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清丈队到达皂坝头村之后,重新将大师兄在五年前的风雨之夜对罗得宝说过的话,当众宣讲了一遍。取消二地主、二东家,在皂坝头村只是空谈,因为他们一直在为自己耕种,并没有牵扯不清的问题。
罗得宝已有幸得了神谕,心里害怕黑红点,便对清丈队不敢怠慢,人家说要丈量哪块地,他就带人家去量哪块地。地界清理妥了,剩下的大片无主的荒地,也被清丈队以“段”为单位编好了序号。他们返回八大组之后,就可以根据调查的情况,来安置外来的垦户了。
十里之外孔家灶那位孔凤阶,被八大组的八路军处决的消息,已经传到了皂坝头村。
罗得宝惶惶不可终日,很想知道自己在那本红黑点簿上的情况,但他也非常清楚,如果村里的老萧、老黑等人不去按照大师兄的吩咐去做,他罗得宝是没有丝毫办法的。幸亏他们这些人很听宋兰香的,夜里有人进村,也就不再像过去一样,不分青红皂白,一个劲儿地敲锣打鼓,狂呼乱叫了。罗得宝暗暗感激宋兰香顾念夫妻情分。
这年的年底,各地的铁板会已土崩瓦解。皂坝头村因地处偏僻,消息不灵,几个铁板会员照例不时地设坛拜神,直到第二年七月的一天,大师兄亲率一队人马,从皂坝头村经过之后,才停止活动。
罗得宝很痛惜错过了与大师兄重逢的机会。他当时在家,一点不知道大师兄的队伍来到了村里,还在一个空院落里稍做了一下休整。他听说后,急忙赶了去,但已是人去院空。
大师兄虽然在皂坝头村停留的时间很短,但仍被村里人认了出来。铁板会已不存在的传言,得到了证实。连大师兄,也都改头换面了嘛。他们当时并不知道大师兄真名李墨川,是一位让日伪政府闻风丧胆的八大组锄奸队队长。
李墨川依仗自己对这一带的地形了如指掌,来去如风,人马出了村,一眨眼就销声匿迹在村东北的大苇**里。
罗得宝一心记挂着红黑点,没有见到大师兄,便神情沮丧地从空院子那儿回了家。他刚一坐在下,屋外就传来了一阵嗒嗒的蹄声。
宋兰香出门一看,有一个男人,牵着一头矮矮的驴子,来到眼前。那头驴上,低头坐着一位穿花花衣服的年轻女人。宋兰香见她衣服鲜艳得很,便止不住盯她。
“大嫂,”那牵驴的人,含笑打了声招呼,说道,“你见没见有什么人从这里路过?”指了指驴上的女人,“八大组的人都转移了,我得把她送走。”
宋兰香如实说:
“我没看见,你进来喝碗水吧。”
牵驴的人急得说:
“啊呀,她是俺们领导的家属,在俺手上出了事,俺可担待不起。”
罗得宝在屋里听见了,就说:
“你们向前走吧。他们都进芦苇**了。”
宋兰香返回屋里,放低声音对罗得宝说:
“你去引引路,也让他们省点事儿。”
罗得宝不想去。“我也没看见。”他说。
“那我让小虾去。”宋兰香便叫,“小虾!”
小虾不在,又一时找不到他,宋兰香便想把那两人支走,可她又转了主意,回头对罗得宝说:
“他们要是想找大师兄,你就算帮忙做了好事。”
没用她提红黑点,罗得宝就说,“我去看看也行。”走出屋门,一见那女人光鲜鲜的,不由一笑。
“跟我走吧。”他叉开步子说。“指指总比不指强。”
不久,老萧铁青着脸走来了,一进屋就问:
“罗村长领的谁?”
宋兰香告诉了他一遍。
“什么人都来,这村子早晚得毁在他手里。”老萧捏着大刀柄,使劲晃着,“我不管铁板会怎么样了,我的大刀可是嗖嗖地响。”
宋兰香到了晚上才发现,小虾不见了。因为小虾平时贪玩,白天总呆在外面,并不让人在意,可是天晚了,宋兰香左等右等不见他的影子,就急了,忙沿街喊了一阵,又去村头喊,问了很多人,都说没看见。
宋兰香知道小虾光着屁股,蚊子已响起来,一晚上呆在外面,让蚊子咬也咬死了。村里人听说后,都帮忙找,可闹腾到半夜,也没找到,只好决定天亮以后再想办法。
宋兰香一夜没睡。天刚放明时,由远及近地传来了一阵涨潮似的声音。起初还以为是远处的潮水,但很快就听出异样了。
罗得宝跑出去了,宋兰香也紧跟着跑出去了。
在蒙胧不清的光线里,那漫长的地平线上,密密麻麻地涌来了一支巨大的蟹群。它们背负着一团团透明的泡沫,一齐发出那种壮阔无边的沙沙声,就像玄天黄地正在吁然浩叹。
村里人也都跑出来了。他们惊异地站在门前,站在村头,站在场院里,眼看着这支蟹群越来越近了。
空中,弥漫着浓重的腥咸的气味。蟹群已经漫过了离村头最近的田埂。在它们暗红色的背甲上,全都隆起着三个明显的疣瘤。人们根本想不到,在他们生活的这块近海的湿地上,竟会有如此之盛的三疣梭子蟹。他们迷惑起来,又因为迷惑,而头脑发昏,又因为头脑发昏,而使1943年7月的一天早晨变得异常沉闷、滞重。
就在他们快要喘不过气来时,蟹群后面响了一枪,尖锐的枪声,就像锋利的刀刃一样,将所有的人从头到脚地一切为二。一种不可言状的恐惧,使人们浑身发抖,同时也驱走了意识中的混沌。
一股黑压压的人流,向着皂坝头村,铺天盖地而来。他们的脚步,踏过野草、灌木和庄稼,踏过张惶逃窜的蟹群,一眨眼的工夫,就从村子里席卷而去。
之后,村里村外,遍地狼藉。无数蟹子,或丢了双螯,或折了脚爪,或裂了背甲,躺在那里苟息残喘,无声地向外吐着一串串易碎的泡沫。
这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赤血般的日光,充溢着天地间的每一道缝隙。
腥风四起,令人作呕。到了中午,那种腥味,更浓重了。宋兰香夹杂在割苇子的人群中,一次次地弯腰想吐。她这一辈子,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的人,也不知日本兵是怎么弄来的。现在,她很想看到一个本村的人。她记得村里的男女老幼全被日本兵赶出来了。当时大家还站在一起,但在人群中谁也顾不了谁,很快就走散了。他们被赶到村外的大苇**前,按照日本人的要求排好队,每人领到了一把镰刀。
日本人要割光芦苇**。可是在皂坝头村人的眼里,这片芦苇**连绵千里,远接大海,从没人想过,会见到芦苇**的尽头。
可是日本人敢想。
不到中午,民夫们就割出了两三里远,在背后留下了一个广阔的光秃秃圆形场地。
芦苇**里的蟹群,仍旧继续奔逃,而使芦苇**一直在响。空地持续不已地向前推进,日本人也在不停地持枪威逼着人们加快速度。那些不堪劳累的人,落在后面,而他旁边的人就再也没见他们赶上来。谁也不敢回头看一看,即使明知日本人离自己很远。
一片片的芦苇倒下去,掩盖住了蟹子们的残肢断体,也掩盖住了割苇人的脚印。日光当头照着。因为人人都是弯腰向着东北方向割苇,那背上就如开着一家烧饼铺,谁都觉得自己的身子,已烤熟了大半。
宋兰香口干舌燥。她割到了一片水洼,便顺势往水里一倒,耳边好像立刻听到滋的一声响。
一种前所未有的爽快,传遍了她身上的每一根神经。她突然决定不再站起来了。水进入了她的嘴,进入了她的皮肤。她等待着自己的躯体,被水充满的那一刻的到来。她将振翮而飞,飞过她辛勤耕种的田野,在一个幸福清明的国度里降落下来,永远地与人世间的灾难无关。但她忽然改变了主意。
在这个纷乱的世界上,还有她无限惦记的小虾,还有她的另外几个子女,她与世上所有人的恶缘、善缘,都还未尽。于是,宋兰香用力撑着水底的泥沙,拼命地直起身子。
一串串水珠,在她身上乱跳。雪亮的日光照着,使它们晶莹透明,但又很快让它们化为一团白白的水汽。
宋兰香透过低低地缭绕在整个空场地上的湿气,发现皂坝头已经离她很远了。
这是夏季的午后,在骄阳下长时割苇的民夫,又累又饿。很多人因得不到休息,也像宋兰香一样,一声不响地趴在了地上。日本人尾随其后,不停地来回走动,随时用枪上的刺刀戳着倒地的人。
宋兰香的镰刀,丢在水里了。她刚想伸手去找,一个日本兵打着饱嗝,走了过来。宋兰香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可是日本人停住了,可怕的木然的脸色,也缓和下来。他长着大大眼睛,因看清宋兰香是个水淋淋的女人而笑了笑。宋兰香觉得从他眉宇间流露出的神情,很像昨天那个骑驴女人。他摆了一摆枪口,示意她跟他走,宋兰香不敢违抗,就跟了上去。
来到一个刚搭起的芦棚前,宋兰香看见了一口支起的大锅。她断定他们是想让她做饭,这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芦棚里的日本人,进进出出。他们轮换着在那里乘凉。
这时候,又一个女人,被带来了。宋兰香仔细一看,见是老萧的女人。她哭哭啼啼的,一群日本人围上去耻笑她,把她推来搡去,还不停地向她身上丢弃死螃蟹。
后来,日本人哗地闪开了。从芦棚里,走出来一位很威严的军官。他不满地嘟噜一声,伸手从一个士兵怀里抓起一杆枪,把枪口插在老萧女人的两腿间。日本人全都屏息看着,芦棚前只剩下老萧女人的嘤嘤的哭声。她想把枪口拿开,可她丝毫拿不动。
随着“通”的一声响,老萧女人身子一震,双臂张开,嗷的一叫,跳了起来。
日本人哄堂大笑,高兴得拍屁股打腿。
老萧女人倒在地上,哭声依旧不止。那日本军官好像很满意自己的恶作剧,一扬手返回了芦棚。
有两个日本士兵走上去,把老萧女人扯到大锅前。大锅里盛满了开始发臭的螃蟹尸体。
火生起来了。
宋兰香悄悄劝慰老萧女人不要再哭,可是老萧女人呜咽难止,宋兰香也就不劝她了。
大锅里的腥臭味,扩散开来。一群一群的大苍蝇,嗡嗡地飞到大锅上空,像一块块变幻不定的乌云在盘旋。浓浓的恶臭,把那些打瞌睡的日本兵也给闹醒了。他们捂着鼻子,走到大锅前探头一看,又赶紧捂着鼻子跑开。
老萧女人终于不哭了。宋兰香克制着自己的呕吐,继续生着火。
大锅里的水,烧得更热了。那腥臭味,也就更浓了。它们一次次有力地把蝇群顶开,蝇群又一次次顽强地压过来。
日本人开始在空地上乱跑了。那位日本军官,站在芦棚前,大声地咒骂着,好不容易才把几位士兵叫到跟前。他向他们叽哩哇啦地说了一阵,他们也就分头走开了。他自己则坐在芦棚前阴影里一把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旧椅子上,掏出望远镜,姿势端正地朝远处,瞭望起来。
没有人让宋兰香和老萧女人熄火。她俩便只好仍旧守在那里。水早就开了,宋兰香也已经被大锅里的腥臭憋得满脸通红。头上的虚汗,顺着脖颈往下淌。
突然,她的鼻翼,猛地颤动了一下。接着,好像全身所有的管道,都已扩张开了。她感到一阵舒畅。空气里的腥臭,已被另一种奇特的气味所代替。宋兰香起初还不知它是从哪里来的。她只顾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甚至忘记了危险,直挺挺地从大锅旁站了起来。
七八个小小的身影,在空场地上,四处狂奔。他们一边发出惊慌失措的尖叫,一边发出浓郁的香味。轻盈的火苗,燃烧在他们的头上,被日光照得好像什么也没有。
宋兰香胸中,撕心裂肺地呼喊了一声,“我的孩子!”就想冲上去,但她被日本人挡住了。
她看着那些身影仍在跳跃,像一只只火球一样,滚来滚去。这些火球以一万倍于太阳的烈焰,照彻了整个芦苇**。除了日本大兵,没有人再敢看一眼。就连猖獗的蝇群,也因畏于眼睛被灼伤,而远远地逃走了。
宋兰香眼前一片空白,竟不由得趴在了一个挺立不动的日本人肩上。
那位日本军官利用望远镜,可以看到很多别人看不到的细节,比如孩子的表情,以及火是如何依次从孩子的眉毛、鼻子、耳朵烧到足部的。通过观察,他还了解到,如果从头部浇下的汽油不至于流到胸口,这火就会中途熄灭,因为人体内的油脂,还没有能够及时地融化出来,结果会给孩子造成更大的痛苦。
这位日本军官,名叫蟠井次郎,战败回国后看破红尘,偏居乡间一隅,曾致力于研究佛学和日本茶道,1995年10月以八十二岁高龄寿终正寝。
民夫们在日本人的威逼下,接连割了三天芦苇。一片片茂盛的芦苇**,被夷为平地。在第四天上,多数民夫因吃了过量的螃蟹,又无净水可饮,而坏了肚子,屁股后面淅淅沥沥,流个不止,割苇的速度,明显得慢了下来。军官蟠井次郎大为光火,当场击毙了两个虚弱不堪的老头儿,但是仍有一些人不管怎样催赶,就是挥不动胳膊了。每一根芦苇,都好像变得更加坚韧起来,而镰刀的刃早就卷了,即使割到腿上,也只能留下一道凹痕。蟠井试图用望远镜看到芦苇**尽头海面上配合八大组合围的日本军舰,可他看到的苍翠如洗的芦苇**,似乎并未缩小多少。他心里非常清楚,割苇的进度事关全局,贻误战机的后果,非同小可。一想到还将去见那位乖戾暴躁的华北派遣军司令冈村宁次,蟠井背后就直冒冷汗。
三万日伪军清剿过八路军驻地八大组,海上又有日本海军封锁,八路军现已无路可退,只有这片芦苇**暂可藏身。扫平了芦苇**,也就是扫平了八路军,及其后方机关的最后一块藏身之地。蟠井急得团团转。整个芦苇**,臭气熏天,犹如人间地狱。
接近中午的时候,一位民夫突然发现苇丛里躲着一个孩子,便赶快使眼色让他跑开,而他自己倒受了提醒。
逃吧!钻进芦苇**,让狗日的去追吧。于是,这位民夫一丢镰刀,腰也没直就一头扑向前去。他这一跑不打紧,很多人都跟着往芦苇**里蹿。
一时间,人群**起来。但是日本人的枪声,也随着响了。芦苇被密集的子弹一根根拦腰打断,唰唰仆地。
空地边缘的**,首先平息了,而跑进芦苇**里的民夫并没有停下来。一大群日本士兵,嗷嗷叫着,紧跟着冲进去,持枪乱射一气。不大一会儿,逃跑的民夫,一个个中弹身亡。芦苇**里,又逐渐只剩下了镰刀迟钝的声音。
鬼子们挑着发热的枪口,准备退到空地上,可他们一眼看见了那个孩子。他身上长满了红疱,怔怔地站在那里。一个鬼子向同伴挤了一下眼睛,就歪着嘴对他瞄准,但他一动不动。
枪响了,扑嗤一声,打在了孩子的脚下。孩子猛地一跳。那个鬼子又开了一枪,孩子又跳了一下。日本人都笑了起来。孩子刚站稳,十几管枪就一起响了。子弹顶起的泥浆,把孩子掀翻在地。孩子好不容易爬起来,枪又响了。他像一条大泥鳅一样,在地上翻腾。日本人简直笑得喘不过气来。可是没等他们再次勾响板机,那孩子就已经跳到他们身后,被一丛芦苇挡住了。
日本人不甘心让任何人从他们眼皮底下逃掉,即使是一个孩子。他们发疯地对着芦苇**扫射了一阵,就一起向前追赶。那孩子在绿色的苇海里,仿佛一条小鱼,很不容易被人发觉。被惹恼的日本人,又发出了那种野兽般的嗷嗷的狂叫声。但他们一直追出很远,也没能将他射中。
忽然,芦苇**变得稀疏了。那孩子只顾跑,没想到竟闯入了一片开阔的红荆滩。日本人紧追其后,孩子眼看无路可逃了。子弹飞过来,他摇晃了一下,就跌倒在一簇红荆丛前。他惊慌失神的眼睛,猛地瞪大了,因为他发现了红荆丛的根须下面,竟隐藏着一张人脸。
八路军驻八大组后方机关,从1943年血腥残忍的日军大扫**中得以逃生者,了了无几。当时的小虾,并未意识到自己接下来的举动,正在给藏身在红荆丛下的人创造了一次绝好的逃生机会。他在李墨川低低的视线里,像只红色的小兔子一样,掉头跑开了。他选择了另一个方向。
日本人忽略了这块红荆滩。这时候他们已经从这个突然冒出的孩子身上断定,潜逃的八路军就隐藏在附近。他们只要跟上他,就有可能一下子找到八路军的藏身地点。
蟠井次郎也随后带着一队日本士兵赶来了。一个伪军追在前面,不停地向小虾呼喊,“站住!”可是小虾依旧没命地跑。他跑到了一个水洼边,眼看就要扑进厚实的苇丛里了。
蟠井次郎举起了手枪。子弹朝着小虾“砰”的射出去。小虾腾空翻了个跟斗。又一颗子弹打过去,小虾几乎停在了半空中。芦苇**星星点点地闪烁着美丽纯净的光辉,好像张开了怀抱,迎接他的到来。但他身子一展,掉在了水里。他又站了起来,只是站着,一步也走不动了。日本人看见他一点一点地往下陷着,很快就只剩下了一个后脑壳,最后连后脑壳也看不见了。
日本人没能走近水洼,因为水洼边上,是一个很大的泥潭,走进去就很难拔出腿来。
这一天,民夫割苇割到了这里。蟠井次郎从这里开始了严密的梳头似的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