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奠清水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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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鸟飞了,鱼跑了,草不结籽,豆不长荚。小虾却有本事让饿得发晕的父母时不时吃上顿饱饭,但他从没让萧苇儿姑娘挨过饿。村里人见萧苇儿依旧那样肥肥硕硕的,都感到万分惊奇。1959年,竟还有人脸上布满红润,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但创造出这个奇迹的人,不是远在北京的大人物,而是皂坝头村不务正业的小伙子小虾。他长着一对尖耳,腮上无肉,瘦削矮小,只有两只胳膊长长的,挥动起来倒显着几分优美。村里人都知道,小虾从八九岁就学会了偷鸡摸狗。他像有一种障眼法,不想让人看见,别人就甭想看见。皂坝头村现在也不是孤零零的了。往北有韩疃村和黄河农场。往东十里有望海村。往南八里有海王庙。小虾的名声,传遍了周围的十里八村。他们本来不应该为萧苇儿的肥硕和红润感到惊奇,而应为小虾能够轻易搞来吃的诧异。

罗得宝和宋兰香各在一条炕上躺着,软塌塌的,像没气儿了。小虾走进来时,他们两人的视线,就在他身上**了。他先给母亲拿出一块窝头,又端过去一碗水,然后才朝罗得宝转过脸来。罗得宝讨好地向他微笑着。他高高举着另一块窝头晃了晃。罗得宝的喉咙猛地一紧。他本想爬起来。可是他的力气积攒得很慢,没能使他的身子产生位移。他认为小虾是会把窝头扔到炕上的,便颤抖着等待那一刻的到来。小虾十分熟悉他的那种眼神。那是一条饿狗的发绿的眼神。小虾饶有兴味地观赏着。等观赏够了,才将胳膊一抛,可是那窝头却从手里划着一道弧线,脱落了下来,滚在了地上。罗得宝马上将半个身子从炕上探出去,伸手够那沾土的窝头。

萧苇儿倚着窗子,捂着嘴吃吃笑了起来。小虾看见她身上的肉在跟着动。

罗得宝够着了窝头,停也没停,就往口里塞。他也跟着笑,含糊不清地,发闷地呜呜着。

小虾朝萧苇儿使了个眼色。他先走出去,萧苇儿后出去。

罗得宝翕动了一下鼻孔。他闻道了一股肉香,非常真切。半吞半嚼的窝头,在他肚子里,被胃液浸润着,渐渐散发出热力。他爬下炕来,走出屋门,灵敏地嗅着空气,顺着那一缕肉香向前走。村子里了无生机,就像一头气息奄奄的老牛,伏在地上等死。街上坐着很多饿得脸色灰绿的人。他们连抬高一些目光的力气,都没有了,所以只能看见罗得宝慢慢走过去的一双脚。这双脚到达村头的一片芦苇丛边,就停下了。罗得宝隐藏在那里,从芦苇中间,看见那姑娘正大口地嚼着一块紫红色的狗肉。罗得宝的涎水猛地流出来。他觉得自己肚里长出了两排尖利的牙齿。他刚想不顾脸皮地说一句“让我尝一口吧”,就见小虾一边含笑地满意地看着萧苇儿的吃相,一边向她的腰中伸出了胳膊。罗得宝马上屏息不动了,静静地观察着事态的发展。

萧苇儿腰上的衣服,撩起了一角,露出一片滑腻腻的皮肤。罗得宝的眼,被那片油亮的白光刺了一下。小虾的手,已停留在那儿了。萧苇儿下意识地扭了扭。她咽下口里的狗肉,对小虾说,“哥,你别摸我,你把我摸痒了。”但并不躲开。罗得宝看见小虾神情紧张起来。小虾呼呼地发出喘气声,眼里的火苗子,啵啵地冒出来。突然,他一提屁股,就把萧苇儿搂紧了。“放手!”萧苇儿吓了一跳,用空着的手打小虾,“放手!”可是小虾欲罢不能,一使劲,就把萧苇儿顶倒在了地上。

“我要娶你,”小虾用发抖的声音说。他开始手忙脚乱地解萧苇儿的裤子。萧苇儿将手里的狗肉丢了。她抓住小虾的脖子。小虾的目光纷乱,虽然他的脸色已憋得通红,但仍没有放弃自己的企图。“我要娶你,亲亲萧苇儿。”他又说,却不能把声音发得很清楚。

“我不答应。”萧苇儿坚决地摇着头。

小虾又说了一遍,但他忽然瘫在了她身上,并噗地吐了一口气。她推开他,爬起来就走。

罗得宝看呆了。他也忍不住耳红心跳。萧苇儿低头从他身边走过去,并没有看见他。萧苇儿走进村里了。罗得宝想一想,就迈入苇丛。

“我能帮你,小虾。”罗得宝意味深长地对小虾说。

小虾微微一惊,没有理他。

罗得宝又向前走了一步。“小虾,我真的想帮帮你。”他暗自为自己的一项新的计划,而感到一阵阵的兴奋。

“呸!你偷看!”小虾腾地站起来。他向苇丛外走,又回过头来,“老不死!”

罗得宝独自呆在苇丛里,神情沮丧。过了一会儿,他发出了一声冷笑。他的目光,落在那半块满是泥污的狗肉上。肉香透过泥污,依旧浓郁。他捡起来,一把塞进口里。他觉得那狗肉出奇地滋润,味美。他吃得细,嚼得烂。肉糜增加了他的幸福和愉悦。他在街上经过的时候,似乎看到所有的人,都在张大了鼻孔,朝着他猛嗅。

罗得宝一家,重新陷入了饥饿之中,因为小虾不再从外面带来食物。他和萧苇儿见了面就像不认识一样。两人相互躲着。小虾晚上就搬在屋后地窖里睡。没有食物,又不想饿死,宋兰香就挣扎着从炕上爬起来,叫上萧苇儿,一块去地里剜野菜。地里早就光秃秃的了,泛起的盐碱,白花花一片,想找根茅草都难。这块退海之地有一种叫黄蓿菜的植物,长出来的嫩叶味美可口,一旦老了,就变成一把苦涩的干柴。宋兰香和萧苇儿钻头觅缝,弄到的只是这种东西。拿来家用水泡发了再煮,可萧苇儿吃不下,吃了也是吐。

“我快饿死了,我快饿死了。”她哭道。

宋兰香摇晃着来到地窖。小虾目光直直地在那里躺着。“小虾,我的儿,”宋兰香说,“快起来,弄点吃的,你妹妹不能吃那个。”

小虾不语。

宋兰香摸摸小虾的额头。“记住了,小虾,你是苇儿的哥哥,你不能欺负她。”宋兰香又说。她已看出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有时候,萧苇儿自己也出去剜菜。如果有幸找到一棵绿色的苦苦菜,或酸拉草,她会忍不住自己吃掉,虽然她常常免不了为此感到内疚。

这一天,她在地里走累了,就坐下来休息。她的眼前发花,红道,黑道,蓝道,轮番出现。她没有察觉她的养父罗得宝随后跟了过来。

“苇儿,大爷求你一件事。”罗得宝这样对她说。

萧苇儿振作一些,以能听见罗得宝的话。

“小虾既然要跟你好,你就应了他吧。”罗得宝说,“你这是救了咱全家哩。你能忍心看着你大爷大娘活活饿死?大爷大娘拉扯你兄妹几个长大,不容易哩。”

萧苇儿虚弱地说:

“可是……可是……没人能看上小虾。他这么大连个提亲的都没有。嫁给他我就毁了。”

“看你说哪儿去了?你怎么能毁了?别人不提亲,你就更应该替大爷大娘操点儿心。”罗得宝说。

“做别的行,这个不行。”萧苇儿说。

“这个不行,咱就等着饿死吧。”罗得宝说,“大爷大娘拉扯你们也不图你们报恩,可咱得活过去呵。”

“大爷大娘的恩,我萧苇儿记着。”她的脸上,没有表情。

“咱还得指靠小虾,这是救我,也是救你。那狗日的,有神通哩。”

“那我就死。”萧苇儿低低地说。

“你死不得!”罗得宝忽然嚷道,但他马上又让自己缓和下来。“我不信你会忍心把你大娘扔下。你大娘疼你和你那当兵的哥哥,村里谁都知道。”

萧苇儿沉默了一阵。她站起身来。“我去问问大娘,她让我跟小虾——跟谁都行,我就认命了。”说着,就要往村里走。

罗得宝一时没了主意。

萧苇儿向前走了六七步了。

“等等!”罗得宝又叫她。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下了。罗得宝踢掉鞋子,指着自己右脚上的残趾说:

“苇儿,你来看。”

萧苇儿并没有转过脸去。她早就见过罗得宝那两个丑陋不堪的集中他一生的羞耻的脚趾。

“这是你亲爹给削去的,”他阴沉地说,“是你亲爹让我变成这个样子。他该我两个趾头。他死得太早了,我却替他抚养孤儿。你说你认命了,好姑娘,要你这样做也是命哩。我遭的难,都是命哩。”

萧苇儿从别人那里也听说过她父亲和罗得宝之间的那段孽缘,但没想到从罗得宝的口中听来,却分外觉得惊心。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就快步向前跑去。罗得宝望着她在不远处又停留下来。她抱着身子坐在了地上。她在哭泣。

罗得宝长出一口气。他的**的残趾,被深秋的阳光照得麻酥酥的。很多年前,他躺在大地上的那种陶醉的感觉,又蓦地回到了他身上。吁——光秃秃的大地也在轻叹,这奇妙的声音,浑然包围着他。

晚上,罗得宝家灯影绰约。家里已好长时间没有点灯了。今天,是罗得宝亲手把灯点上的。历史的进展,使煤油取代了二十三年前的豆油灯,可是在作灯盏的那个黑乎乎的玻璃瓶里,煤油却只盛着一点点。豆大的灯光,刚刚照见屋里人的脸。宋兰香从罗得宝反常的举动,预感到今晚将要发生什么事。罗得宝给萧苇儿拿了一块黑窝头。萧苇儿接过来就吃,好像屋里只她一个人。她吃完了,就在那里木木地坐着。

“苇儿,”宋兰香不安地问道,“你怎么了?”

罗得宝插嘴说:

“饿久的人刚吃上饭就这样。”

宋兰香看着他。“他爹,缺德是要遭报应的。”她的肚子空空的,话中失去了应有的分量。

罗得宝说,“你睡吧,说话白费力气。”便跟萧苇儿使了个眼色。

过了一小会儿,萧苇儿慢慢站起来。

宋兰香慌忙叫道:

“苇儿,过来睡,天黑了哪儿也不能去。”

萧苇儿没有回头。“我就出去一下。”她说。

“我说过了,哪儿也不能去。”

罗得宝说:

“她不就是要出去一下么。你这大娘管得也太宽了。”

“我就叫你陪我睡,”宋兰香说,挣扎着起来,“你不听话,我就打你。”她的目光,急急地搜寻着可以用来打人的东西。她抓到炕上一把小扫帚。“你这就给我回来。”她威胁道。

萧苇儿向屋门走。

宋兰香使劲把扫帚扔过去,但她的力气仍不足,扫帚轻轻打在炕角上。“回来,苇儿。”她气喘吁吁地再次向萧苇儿唤道。

萧苇儿一下子哭出了声。她转身扑到炕上。“大娘,”她哭着说,“你就是俺亲娘!”

宋兰香疼爱地搂着她,劝慰道:

“挺着点儿,好闺女。过了这场大难,咱找个好人家,体体面面地嫁出去。咱不能为一口饭把一辈子搭上。”

“娘,亲娘!”

“你将来过好了,你的好汉爹在天上也会高兴。千万不能一糊涂做下大错,补都补不及。”宋兰香很累了,话说得很轻。

萧苇儿泪光满面地抬起头,望着宋兰香。宋兰香给她擦擦泪,可她停下哭,要站起来。

萧苇儿朝外抽着手。“娘,让我去吧。”她说,“我愿意去。”她很容易把手抽了出来。

宋兰香还想阻止她,可她已经走到了门口。她的目光平视着,神态从容。宋兰香浑身乏力,由于激动和难过,四肢**着伸展不开。

萧苇儿开了门,走了出去。罗得宝也随后出去了。他刚要关门的时候,宋兰香拼足了力气,从炕上翻身下来。她带出的风,把摇曳的灯光给吹灭了。屋里马上漆黑一团。罗得宝看不清她是否摔倒了。“苇儿!”她还在叫。罗得宝当啷一声把门关上了。她重重地扑在门上。“他爹,”她哀求道,“他爹,行行好吧。”

罗得宝听了,竟没有马上离开。宋兰香在他跟前的态度,总是很强硬的。她这样求他,让他不由得感到一阵快意。宋兰香哭了。虚弱的哭声,不成个调儿。罗得宝在走开之前,没忘了把门从外面牢牢地挂上。

罗得宝绕到屋后。他没看见萧苇儿。一丝微薄的光亮,从那座地窖里透出来。他赶过去,轻轻地掩上了地窖的门洞。他守在那里,想到很多年前,他头一次跟踪老萧时,也是在一个月黑天。夜幕上繁星低垂,星光流转,有着一份说不出的神秘。罗得宝凝神倾听着天上的絮语。他微微一笑。他想,如果老萧在天上,是会看到人世的一切的。也许,此刻老萧正穿着一件宽大无比、轻柔透明的白衣裳,从星际间飘然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