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小虾,一个人住在村头的水洼边。平时他很少去儿子家。他希望远离人世的纷扰,以期安静地度过余生。但他绝不相信他的父亲死后得到了安宁。老人小虾,时常感到有一双阴鸷乖戾的眼睛,正从天上紧紧地注视着他。他想他父亲果然说到做到。已经有一年时间,小虾不再外出游窜了。他的儿子是皂坝头村里最先富起来的人之一。水洼边的那座小房子,就是他让儿子给他盖的。他不想跟儿子住在一起。
这天午后,在水洼边坐久的老人小虾,昏沉沉地走回房子。他忽然听到从远处传来了一阵咝咝的响声,便止不住倾听了一会儿。他慢慢以为那是从他脑子里发出的。他释然一笑。他觉得自己听到了死亡的声音。是死亡在召唤他,或者是他父亲在召唤他。他神态从容地走到床边,仰面躺了下来。
老人小虾静静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可是,他的儿子,突然惊慌失色地闯了进来。
“爹,快来救我!”罗墨水满身油污地扑在床前叫道。
“咱地头上喷油了。那么多油那么多油!我没想到,我关不上阀门。”罗墨水语无伦次,一只手朝外指着。三十六岁的人了,还像个吓坏的孩子。
“别慌,儿啊,慢慢说。”老人小虾眼含无限怜爱。
“爹,该怎么办?该怎么办?”罗墨水哆嗦成一团,眼看就要哭了。
老人小虾走到门口,朝村子里望。他没有发现一个人影儿。循着阵阵咝咝声,来到村前,老人小虾也止不住目瞪口呆了。一团一团的油雾,在田野上翻卷如云,挡住了半个天空。他已经不能走进他家的地头了,因为从输油管道里喷出来的油流,正像大水似的朝他漫过来。大片大片的绿莹莹的庄稼,都被染成了黑的。老人小虾站在那里发呆。幽黑的油流,很快漫到了他的脚边,咝咝声也越来越响。透过油雾,老人小虾看到一队车辆,正急速从远处的大道上驶来。原野上一片嘈杂。他想起吓坏的儿子,便转身要走。村里的人也赶来了,大呼小叫的,像有什么人在背后追。
老人小虾回到家里时,罗墨水正在地上躺着。“我吓死了,我吓死了。”他无力地低声嘟囔着。
“起来!”老人小虾果断地说,“咱不承认,天知道是咱干的。”
罗墨水软得像一滩稀泥。老人小虾很费力地替他脱下脏衣服。他在老人小虾面前,只剩下一条花裤衩。那种光溜溜的样子,让老人小虾的心中,又一次充满了无限爱怜。
“快跑!”老人小虾说,“快朝家跑!”
罗墨水突然从地上翻身跃起,夺门而去。老人小虾发现,赤身**的儿子,在午后的阳光下奔跑起来,很像一条长着一块花斑的大白鱼。他儿子的家离这儿并不远。他看不见儿子身上的白光了,就回身把那团油乎乎的脏衣服,包成一团藏在了床底下。待了一会儿,老人小虾神情自若地走出屋门,穿过村中空无一人的街道,又赶到了村南。
那里已经平息下来。老人小虾悄悄混入人群中,跟大伙儿一起,注视着眼前那片闪闪发亮的黑色的油海。露出油面的庄稼,就像被火烧焦了一样,人群里不时响起一阵阵惋惜的吁吁声。一队公安人员赶来了。他们仔细地察看着出事的现场。皂坝头村的村长,殷勤地陪着他们,像位狗腿子一样,跑前跑后。公安人员齐齐整整,一律穿着高腰黑靴,唯有村长光着条腿,不大一会儿,就弄得满身油污,在他们中间数他最脏。公安人员已断定作案人就在皂坝头村。在老人小虾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的时候,他们就一起跨上停在路边的警车。村长也上去了。
老人小虾脑子里,嗡的一声响。村里人一窝蜂地紧随在警车后面,向村里跑,唯有他一步也挪不动。他似乎听见有人对他说了一句,“大叔,你家墨水没命啦!”老人小虾从头到脚一片冰凉。他觉得脚下的大地,正一点一点地往下陷落。他儿子恐惧不安的面孔,也在他的眼前快速地来回闪现,使他苍老的心中,父爱如泉涌。他的心被一下子充满了,在瞬间就要胀破。
“停车!”随着老人小虾的一声呼叫,他脚下的大地,又猛地升起来。
人们并没有马上听到他的喊声。警车呼啸着,驶进了村子。
“是我干的!是我干的!”老人小虾又大声叫道。他拔腿追了过去。警车后面尘土飞扬。
人们不由得停下来望着他,眼里并没有一丝惊奇。但警车还在开着。老人小虾边追边喊。
警车终于停了下来。村长首先走下车子,接着那些公安人员全都站在了地上。
“是我干的。”老人小虾喘息了一阵,然后平静地说道,“我是小偷。村长知道,我当了一辈子小偷。”
村长看了看公安人员,暗暗向他们点了一下头,可是他们眼里还有疑惑。
老人小虾一侧身。“你们到我家看看就知道了。”他慢慢向另一条街走去。
公安人员稍作迟疑。
到了家里,老人小虾就从床底下,拿出一团黑乎乎的脏衣服,扔在地上。“看看吧,这是我穿过的。”他不动声色地对人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