一点一点把孩子脑门上被烧焦的头发弄下来。

“好闺女,”他喃喃地说,“爹就指望你。爹会给你逮只小鸟玩。”

一道影子伸到他跟前。他吃了一惊,抬头看见老萧身上沾着土,站在那里。

“今天晚上该你巡夜了,”老萧告诉他,“你别忘了。”

“你说什么?”罗得宝耳朵听差了。

老萧就又告诉他一遍。

罗得宝心不在焉地摸着女孩的头。

“还是让老黑巡吧,昨天他下半夜没起来。”罗得宝说,他心里烦躁得慌。“再说,我是村长。”

老萧围着他走了走。

“你是村长,”老萧说,“你该做表率。让人抢了粮食,连种子都没有,怎么种地?咱都得饿死。这你知道。”

罗得宝很不想再听了。他把手插进土里,向一旁扭着头。

“你不能像小孩儿。”老萧说。

过了一会儿,老萧走了。

罗得宝松了一口气。老萧走远了,他就躺下来。土地大口大口地吸吮着温暖的阳光,又吐出一团一团颤动着的蜃气。罗得宝恍恍惚惚的,在那里睡着了。

等他醒来时,已是日落平西。他突然倒抽了一口凉气。他一下子记起,自己在这一天里究竟干了什么。他手脚发冷,一阵阵地抽搐着,试了几次都没有站起来。而且他还发现他的小女孩也不见了。他急得在地上乱爬,大声地叫个不停,很快把村里人引了过来。

这天夜里,罗得宝坐在炕上,低垂着脑袋,始终不敢看宋兰香一眼。

小虾没有死。那个小女孩是宋兰香在他睡着时抱回来的。现在,他们跟另外两个孩子挤在一起,默默地注视着他们的父母。

后来,小虾听他母亲叫了他一声。“过来,孩子。”她把他搂在怀里,搂得很紧。她忍不住哭了。她的哭声越来越大。那是真正的悲痛,一发而不可止。在她痛彻五脏六腑的哭声中,小虾似乎看到了一道幽暗的流水,而且有一群溯流而上的鱼虾,不停地闪烁着细碎的磷光。

这是1942年,跟小虾的出生相关的那条大河,已决河南省花园口,泛入淮河,四年有余,但小虾还是感受到了走近这条河的冲动。他知道,他的亲生父亲,就在这条大河上以船为家,顺水漂流。他以小小的年纪,历经了很多次的死亡。当他想从哭泣的母亲怀里走开时,他就远远地离开了他的孩提时代。他不慌不忙地走到墙角,抓起一把菜刀,在手里掂量一下,又不慌不忙地走到罗得宝跟前,冷冷地说了一句:

“我要杀了你!”

罗得宝刚才并不曾留意小虾在干什么。现在他甚至没闹清怎么回事,那把菜刀就直直地砍了过来。菜刀砍中了他的胳膊,又一下子崩开了,随后重重地跌在地上。

宋兰香马上收住哭声,猛地扑过去。小虾还要再去捡刀,却被他母亲死死抱住了。

“娘,你放开我,”小虾这样说,“我要杀他!”

罗得宝噗嗤一声笑了。

小虾不但没有砍伤他一根毫毛,反而受了他的耻笑。他发觉自己的力气太小了,他因为生自己的气,而禁不住两眼含泪。

罗得宝慢慢摸着自己的胳膊。“来呀,小子。”他笑着说,还向他勾着指头,“来呀。”

小虾狠狠地看着他。后来,他不笑了,并翻过身去。小虾这才自己擦干了眼泪,一声不吭地走到一旁坐下了。他脸上那种阴沉的神色,几乎使宋兰香不能相信他还仅仅是一个六岁的孩子,而在他六十岁时,他就已老得不成样子了。他离群索居,住在村头一个水洼边的小屋里。据说,那儿就是他刚生下来时,被他父亲罗得宝遗弃的地方。这时候的皂坝头已面目全非了,甚至没有人敢肯定,他家老宅的位置。他每天都要老态龙钟地围着水洼,转悠几圈,然后就依着墙根,坐下来,迷迷糊糊地回忆自己苍老的一生。除了他的儿子,很少有人来打断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