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一天算起,整整两个月的时间,罗团都在为北大洼之战作充分的准备。他们想方设法惹恼敌人,引起敌人的注意,为达到这个目的,甚至采取了极为残酷的手段,或者将捉来的鬼子开膛刨心后,再丢到日军军营附近,或者将那倒霉蛋折磨个半死,再让他身上缺着某个部件逃回去。开始的时候,老黑认为老萧发疯了,而后来他们每个人都红了眼,各出奇招,显示出了不同凡响的创造力。因为八路军锄奸队队长李墨川,曾跟老萧打过交道,上级便派他前去阻止罗团的行动。罗团神出鬼没,李墨川费了很大周折,才在一个村庄的旧房子里亲眼见到了老萧。可是不幸得很,老萧认为李墨川曾经欺骗过他,便对他很不信任,言谈话语里隐含着一种敌视。李墨川苦口婆心的劝说,一无用处,反被老萧老黑说了一顿。他们并不认为自己过分,因为他们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打活靶”(以活人作靶)、“红烧人肉”(把许多人关起来烧死)、“挤豆浆”(刺刀刺入人腹,再踏上脚,使血水四溅)、“拖活人”(把人栓在马尾上拖死),以及油煎、锅煮、割鼻、剜眼、活剥人皮等等酷刑,都是日本人对中国百姓开的先例,而老萧他们只不过依葫芦画瓢,择其一二而行之罢了。
李墨川本来伶牙利齿,倒被老萧他们说得很茫然,结果在临走时,又被逼着答应借给罗团四五件八路军服装。老萧需要这些军装,因为他觉得日本人可能对他们这帮草寇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李墨川当然不会随便向外界乱借军装,但罗团仍然以别的方式搞到了几件。
这一年日军已呈颓势,轻易不出动大股部队,只是常以小股精锐突袭村庄。而皂坝头村远在海滨,与日军集结地又隔着好大一块八路军根据地,所以罗团大半活动都与预想效果相差甚远。眼看七月将近,老萧老黑心急如焚,马不停蹄,四处出击。他们自己都觉得自己快疯了,脑中有根弦绷得不能再紧了。
皂坝头村也快疯了。每个人都在盼望着血祭亡灵的那天到来。
大芦苇**也快疯了。唰——,唰——,一刻不停地从芦苇**深处,发出狂躁不安的声音。
罗得宝望眼欲穿。他的身体已经复元。他也许比任何一个人都感到兴奋。
这一天,村里的女人,全都集中在他家的院子里。那口支在地上的大黑锅,是去年日本人煮螃蟹用的。宋兰香带头忙活着,又是蒸馒头,又是烧水。
日光如灼。罗得宝坐在屋内的幽暗里,眼望着女人们在白花花的院子里走动。他莞尔一笑。他想了很多事情。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笑。
宋兰香走进来了。她的袖子绾得高高的,胳膊上沾着面粉。她在埋头找什么东西。罗得宝轻轻叫了她一声,她没有听到。她拿起一根粗粗的擀面杖,用手从上到下地握着拭擦,不防罗得宝忽然拦腰抱住了她。
“死鬼!”宋兰香小声骂道。
罗得宝抱得她很紧,一边还用手摸她的肚子。“兰香,你还年轻,”他激动地粗喘着,“我也不老,我才三十一岁。咱还会生儿子。皂坝头还是咱的,地都是咱的。”
宋兰香使劲扳着他的手指。“死鬼!你说什么?”她挣脱了,匆匆走出去。
过了一会儿,罗得宝松松散散地下了炕。他脸上竟失去了往日那种阴鸷的神色,刚才由于激动而泛起的一丝红润,还没有完全褪掉,这使他看上去,亲切了许多。他变得非常平和。
蒸笼上冒着白烟。女人们揭开笼盖,稍晾一晾,就围着朝大篾筐里拾馒头。之后,又往屋后的地窖里搬运。这座地窖曾让罗得宝一家躲过了很多次大难。罗得宝拿出那把镰刀,默默地想着。他走了出去,发现村东北的天空,被芦苇**映得绿绿的。
小虾正在女人堆里钻来钻去。这一天,在他看来,如同一个特殊的节日。虽然他早就感受到了笼罩在村子上空的紧张气氛,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内心,一阵阵地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愉悦的颤栗。他的母亲和那些女人,全都默不作声,对他的无用的奔忙视若无睹。当罗得宝的视线掠到他身上时,罗得宝马上意识到自己找到了唯一的同伴。他向小虾走过去,轻轻拍了一下小虾的黧黑的屁股。小虾回过头来。
“你想不想去找你萧大叔?”罗得宝问他。
小虾眼望着罗得宝。他从来就不相信这个被他叫做爹的男人。
“这儿是娘儿们呆的地方,我领你去找萧大叔。”罗得宝又说,朝芦苇**的方向看一看,“你萧大叔早在北大洼等着了。”
小虾想着什么。前天夜里自卫团员们自告奋勇的情景,又在他的小小的脑海里浮现出来。
那些被老萧挑选到的人,五个一伙地分成了三个组。在场的村里人都明白,他们是自愿送死的。他们年轻的强壮的尸体,将铺成条通往北大洼的复仇之路。这三个小组编好之后,老萧就说,“去跟家里人说句话吧。”可是他们仍旧原地不动,一语不发。小虾认得里面有四五个人是他本村的。沉默持续了许久,老萧一拱手。“兄弟们上路吧。”他说。那些人听了,就迈起脚步,向村外走去。他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了。老萧突然追了几步,他跳上一截土墙,向村头喊,“记住,弟兄们,咱们天上见——”老萧的声音,在寂静的村子里回**不已。小虾身上火辣辣的。他真想跟上去,可不知怎么,他觉得两腿沉甸甸的,很难拔动。
罗得宝小声说:
“走吧,别让她们看见。”
小虾随在他的后面,来到村东北,一头扎进芦苇**。他们在一个没水的地方停下来,罗得宝就开始割苇。他割出了一块圆形的场地,个子矮矮的小虾,就看见了一块圆圆的发绿的天空。
“别站着,帮帮忙。”罗得宝叫他。
两人在空地中央堆起了一个苇垛。从垛顶四下眺望,整个闪光的芦苇**,就尽收眼底。小虾还从没有爬过这么高。他不由得感到一阵晕眩。罗得宝用手指肚蹭一蹭他的镰刀。他相信镰刀的锋利未减,才把它重新别在腰上。小虾挤着眼的样子,让他笑了起来。
“你没胆量,”罗得宝说,“你像只兔子。”
他朝远处的村庄,看了一眼。村庄变得很小了。苇垛就像浩漫无边的大苇海里的一座小岛。
小虾尽力镇定下来。他的目光,发现芦苇**里镶嵌着一个巨大的古怪的图案。定睛看了一会儿,就觉得那图案,呼呼地旋转起来。
“那是八卦阵,”罗得宝告诉他,“是你萧大叔他们割出来的。我知道他从八大组请了一位老风水先生。这八卦阵,能把日本人搞迷糊喽。你萧大叔在那里呆了半天了。”
小虾挺一挺身子,就要往下溜。
罗得宝伸手抓住他。“别动!咱一块儿看着。”
小虾望望他。他的脸色,又有些发沉。他在尽力使自己缓和下来。小虾不溜了。
天气很热,在苇垛顶上就更热。芦苇**里,一点动静都没有。罗得宝忽然问小虾:
“你不想听我讲点啥吗?”
小虾不吭声。
罗得宝抹一把脸上的汗。“你总是不愿意跟我说话是不是?”他说,“你总是那样瞅我,会把我瞅烦的。”
小虾眨巴一下眼。
“听我说,小虾。我罗得宝可不是个窝囊人。当初我想要很多地,我就一个人从老家赶来了。整整一年,我连个人影都没看见。我吃了很多苦。可一想到这些土地都是我的,是我的儿孙的,我就觉得什么样的罪,都能受得了。你知道吗?是你娘把我毁了。她把什么都毁了。”
说着,罗得宝向远处望去,身子像凝固了一样。停了好长时间,他也没有再开口。苇垛上的苇叶,在太阳的热力下打着卷。小虾听见苇叶在瑟瑟响。
小虾觉得罗得宝连呼吸都没有了。但他忽然又转过头来,变得气咻咻的了。
“你是个冤业,杂种羔子!”他一把抓住小虾,摇晃着他。“你让我沾了一身腌臜。你和别人,一起把我毁了。什么大师兄,老萧,老黑,还有日本人,连一根草,都想毁掉我。”
他松开小虾,从身边抽出一根芦苇,搁在手指上,狠狠地扯来扯去。手指马上被划破了。血流了出来。他可怕地低笑了一声,浑身发抖。
“你看,你看。”他把手指举到小虾脸上。
小虾大睁着两眼,不知怎么办好。
罗得宝却又把手指拿回去,含在了嘴里。他吸吮了一阵,手指又干净了,只留下一道苍白的创口。他慢慢沉静下来,眼里也不见了那种狂乱的神情。
芦苇**被日光照得鲜艳夺目,宛如一大块透明的碧玉。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着。罗得宝出神地坐在那里,半天不动一动。
这时候,一颗子弹从天上“噗”的丢下来,在罗得宝的脚边,升起一小股弯曲的青烟。他马上醒过神来,扭头朝村子的方向望去。陡然间,那里已经枪声大作了。他兴奋地拉过来小虾:
“快看,他们把日本人引过来了。”
小虾抻直脖子。他看见一大片蝗虫似的日本人,向村庄压来。
“呵,咱村子要遭殃了!”罗得宝急得说,“这么多鬼子,呵,这么多鬼子。”
在日本人的前面,奔跑着四五个穿八路服装的人。那是老萧前天派出去的自卫团员。
“你看吧你看吧,老萧竟让人送死。”罗得宝又说,“村子还得跟着遭殃。”
但是日本人没有进村,自卫团员把他们引到了村子东面。
枪声一阵阵地响。又有两个自卫团员倒下了。剩下的三个团员,边跑边朝后开枪。日本人紧随其后。在芦苇**前,最后一个团员,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面向日本人大喊着。他的枪已经不冒火了。罗得宝听不清他在喊什么,“操你奶奶!”或者是“朝我打!”但日本人没有开枪。他们一步步向他逼近。罗得宝为他捏着一把汗,可是只一眨眼工夫,他就不见了。他跳进了芦苇**。日本人持枪扫射了一阵。芦苇被打得乱飞。
枪声平息了。日本人停在芦苇**前,不敢贸然闯入,过了一会儿,就开始慢慢往村子里撤离。
一个不祥的念头,在罗得宝脑中一闪:
村子真的要大难临头了!
可是,芦苇**里,又突然跳出来一个自卫团员的身影。他砰砰向敌人连开几枪。日本人慌忙掉转方向,但他又飞快地跳了回去。一阵密集的扫射过后,日本人仍旧停在那里。罗得宝看见他们正发疯地用刺刀向地上乱戳。那是一具自卫团员的尸体。它肯定被戳得满是窟窿了。
这时候,再一次有一个人跳出芦苇**。他大叫着。几个敌人随声倒地。而日本人的还击也不迟缓。他摇晃了一下,也栽倒了。日本人的头目,挥一挥东洋刀,就有两个士兵走上前去,要把那位中弹的自卫团员拖过来。没想到他又高高地跃起,这两个士兵躲闪不及,被他全部打倒了。他站在那里,并没有马上逃掉。他竟向日本人招手。
日本人早被激怒了,便一齐扑上去。这位自卫团员边打边退。在芦苇**里,退了不远,罗得宝就发现一股鲜血,像水面的浪花一样,从绿色的芦苇**里,溅向天空。罗得宝想,他死了。
稠密的芦苇,阻挡着日本人的视线,使他们无法判断自己的子弹有没有将那逃窜的人射中。他们因受到芦苇的羁绊,追击的速度很难加快。在他们踏平的道路上,已留下了好几具自卫团员的尸体,可是在他们前面,仍然有人边向前奔逃,边向他们开枪。
罗得宝在苇垛上看累了。那场景渐渐让他感到一阵疲顿。在他看来,那是一种游戏。
日本人终于走近了芦苇**深处的那个巨大的图案。罗得宝猛地振作起来。接着,他听见枪声响成一团。日本人纷纷倒下来。他们马上停止追击,慌忙躲避着苇子丛里发出的子弹。稍作镇静,日本人就发起了猛烈的攻势。他们把苇丛里的枪声压下去以后,就来到了自卫团员们割出的苇道上。这时候,罗得宝发现老萧跳了出来。他向敌人打过几枪,就顺着曲折的苇道飞奔。被子弹打飞的苇叶,在他身后就像一支鸟群。
由苇墙夹峙的苇道,错综复杂。日本人追来追去,不知不觉陷入迷魂阵中。自卫团员们忽隐忽现,把日本人打得晕头转向。他们已经无法集结在一起,只好盲目地胡乱开枪。
子弹像骤雨一样,啪啪落在苇垛上。小虾神情专注地向阵地盯着,不防被罗得宝一把抱在怀里。罗得宝使着很大的劲,让他喘息都很困难。他挣脱着,但他仍能清楚感到罗得宝在发出一阵阵的颤抖。罗得宝还发出了一种古怪的笑声。他想扭过脸去,看看罗得宝的眼,但他被抱得太紧了,脑袋挤在胸和手臂之间,无法动一动。一颗子弹,嗖地打来,擦破了他胡乱摆动的手掌,又从罗得宝的肩上打过去。罗得宝一闪身子,差点松开胳膊。他重新抱紧小虾。他的一只手握住了小虾的脸。小虾的牙齿,抵着他的指头。他被咬了一口,但他握得更结实了。小虾猛烈地扭动身子,像只光滑的打挺的泥鳅。罗得宝渐渐感到他的动作越来越小。他在他怀里软了下来。
在罗得宝的眼前,出现了更为惊人的场面。很多日本人,忽然同时趴倒在地,在同伴的掩护下,以他们的身体,向一片片的芦苇辗去。苇道两旁的苇墙一倒,苇道就连成了一片,逼得老萧他们一个劲儿地往后退。
罗得宝把镰刀拿在手里。他脸上的肌肉,止不住地突突直跳,使他的面目完全走了样儿。芦苇**里血光闪闪。他的双眼,就像被什么罩住了,暗红一片。激烈的枪声,也好像突然从他耳边消失了。他听见的,只是一片大水的呼啸。他又觉得自己浮在了茫茫的大水上,跌跌宕宕地向未知的地方漂行。
他从垛顶上滑了下来,一踩着地,就不择路径地向前快跑。他钻进了芦苇丛里。芦苇像鞭子一样,抽在他身上,缠住他的脚,刮裂他的脸,但他全都不觉得。他看见一把燃烧着怨毒的利剑,正穿过芦苇**里的幽暗疾驰而去。
已经被摧毁的八卦阵上,死尸横陈。还有一些伤兵,躺在那里,不停地发出痛苦的呻吟。厚厚一层的芦苇下面,流的不知是血,还是水。罗得宝爬在地上,四处翻检着,膝盖陷得很深。那种吱哇吱哇的声音,一直跟着他。虽然他的迷乱的目光,根本分辨不出那些死人的面孔,但他还是在死人堆里发现了血迹斑斑的萧大个子。
“兄弟,我来了。”他心里默念了一句,竟止不住悲伤起来。他伸手在老萧身上摸了一遍,最后落在了老萧的脚上。他慢慢弄掉老萧的沾满泥污的鞋子,可是他的拿镰刀的手,却哆嗦个不停。
老萧微微地睁了一下眼。“别不忍心,”他的声音太轻,像一个小气泡,刚冒出咽喉,就静静地破灭了。
罗得宝的镰刀,终于对准了老萧的脚趾。他想老萧不过是个死人。他用不着忍心。这时候,一个女人呼叫一声,从他背后扑来。他猛地推倒她。
“滚开!”他低吼道。
那个女人,马上翻身爬起来,死死抱住他的身子。她有很大的力气,能让他觉得腰都快被勒断了。他只好用镰刀柄狠狠地敲击她的手。
“滚开!”他又吼,眼里喷火。
“你不能这样,他爹!”那女人喊道。
罗得宝冷笑了一声。——苍天有眼!他为什么不能那样做?他取的只是别人该他的两个趾头。他非常清楚自己要做的事。他放了这次机会,只会给他的一生留下一次更大的遗憾。于是,他举起镰刀,重重地朝那女人砍下去。只听那女人惨叫了一声,他就自由了。他什么也不怕了。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内心坚如磐石。他的双手,不会再那样不争气地哆嗦了。
但是,在他刚要下手时,有个又冷又硬的东西,顶住了他的背。
镰刀啪哒掉在地上,溅起了几点棕红色的泥浆。他没有回头也知道,这个用枪口抵住他的是谁。随着镰刀的落地,他觉得自己脆弱的脊梁骨,马上被无情地打穿了。在那个焦黑的弹孔里,风像凄凉的喇叭一样,断断续续地吹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