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让皂坝头村东北的大芦苇**发出恶臭的死蟹、人的遗矢和尸首,又让1944年夏天的芦苇**,生机蓬勃得透着一股疯狂的劲头。那大片的青翠和茂盛,在炽白的日光下,令人眩目和不安。小虾跟随罗得宝在芦苇**深处,亲眼目睹了罗团七年零十个月的历史中一次最为惨烈的激战。
他俩从村子里走出去的时候,宋兰香正和一些女人忙活着把蒸熟的馒头往地窖里搬。那是她们预先为罗团的胜利准备下的。老萧老黑经过长达两个月的细细谋划运筹,选择了那片大芦苇**作为战场。开战的那一天,也就是去年无辜葬身在那里的上百位男女老幼的亡灵的祭日。
村里每一个人,都在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这年的初春,皂坝头一连遭到日军三次清洗,老萧的疯女人因不知逃命,而被日军逮住豁开了肚子。村里只剩下残垣断壁,但日军一走,人们就会从各个角落出来重整家园。老萧总结教训,尽量不在村庄附近与敌人交火,也轻易不把队伍拉回村子。
一天,他带着自己的两个孩子,来到罗得宝家想托宋兰香帮忙照看。宋兰香一口应承下来。他临走时对罗得宝说:
“村长,咱自己的账,先别算了。等打光了日本鬼子,我赔你两个趾头。”
这时候的罗得宝,还没有想起要跟踪罗团。他认为一个男人说话应该算数。但他实在想不出,什么时候才能把鬼子打光。老萧走了,却把自己的两个小孩,留在了他的身边。他认定老萧最终会赶来,履行自己的诺言的。可是老萧打过义和庄之战后,村里便风传罗团全军覆亡。那些哀伤欲绝的女人,像丢了魂,在村子里,不停地**来**去,站在这里哭哭,站在那里叫叫。
罗得宝的残趾,又开始疼痛起来。他怀着复杂的心情,一瘸一拐地走出村子,将右脚深深地埋在沙土里,但疼痛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慢慢消失。
义和庄远在黄河岸北。他凝神眺望了许久。村里的一群要去义和庄为义士们收尸的女人,从他眼前路过。她们随身带着火纸和祭食,神情肃穆,不像在村子里那样哭哭啼啼了。领头的是老黑的女人。前天,罗得宝还见她胸前被鼻涕泪水沾湿了一大片,看起来亮光光的,而现在她从头到脚,都收拾得干净利落。
罗得宝一下子受到了提醒,便拔腿追了上去。只有他自己知道要去干什么。
可是她们在半路上,竟与死里逃生的罗团相遇了。老萧率领着众好汉,挺挺地从远处走过来。她们一声不吭地停下脚步,在男人们没有走近之前,悄悄把手中的祭品丢在地上,但仍是站成一堆。
罗团也站成一堆。
两堆人相视了片刻,老萧就说,“一块回家吧。”大家就开始往回走。
罗得宝起初跟在女人的后面。他慢慢落下了,想跟在男人后面,又觉得不合适,只有不前不后地走着。那些男人全都板着脸,罗得宝没有听见一个人说话。他也不认认路,眼睛只看着自己的脚。布满断草、脚印和坑洼的路面,在他的视线下,一截一截地向后面移动。
后来,他发觉一只又硬又沉的大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他只是莫名其妙地哆嗦了一下,并没有躲开。
老萧对他低低地说了一句话。他觉得只有自己听到了。老萧在向他表示感谢。——老萧竟向他表示感谢!罗得宝头也没抬,话也没说。
老萧又把手拿开了。从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弹药混合着土的气味。罗得宝把肩头往上挑一挑。
进了村子,队伍自动解散了。男人们跟各自的女人回了家。那些在村里没有家的男人,就全都去老萧的空院落里驻扎下来。
老萧径直去看自己的两个孩子。晚上,月黑天。罗得宝找出去年从日本人那里领到的那把钝口的镰刀,蹲在院子里,全神贯注地磨了起来。
磨镰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里,清晰而响亮,像有一把细长的利剑,在飞速地割风。老萧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的身边。但他没有抬头看他,手也没有停下来。
“村长,”老萧郑重地说,“跟大伙儿走吧。”
嚓!嚓!
罗得宝并不吭声。
老萧又说:
“咱们一块去杀日本人。只要你敢挺着腰跟他们干,你就不会再觉得活得窝囊了。老罗,你不知拿刀劈人的滋味。你向他们发一枪,别看他们张牙舞爪,可这一枪就是打不到他们身上,也会让他们变个样子。血一冒,子弹穿个窟窿,叫的那个声音,跟条挨打的狗差不多。走吧,村长。把这一辈子的恶气,一辈子的腌臜,全都痛痛快快地放出来。你要活得嘹亮,就不能把小命看得那么重。”
镰刀的白刃,映出了一道夺目的星光。罗得宝一眨巴眼。
“命是什么?不就是一把土,一口气?”老萧继续说,“咱就拼着,把这掊土撒了,那股做人的豪气还在呢。听我的,村长。攥把土,再捏巴,也是这把土。捏得太紧了,就成了块死疙瘩。”
镰刀已经变锋利了。可罗得宝还在磨。
“跟自己人过不去,有什么意思?”老萧又说,“谁不是苦水里泡大的?朝前看,过了这场大难就好了。咱既不是八路军,也不想总这样下去。血洗了仇怨,啥都了结。咱还要种地,还要相帮着活人。土里长出来的庄稼,才叫咱心里熨贴。”
罗得宝用拇指摸一摸镰刀刃。噌,噌,刀刃发出了细小而清晰的响声。
“他萧大叔,你还记得么?”罗得宝突然冷冷地问道。
老萧不解,想了一想,也没能答上来。
罗得宝又冷笑道:
“我知道你已经忘掉了。”
老萧说:
“我没忘,是你把大伙儿从八大组带到皂坝头的。”
罗得宝重重地说:
“你到底是忘掉了。哼,一个男人家。”
老萧不说话了。罗得宝又开始磨镰了,嚓!嚓!嚓!星光在刀刃上,舞作一团。
“好吧,”老萧叹了一口气,“我欠你的。”他从罗得宝身边走开两步,又转过头来说,“我会还你。”
罗得宝用的力很大。他觉得出来,自己每向前推一下,那刀刃就会变得更加锋利,菲薄。
老萧并没有马上走。他的口气非常和缓。“可是,我萧大个子说不定啥时候就会让子弹打死。如果是那样,村长,兄弟对不住你了。”
罗得宝手里的镰刀,发出一声啸叫。
半夜时分,老萧率队伍离开了皂坝头村。在他们走后不久,罗得宝就踩着他们的脚印,乘夜色跟了上去。
有很长一段时间,老萧都没有觉察到队伍后面会有人跟踪。他们离开皂坝头村后,又打了不少恶仗,吃了很多苦。死人是经常有的,吃了败仗也是难免的。可是老萧一次次地从危难中逃脱了出来,连毫毛都没有伤着,就像真有铁板神暗中保护,使他刀枪不入,逢凶化吉。
作为一个旁观者,罗得宝也渐渐明了了老萧的队伍与敌军的智慧和愚蠢。他甚至有很多次想从自己隐藏的地方走出去,告诉老萧应采取怎样的战术,攻打敌人的哪个薄弱环节。他也想告诉日本鬼子,怎样将这伙勇于反抗的中国农民一网打尽。但他克制住了。他冷眼观看着战斗由发起到白热化,再到结束,专等着老萧在枪林弹雨中倒下来。或许老萧永远不会倒,但罗得宝这样守着,感到心里踏实。他体味着,由自己顽强的意志,给他带来的活着的感觉。虽然整天蹲踞在草丛、墙旮旯、壕沟里,他难免瘦下来,但他从没有像现在一样,对自己的生命质量感到满意。有时候,他会发现在自己不远处蹲着一条狗。那条狗,比他还要专注地眼望着战争的场面。它在等待战争这个怪物生产出来的尸体。那温热犹存的血肉,激起的欲望,在结实的狗皮下面汹涌,这使它虽然看上去蹲立不动,也如风驰电掣了。
罗得宝起初十分厌恶身旁存在着这样一条喜食人肉的恶狗。他举起随身带来的那把锋利的镰刀,一再地驱赶它,但它总会在跑开不久,又跑回来。渐渐地,即使那狗的目光与他有些相似,他也不以为意了。他亲眼看老萧打了几仗,不光兴趣越来越浓,连惧怕也丢在了一边。他甚至很大胆地潜伏在日军的工事一侧。老萧撤走了,日军刚追上去,他也就出来了。
罗得宝暗自认为,老萧杀日本鬼子杀上瘾了。他的队伍差不多是五天一大仗,两天一小仗,几乎没有休整的时间。罗得宝在跟踪罗团的最初一个月中,从濒海的皂坝头村,到八大组周围百十里范围内的所有村庄,几乎都跑遍了。老萧率众打了辛镇,又急转直下,半天工夫,赶到了小清河边上的大广子渡口。他们隐藏在河边齐腰高的蒲草丛里,罗得宝疑心他们想在夜间渡河。在大广子渡口对面,有一处孤零零的岗哨,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得见。
这时候的罗得宝,由于患了痢疾,已经相当虚弱了。但他并不想一个人回去。况且这里到皂坝头村有多远,他一点都不清楚。他呆在一个覆盖着茅草的土坑里,蜷着身子,这样还好受些。臭味从他的粘乎乎的裤裆里,一缕一缕地散发出来,飘至他的鼻端。他毫无办法。呆了不久,他觉得肚子又响了。屁股下面的土,都浸湿了。他想起去年被日本人赶着割苇时吃螃蟹后人人遗矢的情景,觉得现在的状况还不如那时候。他一定不能让老萧他们看见他,不然他们会耻笑他的。从大广子渡口,吹来一股携带着米饭香的微风。罗得宝不由得感到饿了。他小心地探出头来,朝大广子渡口看着。那里零乱地散布着七八座土房子,有一处日本人的军营,用铁丝围着。
老黑出现了。他一身种田人打扮,肩挂着一个破布袋,在河岸上慢慢走着。罗得宝猜他是去渡口摸虚实的。河边的蒲草丛里,却一直没有动静。一个时辰过后,老黑回来了,那么一闪就不见了影子。罗得宝两眼发花地等着。老黑突然又走了出来,接着,又有五六个自卫团员走出蒲草丛。他们分散开去。罗得宝还发现蒲草丛在向前晃动。他想,他们大概不想渡河打对岸的岗哨了。他还一时判断不出老萧的决策是好是坏,那些人已经走出很远了。
罗得宝从土坑里爬出一点。他不知道,蒲草丛里留在原地的人,此时已将枪口,对准了他的头发蓬乱的脑袋。
老萧这才发现跟在队伍后面的,原来竟是他欠了两个趾头的罗得宝。他伸手压低了身边那位团员的枪口,使了个眼色,一群人就跟他,弯腰向前移动。那罗得宝一察觉蒲草丛又开始发出响声,就赶忙退回土坑。等他再爬出来时,老萧的队伍已掉转方向,朝正北开去了。罗得宝紧跟慢赶,才没被他们甩得太远。路上,他不时捡到一块两块干粮。他不知道那是老萧特意让人放下的。
老萧的队伍,在离皂坝头不远的地方停下来。罗得宝不堪病痛折磨,先跑回了村子。当他站在宋兰香面前时,已是形销骨立,那种满面尘封的样子,不能不让宋兰香把他当成刚刚从阴曹地府归来。他对自己一个多月的去向一字不提。这时候的宋兰香已视他为若有若无,因为他的心思转移,两人之间倒相安无事了。
老萧的队伍随后就到。老萧当然还要来罗得宝家看望他的孩子。罗得宝好像抬不起眼睛一样,脑袋低低地垂着。他和老萧心照不宣,简短的问候也是多余的。
宋兰香一眼就发现了老萧的异样。他失去了往常的那份从容和看到孩子后的欣喜。他显得焦躁不安,虽然他在掩饰着,但仍然流露出来。
“我要打一仗,”他脸色沉沉地对宋兰香说,“这一仗非打不可。”
“可你并没有停下来。”宋兰香疑惑地说。刚才她在缝一件小孩衣裳。这时候,她的手不能很准确地将针扎在布上了。
老萧抓着自己的头发。过了一会儿,他转向罗得宝。“快了,村长,”他声音疲惫地说,“我就选在北大洼打。在七月里。没多长时间了。”北大洼是村里人对村东北那片大芦苇**的俗称。
宋兰香立刻感到了他话语里的不祥。她内心忍不住慌乱起来。“萧兄弟,”她说,“你们可不能跟日本人死拼。咱得留着人哩。”
罗得宝的嘴角,挂着一丝嘲讽的微笑。他慢慢站起身,默默地走了出去,在窗口蹲下来。他没听到屋里的说话声。刚才宋兰香六神无主的样子,在他眼前不停地晃。老萧的样子,也在晃。他隐隐感到老萧的气数将尽,虽然现在老萧还是干得那样轰轰烈烈,但他吃得准,老萧是快衰颓下来了。他想起田野里中弹的兔子,那最后一跳将是很高的。老萧虽然表面上毫毛不损,但他的那颗心,已神不知鬼不觉地中弹了。这发奇妙的子弹,出自罗得宝那颗坚韧的心。实际上,在那年的冬夜,老萧抡刀削断他的两根脚趾的一刹那,就飞快地发射出去了。它紧紧地跟在老萧的背后,历经八个多月的时间,终于将他射中了。罗得宝尝到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快乐。他从窗口旁走开,漫无目的地在村子里游**。他来到了村头的水洼边,忽然看见小虾正在那里玩水。
“小虾,”罗得宝脸色温和地叫了一声。他蹲在水洼边,“过来,孩子。”
小虾抬头看了看他。
“我给你好吃的。”他说着,就在身上摸索,但他什么也没有找到。“我再去八大组赶集时,一定给你买好吃的,给你一个人买。糖啦,落生啦,果子啦。告诉我,你喜欢什么?”
小虾感到这个人非常陌生。他像头一次见到他一样。他不由得向水中退去,水就从他的膝盖,漫到小屁股下面。
罗得宝见状,很失望地叹了口气。他站起来想走开,却一转身踏进水里,连鞋子也没有脱。他伸手抱住了小虾。小虾身上冰凉,水还很冷。他抱着小虾走上来。
“你不是我的儿子吗?”罗得宝放下他,紧盯着他看,“爹只剩下你一个儿子了。你还记得你的弟弟,是怎样让日本人烧死的吗?哦,我想起来了,你根本没看见。你是个大命鬼。”
他把目光移向芦苇**深处。现在的芦苇**,刚长到三四尺高,连小虾这样的小孩都挡不住,但等到七月中旬,就能藏得下千军万马了。
小虾发现,罗得宝暗红的眼角,冒出了一颗泪水。他感到浑身冷森森的,刚想拔腿跑开,却让罗得宝一把捏住了小手。罗得宝扯着他离开水洼。他的手都快被捏碎了,这使他疼得咬牙。他们来到家门口。小虾趁罗得宝不备,奋力一挣,跳到了屋里。
“我爹要杀人了。”小虾气喘了一阵,才说。
老萧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走了出去。
“萧兄弟,”宋兰香追到门外,“萧兄弟,记住我的话,咱可得留着人。”
老萧没有回头。
罗得宝被水浸湿的鞋子里,吱吱哇哇地响着。那声音令人厌恶。他在炕上躺下来,可怕地微笑着。
宋兰香走回屋里。“得宝,”她说,“你可不能这样缠他萧大叔。”
小虾低声说:
“我爹要杀人。”
宋兰香眼里,含着恳求的目光。“啥样儿的硬汉,也经不住你这样缠。你就让他一心一意地打鬼子吧。不打光鬼子没好日子过。他也是为咱的孩子报仇。你要有良心就不该那样。”
罗得宝感到一阵快意。他蹭掉脚上的鞋子。
“冤有头,债有主。”他随口说一句。
“我爹要杀人。”宋兰香又听小虾说。
罗得宝扭动着自己右脚上的两截难看的残趾。他低低地一笑。“瞧,过来瞧瞧,是谁给弄成这样的?”他说,“是谁把我弄成这样的?以前,我不也是一条好汉吗?可我现在,成了这个样?”
宋兰香恨恨地说:
“你要杀人,那你就等着好了。大师兄可以杀了你,老萧也可以杀了你!”
罗得宝一脸古怪的笑容。“别吓唬我了,大师兄放了我,萧兄弟更不会杀我。”他转过脸去。过了一会儿,又转回来,“我不配让萧兄弟杀。可是萧兄弟该我一个趾头。他说了,快了,快完结了。”
宋兰香不禁发出感叹。“天哪,天哪,”她摇着头。
罗得宝又说:
“我给你们留了空儿,我够仁义的啦。”
“天哪,天!”宋兰香继续叹着。
“小虾,把爹的鞋子拿出去晾晾。爹身子虚得很,要好好养一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