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奠清水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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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年前,老人小虾屋旁的那个水洼,比现在大多了,就像一座波光潋滟的小湖泊。水洼里,还生长着丰富的鱼虾,简直成了村里人的鱼盆。因为原野上水洼星罗棋布,又互以沟沟汊汊相连,以至于海,村里人便常常能够捕到许多海里生长的大鱼。它们像傻子一样,呆头呆脑,绝不会被捉鱼的人吓跑,有时反而迎上去咬人的手。

小虾从小就喜欢泡在水里。他因此获得了极大的乐趣,而他最喜欢的还不是摸鱼。水洼里有一种三疣梭子蟹,是蟹中珍品。它们生性昼伏夜出,特别是在月光如水的夜晚,它们会成群结队地从水洼里爬上来,一齐攀到芦苇、小树上去掬月光。很多时候,都把小树或芦苇给压弯了。当年的小虾,为捕蟹想出了很多花招。他头一天夜里,先在水洼边,插满一排排枝条,第二天再去摘。因为蟹子只会上树,不会下树,那就只好乖乖地呆在上面了。如果没有月光,小虾就先捉一些萤火虫,用纱布包起来挂在枝头,蟹子们也会被引诱上岸的。小虾只要能抽开身,就先往水洼跑。他可以听到水底众多的鱼啦、虾啦、蟹子啦在窃窃私语,也可以听到遥远处的、若有若无的、呼隆呼隆的水声,有时候他还好像听到一个水上的人,在抑扬顿挫地呼喊号子。从这里回家时,他总能够带回一些吃的。他的父亲罗得宝,也会弓起身子,吱吱咂咂地吃他捉来的螃蟹。他对父亲充满了鄙视,而至于后来发展到对父亲所做的事,比如在田间劳动,充满了鄙视——他逐渐养成了游手好闲的习惯,这也是宋兰香万万没有想到的。

小虾初次向他父亲罗得宝奋起反抗失败后,并没有偃旗息鼓。因他清楚意识到两人力量的悬殊,便决定采取另一种方式,那就是无时无刻不让他父亲忘掉他的深深的敌意。他无所顾忌。他知道,他仍处在母亲的卵翼之下。他父亲是不敢轻易惹他的。

到了这年的夏天,小虾觉得自己竟还没有长成。他焦急不安,但他想不出增加力量的办法。

天气很热,太阳烤得地上起火。人们都躲到屋里去了。小虾一大清早就跳到水洼里,只把一颗脑袋露在水面上,用手慢慢扒拉着水,来回走动。他的两道短短的愁眉,都快拧到一起了。过一会儿,他就像个光溜溜的小蛤蟆似的,一个猛子扎下去,又在挺远的地方露出头来。他整整一上午,就是这样度过的。

太阳都快把头给晒炸了。小虾又钻到茂密的芦苇丛里,面对着水洼上缕缕的热气发呆。

村子像死一样寂静。小虾在困倦中,觉得村子悄悄离他远去了。他沉到了水里,接着被水呛了一下。他赶紧冒出水面,使劲喷了一会儿鼻子。他又看见了村子。

这时候,小虾发现自己身旁,有一条通向芦苇深处的小水沟。他不由得走了进去。

苇叶密密地交织着,蓝色的天空被挡得严严实实。一股凉爽的微风,顺着水沟吹过来。苇叶沙沙地响了一阵。小虾忽然想到,这条水沟将通向很远的地方,也许是通向一条大河。他不禁兴奋起来。他当即决定,离开村子,去找他的亲生父亲。

小水沟弯弯曲曲。不大一会儿,小虾就不知道走了多远了。在这遮天蔽日的芦苇**里,小虾感到非常轻松,像水中的一条小鱼一样,因为他暂时抛弃了对罗得宝的仇恨,就要见到他的慈爱的亲生父亲的幻想,又一个劲儿地鼓舞着他。尖尖的苇叶,仿佛悬起的一把把小刀子,从他身上划过,留下一道道浅浅的印迹,但他一点也不在意。小水沟有时候会变得很窄,他就硬着头皮往芦苇丛里钻,连眼皮都给刮破了。被他惊起的鱼儿,跳出水面,撞到他身上,他也没心去理。小水沟变宽一些的时候,他回头一望,无数好奇的小鱼,竟跟在他的后面,挤满了水面。但他不想多作停留,于是,带领着鱼群,又向前走去。走啊走啊,小虾觉得离他的目的地越来越近了。他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

突然,小虾的耳朵,灵敏地捕捉到了一种不同的声音。他停下来,仔细辨听着。鱼群也慢慢沉静了。

小虾弯着腰,悄悄拨开苇丛,走出水沟。他都快晕倒了,他看见了一个陌生的男人,正坐在芦苇**里吃东西。那个男人的样子,让他感到亲切无比。他不由自主地含了满眼的泪水。

可是小虾没有向前走,也没有惊动他。他吃完了,抹抹嘴,就在原地躺下来休息。小虾离他很近,一伸手就能摸到他。小虾希望他一扭头发现自己。那样,他就告诉他,自己是他丢失多年的儿子。可他又打起轻鼾来了。小虾心里非常难过,躲在芦苇后面,一动也没动。幸好这个男人只睡了一小会儿,就醒来了。他站起身的时候,把芦苇分开了,以辨方向。明亮的阳光,射下来,就像丢进幽暗的芦苇**里一块白东西。他开始赶路。小虾也不管他要到哪里去,在后面跌跌撞撞地紧追不舍。

走了一阵,那个男人放慢脚步,摘下草帽,扇起风来,又猛地转过身,警觉地注视着芦苇。可他只发现一个脏头脏脸的小孩差点撞过来,便忍不住笑了一声,重新把草帽戴上。

小虾刚才只顾追赶,被他突然转身的动作吓了一跳,但现在想躲也躲不及了,只好在他跟前站住。

“你是哪村的孩子?”那个男人和气地问他。

他紧闭着嘴,眼里泪水打转。

等了一会儿,那个男人伸手在他脑袋上摸了一下。

“你是不是出不去了?”小虾又听他问。

他觉得自己全被这个男人的气息包围了。他迷醉地体味着这种气息的温暖。

那个男人见他很古怪的样子,又不回答,就说,“那你别跟着我了,我还有事。”说完,转身又向前走。

小虾停留在那儿,在看不见那个男人时,却又顺着动静悄悄跟上去。

那个男人很快又发现了他,支他走开,可他过一会儿又出现在背后不远。

小虾什么话也不说,一心盼着他能认出自己。但是那个男人一直走出巨大的芦苇**,都没有表现出一点就要认出他的迹象。他简直伤心透了,而且让他伤心的还有,他又回到了皂坝头村。

那个男人站在水洼边,眼望着他家屋旁那座高高的黑蘑菇一样的大苇垛,脸上掠过一丝微笑。

曾经让罗得宝朝思暮想了很长时间的那个收苇子的人,在他看来就像是从天而降。他激动得立卧不宁,眼里也闪着少有的亮光。

在收苇人的要求下,他应声从家里跑出去招集村里人。

不大一会儿,人们就用巴掌挡着阳光,走拢来了。他们还各自带着大刀和长矛。

现在收苇人的身份是铁板会的大师兄。他刚朝门口一站,那些人就看见了,齐声欢呼起来。

因为皂坝头铁板会的神案,就安在罗得宝家里,大师兄与众会员拱手相拜,互道寒暄之后,也便就地设起坛场,满屋子都烧上香。

大师兄身穿长袍,体态风雅,宣讲起神谕来,精辟透彻,声若洪钟。村里人还没见过这么有威风的人物,简直佩服得无体投地。小虾更是看迷了两眼,张着嘴,一口大气也没有出。大师兄的英姿,深深地刻印在他的脑海里,在他一生中一直历历在目,常新如昨。

这天晚上,大师兄仍旧住在罗得宝家里。

小虾透过五年前的雨水,又一次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一张对他微笑的慈祥的面孔,而且又恍恍惚惚觉得自己正躺在一个温暖的宽阔的怀抱里。虽然大师兄至此都没有再抱他一下,他仍感到两个人是那样亲近,就像是长在了一起。他是大师兄身上的一丝肉,一点血。他在他的体内自由地游动,浮起,像水里的一条小鱼。

大师兄跟罗得宝说了一阵话,就从怀里掏出一本旧簿子交给他看。

罗得宝诚恐诚惶地拿在手里,凑着豆油灯光,看了半天,只见上面密密麻麻的,净是些黑点红点,还以为是记的账。

大师兄见他不懂,就翻到后面的一页,告诉他,上面哪个是他的名字。他很纳闷。

“我没欠过谁的,”他说,“写我的名字干啥?”

宋兰香也伸头去看。“他爹!”她倒吸一口凉气,惊慌失色地叫了起来,一把抢过本子,嚓一声,把那张纸给撕下来。“这是黑红点,我听老萧说的,可不得了!还是烧了吧。”说着,就举着纸,往豆油灯上凑。

大师兄急忙拦住她。“慢着,”他说,“这是我的师弟从别人那里搞到的,还要还给人家。我跟罗村长有老交情,才专门拿来告诉他的。”

宋兰香着急地说:

“这可怎么办?他爹黑点多红点少,离死期不远了。”

大师兄要过那张纸,慢慢说道:

“那就少做坏事,多做好事,积德行善,将功赎罪。”

罗得宝看着他俩的神色,吓怕了。他嗫嚅着。“我没亏了谁呀。我很安分哩。”他不由得看了一眼炕上的小虾,又转过头来,对大师兄说,“大师兄,你救救我吧。”

大师兄把那张纸夹在本子里,郑重地说:

“你要求铁板神救你。我救不了你。我在你家避过大水,我要报答你。现在我就算尽了力了。神说,要多行善事。多行不义,必自毙。”

“还说什么?”

“神说,皂坝头来了一群天兵天将,你要善待。”

“可我没看见。”罗得宝说,“我是肉眼。”

“你看见了。”大师兄肯定地点点头。

“这几天没谁来村里,”罗得宝又说。他使劲想着。“除了大师兄。”

宋兰香插嘴说:

“前天八大组有个什么清丈队,要来村里量地,村里人把他们赶走了。”

罗得宝恍然大悟。“对,”他说,“他们准是化了装的,可我们认不出来。”

大师兄半闭着眼只顾说:

“天兵天将还要来,你们不能阻拦。他们千变万化,爬山过海,飞檐走壁,随时都会来这里。神说,夜里也不能乱敲锣鼓,以防惊了大驾。你顺了神的旨意,红黑点簿上,要加红点,你就会增寿延年。你还要赶快告知别的村子,要挖沟培埝,村村相连。”

“老萧跟别的村子很熟。”罗得宝说。

大师兄略停了一下,又继续说,“国难当头,有钱出钱,有粮出粮,有心尽心,若有不轨,黑点添上。”说着,两眼一睁,长出一口气,问了罗得宝一句,“你懂了吗?”

罗得宝忙点了一下头,但他实际上仍很茫然。

大师兄一弹手指,蘸了一蘸豆油灯熏在墙上的烟子,掀开那旧簿子点了一下。

“你瞧,”他说,“孔家灶村的孔凤阶黑点满了,不出三朝,小命定然归西。”

罗得宝见状,不禁打了个寒颤。大师兄替他指出了一条活路,令他不胜感激。他忙着侍候了一阵,才上宋兰香的炕上躺下。

这一回大师兄没有推辞。罗得宝尽心给他一个人收拾了一条小炕。他把黑红点簿子塞进衣服里,也躺下来。

屋外蚊群如雷,屋内热似蒸笼。一屋子的人汗流浃背,各揣着心事,耿耿难眠,幸好后半夜有了些凉气,才渐次进入梦乡。

但是一种窸窸窣窣的声音,在黑暗里响了起来。大师兄警觉地睁开眼睛。声音又没有了,过了一会儿,才又传入耳中。大师兄发现,大炕上面,缓缓蠕动着一个黑影。他已断定不是罗得宝,也不会是他们夫妻在亲热。这时,黑影从炕上溜到了地下。原来是小虾。大师兄便以为他要撒尿,但他蹑手蹑脚地向自己走来了。大师兄赶紧装着睡着了。小虾稍停一下,就悄悄把手伸向他的衣服。他在找大师兄放起来的簿子。大师兄正疑惑他要干什么,他已经拿着簿子走到了豆油灯那儿。他看见小虾踮着脚尖,试了好几次向墙上摸去。小虾肯定是想蘸墙上的烟子。接着,大师兄听到他在小心地翻弄那本簿子。从他眼里,射出一道灼灼的亮光,都快让大师兄看清他的与年龄极不相称的阴沉沉的脸了。他还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好像那口气已在他胸中闷了许多年。

后来,小虾又把簿子放回了原处。他没有马上走开,因为相信大师兄睡得很熟,就悄悄爬上炕去,在他身旁蜷缩着躺了下来,一边还用小手摸了摸他的轮廓分明的长脸颊,把他弄得很痒。

小虾忍不住抽噎了一下。大师兄虽然很想把这个古怪的孩子搂在怀里,但又怕他受惊,便只好挺着身子,一动也不动。小虾在那里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就又回到自己睡觉的地方了。

这时候,罗得宝突然发出了一阵呓语。他梦见他的大苇垛訇然倒地,夹杂着无数发霉变黑的大豆,沉甸甸地把他埋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