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军这次大扫**中,罗得宝失去了三个孩子。他割苇时,孩子们被点天灯的惨状,一直停留在他的脑海中,使他忘记了无边的劳累。大扫**还没有结束,从皂坝头村四下望去,已望不见芦苇了。
劫后余生的人们,躲在家里,就如刚从风中飘落下来的一片片冰冷的死灰,徒劳无望地等待着元气的恢复。庄稼也已被日本人的铁蹄毁掉。现在季节已过,种什么也都无济于事了。村子一天到晚地沉在死寂中。家家烟囱,难得冒烟。
日军战线在黄河南、黄河北来回摆动,偶尔有一些侥幸逃生的人来到村子里,也都是自己找地方藏起来。
这天夜里,罗得宝、宋兰香夫妻二人,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打门声,还以为又是一个逃命的人。宋兰香说:
“锅饼在窗台上放着,你要饿了就拿去吃吧。”
可是打门声更急了,罗得宝双腿哆嗦着,披衣下炕。刚弄掉门栓,就有几条剽悍的黑影猛扑过来,把他牢牢扭住了。宋兰香见状,也慌了,忙上前阻拦,他们已将罗得宝抛到一头瘦驴上。
“别叫!”他们压低声音嚷道,“这事跟你没关系。”
几天以后,料无生望的罗得宝,却又返回了皂坝头村。跟他同来的,还有小虾。
他们父子二人一前一后,从八大组方向,走进村子,来到家门口时,宋兰香简直把他们认作了两个鬼魂。
罗得宝并不明白,那些抓他的人,为什么又把他放掉了。当时瘦驴驮着他,赶了很长时间的路,他晕晕乎乎的,失子之痛,和连连的惊吓,使他万念俱灰。那伙人在路上一声不吭,罗得宝只听见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和赶驴的声音。来到一个地方,他们把罗得宝往一间矮房子里一关,就全走开了。他既不哭叫,也不想逃,老老实实地在房子里呆着。又一天夜里,他被拉了出去。他断定自己大限已到,浑身乏力,自己都觉出来像一捆干柴。他们把他带到野外一个荒洼里。他听着枪栓哗啦一响,就紧闭了两眼,等着枪声把他从束紧的干柴中解脱出去。可是一个人奔跑着赶来了,向执行枪决的人耳语几句,他们就一同离开了。等他们走开很远,罗得宝才把眼睁开。他发现小虾竟在自己身旁坐着。
这段经历的意外结局,再次让罗得宝生命的航船,失去了驶向壮烈的机会。他注定,这一辈子要活得像根蔫巴草。孱弱的蔓上,长满了总是扎伤自己的芒刺,而这次战争赠予他的不朽的硬刺,还是他右脚上,那两根结着紫色痂癍的,丑陋的残趾。
1943年的冬天,日军又在这一地区,发动了一次按其残酷程度来说空前绝后的大扫**。皂坝头村兵来将往,鸡犬不宁。让战乱吓怕的罗得宝,决定举家迁归鲁西故乡。那里还有他的多年不通音讯的老父和兄弟。此间,村里的老萧老黑们,已大张旗鼓地打出了“皂坝头罗团”的纛帜,团员已有二十五人,除本村人之外,还有七八个是夏天被日本人抓来割苇时留下的。
老萧、老黑听说罗得宝要走的消息后,便赶到他家阻拦。
“村长,你不能走,”老萧开门见山地说。“你是村长,你一走会让人心不安。”
罗得宝从八大组回来后,脸上的神情,总是很漠然。他的一条腿,在炕沿上吊着,像垂着一截木头。
“我还是村长吗?”他不阴不阳地笑了一下。
老萧眼看着怀里的大刀。他摸摸刀刃。手有点哆嗦。
“现在已经不是村长不村长的事了。”老萧说,“就是一个小孩儿,也得留在村子里。”
罗得宝动一动他那条吊在炕沿上的腿。“小虾,”他说,“去,你去问萧大叔,你是八路军的小孩儿,你想走,萧大叔放你么?”
“我是好心劝你,”老萧努力让自己显得心平气和,可是他的目光,却一刹比一刹地阴沉起来,“你要想想,日本鬼子害了咱村八个不懂事的小孩。惨哪!你也丢了两个儿子一个小闺女。他们还毁了咱的庄稼,让咱冬天挨饿。他们早不让咱过日子了。我不信,你能走得开。”
“是呀,你也很可怜,老婆不是疯了么?”
老萧脸色发白。他摸刀的手,往下滑了一滑。
“兰香,”罗得宝想发逐客令了,“兰香,你把炕烧热点儿,让他萧大叔上炕坐坐。”
老萧老黑一听,便一起向门口走。但老萧忽然转过身来,带着风声,一步跨到炕前,伸手摁住了罗得宝的身子,并用凉冰冰的刀片,托住他的下巴。
“你说吧,要不要死在村子里?”老萧眼里放着凶光。
“兰香!兰香!”罗得宝忙叫,可他不敢动。
老萧说,“我看你是早活厌了,整天像鬼似的。我今天成全你。”说着,把刀片往上一提。
“兰香!”罗得宝还在叫,“兰香你快说话,告诉他们,这是咱自家的事儿。”
可是,宋兰香麻木地坐在灶口射出的火光里,好像什么也没听见。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刀片,已压进罗得宝的皮肤里了。罗得宝见叫不动宋兰香,就把眼直直地看着老萧。
“萧兄弟,你替我想想。”他说,“老家的爹都六七十岁了,我得回去看看。”
老萧说:
“贼不灭,家安在?回去可以,但不是这时候。”
罗得宝说:
“你先拿开刀,刀把我割疼了。老萧,听我说,你才是自卫团当家的。我不管用,就放了我吧。行行好。”
“少说几句!”老萧说,“兄弟们今晚还得赶到钟离口。你想走,除非,除非你是墙脚下挖洞的老鼠——不,除非你真不是人!”
罗得宝蓦地一笑。
“那好,我不是人。”他淡淡地说。他安详地合上眼睛,让自己躲在黑暗里。
下巴底下的刀片,落下去了。老萧按他身子的手,也松开了。他摸了摸脖子上的刀痕,然后就像睡着了一样,一动也不动了,但他仍觉得自己就像摆脱了什么束缚,浑身轻松,满心愉悦。他很高兴自己这样回答了老萧。
但是随着一道寒光的闪过,一股冷气,从罗得宝吊着的腿上传了过来。他不由得“啊呀”尖叫了一声。
在他还没有真切感受到那种钻心的剧痛时,老萧老黑已经走进了夜色里。
罗得宝瞪大眼睛,看着那两截齐茬齐口的断趾,在地上跳跃,好像它们并不是自己的。它们很快沾满了泥土,滚到宋兰香的脚边不动了。
整整一个冬天,罗得宝都没有出门,但是罗团在村子里的时候也很少。老萧带领着自卫团员们,四处偷袭日军据点,拦截日军运输车辆,最远的时候,能跑到一百里之外的丽津县城。
春暖花开的时候,自卫团员的大刀、长矛、销铳全都换掉了,人数也增加到三十人。
伤愈的罗得宝,时常在田间停下干活,久久地凝望着这支不小的队伍,从远处走来,又向远处走去。
残趾仍在隐隐作痛。罗得宝逐渐发现,温热的泥土,对消除这种痛楚,是有很大好处的。他很喜欢赤脚插在土里,但不能有任何人在场,当然包括宋兰香和小虾。
断趾后的罗得宝,再也没有提起过要迁回鲁西的话题。
1986年夏天,七十四岁的罗得宝,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宋兰香和他的子孙,还以为他会立下葬入老家祖坟的遗言,却不料他竟说出这样一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别送我走,我要在这里,睁眼看着你们活!”
罗得宝高大而弯曲的尸体,被埋进了昔日的大芦苇**里。它的大部分,现已是国营黄河农场的高产稻田。
绿浪翻涌的时节,那些身强力壮的农场工人,没谁会听到几十年前那万顷苇海的呜咽,也没谁会听到有一个被命运摧垮的男人的灵魂,正迎风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