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奠清水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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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墨川无法说服老萧放弃早有的念头,只好暗中相助,但他还是晚来了一步。战斗结束后,日本人在芦苇**里撂下了二十几具尸体和十余名伤兵,罗团也只剩下七八个人。老萧大难不死。他共中了三弹,一弹伤了腿,一弹刚擦着心脏的边儿,一弹打碎了锁骨。伤养好后,他的一侧胳膊就不那么灵活了,平时也不用它,总让它耷拉着。在他养伤期间,李墨川曾两次来村子,争取罗团参加八路军,都被老萧以“你打你的我打我的”为理由拒绝了。老萧知道八路军是个穷队伍,在李墨川第二次离开村子后,就跟众人商量着各家集了五六百斤杂粮,派了两个人,用独轮车直接送到了八大组。

转眼过了年,遍地都是短短的嫩黄的芦芽,含进千年的日精月华似的,四处便闪着硬实的碎玉般的光,但它们很快就会变成翠绿的,并将坚挺地密密麻麻地占据大地上的每一片水洼。清明未到,阵阵激**的苇涛,已在人们耳中隐约响起,宛如北大洼的余怒从未得到平息。

没人想到罗团会有三四天的工夫留在村子里。春天像从半空中撒落的棉花,暖融融的,缠缠绕绕的,几乎能使人触得到了。不过是稍稍在家里减轻了些疲顿,老萧就再次率众走出村子。但他忽然颤栗起来,分明觉得是自己把春天从村子里带到了渐渐复苏的大地上的。那是曾经历经万般劫难,但仍未被败坏的大地。一股活泼泼的暖流,从他脚下的土中不可抵挡地顺脚杆涌了上来。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融化掉了。他将成为一粒微尘,一点水渍,在那浑厚的土中,蓦然消失,再也无迹可寻。他急遽地喘着,果然感到自己已完全融入了蔚然的泥土的气息,并在无边的大地上蒸腾如云。

大伙儿只顾往前走,并没有觉察到老萧的异常。他们像老萧一样,谁也不肯向背后的村子回望。村子经过了多次战火的涤**,仍然生活着他们的女人和孩子。在他们穿过一片片田野之后,那也许就是真正的春天了,他们将会发现女人和孩子的脸上,已经增添了些微的红润。而现在,他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们在随同老萧穿越田野。在过去的几年里,这样的穿越,固然已经经历过很多次,但他们依然在穿越。田野里已有了参加劳动的人,当这支倔强的队伍,从田野上穿过的时候,他们也都会停下手中的活计,远远地注目。

“他们在找鬼子,”人们说。

老萧的神情,重又恢复正常。他听见自己沉沉的踏在土里的脚步声了。泥土像在发酵,踏上去噗噗地响。

1945年初春,在田野上劳动的人,了了无几,因而使罗得宝倍显孤独。他几乎半天也不抡一下镢头。这块地已经荒了不少时日,需要重新开垦出来。

“小虾,你信不信?你萧大叔找不到日本鬼子了。”罗得宝拄着镢柄,对一个孩子说,“可他们还在找。”

小虾跟外另两个孩子全都站在新翻起的凝血似的泥土里。那支队伍越走越远,仿佛已经走到了天的尽头,但他们还能看得到。

罗得宝莫名其妙地露齿一笑。他不易觉察地伸出干燥的手掌,分别放在了孩子们头上,轻轻摩挲着。孩子好像忽然僵住了,一动也不动。

“他们会找到鬼子的。”他说。

这时候,孩子们什么也看不到了。除了浑黄的厚土和沉静的天空之间的那片混沌,在他们的视野里什么也没有了。可是罗得宝又把手从他们头上拿开了。他举起了镢头。孩子们静静地看着他。镢头高高地落下来,迎着阳光,像猝然坠下了一块晶莹剔透的冰,使他们的眼睛不由一眨。但他又一次举了起来,由于举得更高,驼着的背,也像陡然直了。他们似乎头一次看到他是如此的高大。他们屏息着,惊异地望着。而随着镢头的落地,他的心中一震。整个大地,都已此起彼伏地涌动起来,仿佛有一只颗掩埋在地下的巨大的种子,正在持续不已地膨胀着,眼看就要破土而出。罗得宝有些站不稳当了。

“我要在这里种上大豆,”他说,“大豆会把你们养成小猪。”豆荚重新在他的耳中炸裂。豆粒重新在他耳中弹跳。在这些声音的后面,他还听到了大地深处的沉沉的低啸。这低啸,也并不是现在才开始响起,而是从未止息,虽然也仅是若有若无的,但仍让罗得宝真切地听到了。他站稳一些,像在应和什么似的,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他的脚,在凝血似的土里,深深地陷着。他猛地拔了出来。这时候,他感到了手心里的湿润,便把镢柄握得更紧了。

在小虾成为一位老人时,面对屋旁那个平静的水洼,似乎还能看到这一天父亲脸上突发的热情。穿过几十年的岁月,小虾的目光,依旧能够看到很远。在这目光消失的地方,很显然,还有一群男人,正在不停地走下去。但毕竟过去了几十年,小虾也不能不觉察到自己目光里的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