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得宝一家,熬过了饥饿,人口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一名男丁。有资料记载,1959至1962四年间,这一地区的出生率(非增长率)为零,现已证明,这一统计的数字,是错误的。小虾的儿子罗墨水,在1960年出生,1997年惹下杀身大祸时,已经三十七岁了。那是仲夏的一个午后,天气燠热难当。村里人为躲避酷暑,早早收工回家,在屋里取凉小睡。罗墨水头顶骄阳,用平板车推着一只黑乎乎的大油桶,从空无一人的大街,来到他家地头上。那里铺设着一条粗粗的输油管道。罗墨水并没有急于去拧管道上的那个红色的鲜艳夺目的阀门,而是坐在那里抽了一棵烟。在毒烈的日光下,他为什么要抽烟,他自己也不明白。
日光太亮了,那烟就像没有点着一样,飞快地烧干了。罗墨水把烟蒂丢在地上,又用脚踩了踩。他开始干活。先拿出带来的工具,活口钳、锤子、橡胶管,再支好车子。他干得很从容。输油管道从他家地头上经过,他觉得就像是他家的。罗墨水用不着慌张。如果有必要,他可以马上装成站在棉花地里打杈捉虫的样子。他家的棉花,跟别人的庄稼连成一片。整个田野都是绿绿的。
罗墨水盯着那个红色的阀门。他想用锤子把它砸松一些,那样才容易用活口钳去拧。罗墨水要从管道里取些石油用用,他这样做不能不说是子承父业。
小虾的名声不佳,但他的儿子,却是村里的首富。他儿子的儿子,刚到十六岁,就定下亲了。小虾的名声,并未影响到下一代的前途。其实不管人们怎样诋毁小虾,有一样却不能不承认,那就是他的孝道。1986年,罗得宝染病在床,小虾端茶递水,擦屎接尿,从不懈怠,也无怨言。送走了罗得宝,又在1988年送走宋兰香。村里人很长时间都记得,小虾在宋兰香坟前那种痛不欲生的样子。小虾可谓大孝。可惜这么个人竟有三只手的毛病,真是人无完人。大家提起来心生恶感的,倒是他的妻子萧苇儿。虽然她是人心思慕的好汉老萧的闺女,但她对公婆的那套行事着实让人胆寒。她在去年的一天骂了一趟街后,就去儿子家帮忙做活。不偏不倚,刚走到屋檐下,就有一块碎瓦崩下来,正砸进她的颅骨中。萧苇儿当场气绝身亡,村里人便传言她折损净了老萧的荫德,又冒犯了狐狸精,那狐狸精就向她冷不丁撅起一片瓦,要从她脑中摄魂当奴仆使唤。流言越传越像,小虾很为她感伤。他回想一下萧苇儿生前做过的事,觉得她最起码不该对宋兰香那样尖刻。他闹不清她在生下儿子后,为什么变得那样厉害。
在小虾头一次见到自己的儿子时,他的兴奋是新奇的。他真没想到会是这样。他的儿子,跟产妇一同躺在那条大炕上,宋兰香忙着照料他们母子。小虾只看了老头儿子一眼,就叫着飞跑出去。他来到地窖门口,探头向里面说:
“爹,你有孙子啦!”
他和萧苇儿,五个月前就跟罗得宝调换了地方。他也不管罗得宝有什么反应,一扭头,就离开窖门跑到大街上。
街上连条狗都没有。小虾无法向谁叙说自己的快乐。很快,他就从寂静的村子里走了出去。回来的时候收获颇丰,不光有四五根黄瓜,还有七八个鸡蛋。宋兰香用他搞来的东西为产妇做了一碗汤,并亲手端着给产妇喝。产妇嫌麻烦,就自己端着。宋兰香此时止不住一个劲儿地冒虚汗。她站在那里,眼望着产妇手里的碗,轻轻地喘着气。
“小虾,”萧苇儿叫道。小虾应声走到炕前。“你让咱娘出去,别让她呆呆地看我吃饭。”
小虾一怔,犹豫不决地向宋兰香转过脸来。
宋兰香也听到了,身子不由得一摇晃,差点摔倒。“我出去,我出去,”她慢慢地说。在门口那儿,她扶着门框站了一会儿。“你们有事叫我,”她又说,“我在窗户外面等着。”
过了几天,小虾发现罗得宝正在窖门口蹲着,就向他走过去。“爹,”小虾说,“你不想看看小孩吗?小孩可好了。”
罗得宝脸色苍白。他无动于衷。
小虾又说,“你去看看吧,爹。他是你的孙子。爷爷没有不喜欢孙子的。不喜欢孙子的爷爷有吗?你当爷爷的怎么能不喜欢孙子?”他忽然觉得,自己越往下说,心绪也就越恶劣。他竟一时忘记了,眼前这个佝偻的男人是谁。“爹,去看看吧。”他的语气变冷了,但他克制住自己,又马上让自己显出高兴。
罗得宝把目光一点一点地抬起来。小虾紧紧注视着他,那目光像被击溃了一样,又猛地一垂。他站起身,不声不响地向屋前走。
宋兰香正在院子里,慢慢搓洗一块尿布。
“苇儿,咱爹来看孙子了。”小虾隔着窗子喊道。
罗得宝把一条腿迈进门内。
“走开!走开!”萧苇儿尖声叫道,“他会害了咱的孩子。”
罗得宝停在那里。
小虾说:
“让咱爹看看吧。是我把咱爹叫来的。”
“谁是你爹?你爹是谁?”萧苇儿说,“我可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小虾说:
“既然咱爹来了,就让他看一眼吧。”
“你这个杂种!让人操晕了的娘生出来的,你忘了他是怎么害你的!”萧苇儿说。
“爹,你看她这脾气。”小虾脸上现出无奈的神色。“你看怎么跟她过?”
罗得宝默默地收回脚。他从门口走开。
“爹,你会看到你的孙子的。”小虾又说。
罗得宝的背影,被房屋的墙角挡住了。小虾朝那里出神地望了一会儿。刚要进屋,又发现宋兰香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便走过去。宋兰香面无表情,手里还捏着那块沾着点点黄屎的蓝尿布。小虾悄悄拿出一块窝头,小声说,“给,吃吧,娘。”他以为宋兰香饿坏了。可是她并没有去接,他便把窝头搁在她的身上。窝头一晃就掉了下来。小虾没有替她去拾。他知道,在这样的年月,掉下的窝头总会有人捡去吃的。他环视一下死气沉沉的村庄,觉得整个世界只有他家的人还活着。
小虾并没有忘掉自己在那个大雪天发下的,要善待罗得宝的誓言。不管罗得宝是否拒绝,他都要善待他。罗得宝业已走过了人生的壮年,日复一日地衰颓下来。但他并不渴望魂归故里。他的老父,很多年前就孤独地死去了。是乡亲们帮忙收尸并草草埋掉的。他的小弟逃走后就再没回去。现在,他长眠于温暖的泥土下面,也许还能听到昔日的阵阵苇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