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兰香和罗得宝,同是鲁西郓城县人。那里村庄稠密,地少人多。1935年初春,一顶小轿,把她从小宋庄抬到了五里外的罗崮屯。小户人家的婚礼,不算热闹。删繁就简后,剩下的都是基本的礼数。拜了天地,揭了红盖头,宋兰香第一次亲眼看见了罗得宝,但见他结结实实,一副好身板,心里还是相当满意的。罗得宝家有祖田七亩,照宋兰香的估算,不遇上荒年,一家四口人不难维系生计。罗得宝唯一的小弟尚未定亲,等将来分家时,当大哥的有可能分到四亩或五亩,因为等到那十八岁的小叔子长大,他们的家业不可能仍旧停留在目前的状况上。罗得宝执迷于土地,这很让宋兰香喜欢。他总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田连阡陌,但是一切都毁在这年八月的大水之下。大水若何,其势如虎。人们为避灾荒,纷纷举家迁移,罗得宝也沿黄河,来到那块荒无人烟的退海之地。在他启程的两个月后,一位从那里赶来探家的老乡捎来了他的口信,宋兰香毅然决定千里寻夫。他辞别了公爹,沿着两月前丈夫走过的路,与小叔子日夜兼程,风餐露宿。在出发的第六天,他们走过了省会济南。小叔子平时老实巴交,话也不多。这时候,宋兰香却开始发现他的眼神有点不对头了。她想,也许小叔子真的想去济南逛逛,她没同意他就心存不快。当时她也并不确切知道那是济南。在黄河岸上,远远看到的,只是一大片连绵数里的青灰色建筑,因为听人说过要经过济南,那样子又是别处所没有的,便以为那儿就是了。可是宋兰香想错了。那小叔子走着走着,乘她不备,猛地将她扑倒在河滩的枯草丛里,接着就迫不及待地动起手来。宋兰香慌忙抗拒着,过了一会儿,就没有力气了。小叔子身手矫健,从他细长的脖子上,散发出缕缕好闻的香味。宋兰香头枕着黄河的千古涛声,眼望着那张万世不老的苍天,止不住浩然轻叹。那余音悠长,连绵不断。她感到一股热燎燎的黏液,顺着她的大腿根,流到了地上,吱吱地渗进了干燥的黄土中。宋兰香翻身坐起,伸手打了小叔子一个响亮的耳光。小叔子满面羞愧,低垂着脑袋坐在旁边。宋兰香迎着从浑黄涡漩的河面吹来的阵阵寒风,整了整衣服,站起来又要继续赶路。小叔子没有跟上她。她在十步之外回过头来,唤他走吧。他一动不动,就像没听见一样。宋兰香意识到不能臊坏了小叔子。她让自己的脸色缓和下来,再一想小叔子刚才心急火燎的样子就不由笑了一声。她走回去,推一推小叔子松松垮垮的肩膀。“别急,”她轻声说,“你才有多大,有你的早晚有你的。”她故意去握小叔子发烫的手,硬拉他起来。她一眼看见小叔子软下去的东西,又在悄悄往上翘,便一甩手捂嘴笑着跑出草丛。那小伙儿耷拉着头,一声不响地跟在她后面,可是就在这天夜里,他一个人卷起了所有的盘缠偷偷溜掉了。
从这时候起,宋兰香开始了她一生中最大的转折。两手空空的她,举目无亲,没别的办法,也不知道离目的地还有多远的路程,只好往前捱一步算一步。在她来到一个很小的渡口时,她已经饿得两眼发花了。一个年轻的艄公,给了她一些吃的,并把她带上船。二十四年后,她曾谆谆告诫萧苇儿姑娘,不要为一口饭把一辈子都搭上,而她自己也没有做到。其实,萧苇儿跟她有着本质的不同。那就是萧苇儿当时内心明确意识到,自己是替父赴难。虽然事过之后,那种崇高的赴难意识,淡薄得很,但她的的确确在想自己是以清白之躯为父还债。不料,她一下子解开了心中的迷惑,便更加看不起那位意志顽强的丑恶的债主了。现在看来,宋兰香的那番教诲是毫无意义的。她为了那一口饭,委身于黄河上的艄公,设若萧苇儿也是为一口饭,未必不委身于游手好闲的小虾了。宋兰香所讲的,或许是她的经验之谈,但任何经验离开一定的情境,都是空话。她为了不弃尸荒野,而吃了人家的东西,上了人家的船。那船在河面上航行的时候,她眼望着泥沙俱下的滔滔黄水,也产生过轻生的念头。跳下去是否就挽回了受损的名节?但她每次都责骂自己,呸,要死还不容易!况且,她还舍不得去死。她当时只有二十岁。她的丈夫还在远方,孤独地苦苦等待她。艄公本想把她永远留在船上过日子,见她对寻找丈夫矢志不移,便答应将她送到下游,但他并不想马上放她上岸。随着时光的流逝,她的心情变得非常坦然了。艄公让她怀上了孕,她就要把孩子生下来。可艄公并不想要这个孩子。结束了一年的漂流生活,她得以见到了罗得宝。她觉得自己面对他,没有一颗眼泪可流。而且她还要做一个尽责的母亲,保护自己生的每一个孩子,不容许他们受到任何伤害。在哺育小虾期间,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宋兰香曾坚决不吃罗得宝收获的粮食,虽然那时候她的体力消耗很大,而又急需营养。结果是罗得宝让了步。但实际上,他至死都没有真的向谁妥协。在后来的日子,他只是越来越力不从心了。
小虾此生无望一见自己的亲生父亲。那位水上漂流、有趁火打劫之嫌的年轻艄公,当时并没有把他当作生命来看。艄公迷恋于那种奇妙的肉欲,正如二十多年后小虾的迷恋肉欲。当宋兰香梗咽难言,干涸的眼里,终于流出泪来时,小虾默默地站起身走到门外,又向屋里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
“爹,我走了。”
萧苇儿随后跟上去。大雪不停,铺天盖地。他们来到地窖里,无声无息地躺下来。地窖里很暗了。小虾一翻身,又压住萧苇儿。他抚摸着萧苇儿光滑细腻的身子。他的泪水,突然洒在了萧苇儿的脸上。他觉得天底下,再也没有比女人更好的东西了。萧苇儿也动情地抱着他。她早就为自己当初拒绝小虾,把委身于小虾当作殉难的行为,感到可笑了。如果能够吃饱了就干,干了就吃,而且这世上再没有别人干扰,活着该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啊!小虾不止一次这样想过。他此时还没有发现萧苇儿肚子里,正孕育着一个孩子,而即使冬天过去,萧苇儿的肚子鼓了起来,他也并没有把那孩子看成一个生命,这一点与他的艄公父亲,出奇地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