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奠清水

§(《延河》2000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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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是大水漂来的。很多年前,奶奶顺大水漂来,像一个凌波的仙子。一棵树挡住了她,树上还有一个人,是个年轻人,他们在树上呆了三天三夜。奶奶说:“三天三夜以后,水下去了,我和你爷爷才溜到地上。”奶奶常对呼儿说起这件事。

“呼儿,苦命的呼儿,大水来了就好了。大水把你冲到树上,有个年轻人在树上等着你。那时候你们就有好日子过了。”奶奶说。

呼儿现在过的不是好日子,奶奶过的也不是好日子。爷爷早死了,奶奶老了,不能动了,奶奶的好日子已经永远地过去了。奶奶独自住在院子角上一间低矮的茅草屋里,只有呼儿有时候来陪她。奶奶吃着呼儿偷偷带来的东西,一遍又一遍地给呼儿讲她大水中的幸福。

“呼儿,你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哟,不让你是个男孩子,”奶奶说,“你要是个男孩子,你就可以天天到学校上学,也可以天天吃饱,也不用总是给家里割草放羊,你的爹也不会总是打你,还会带你去赶塔镇的集市。可你不是个男孩子,你就得熬着。熬呀,熬呀,熬到大水来的那一天,你就会变成一个漂亮的仙子。水里有一棵树,上面有个年轻人在等着你。”

呼儿扑闪着一双好看的大眼睛。她每天都在焦急地等待着,她觉得自己的两眼都变成蓝的了,就要像矢车菊一样了。她还觉得蓝天都溶进了她的眼睛,鬼蓝鬼蓝的,看谁都能把谁染蓝了。可是大水的消息,依然那么渺茫。

这是一个炎热的夏日,人人都说呼儿的眼睛更好看了,那眼里汪着一汪水似的。“怕不是下凡的仙子吧,”人们说,“呼儿要是上了电视,能把那些歌星羞死了。狗狗,你好福气呢。”狗狗是呼儿的爹。

狗狗说:“啥好福气,一个丫头片子。”

呼儿坐在离他不远的半块泥砖上,守着一只荆条摇篮。大人的话呼儿似听非听,她的头不时地朝胸前低下去,她在打瞌睡。

“你这个贱丫头!看蚂蚁咬了你的弟弟。”狗狗猛一喝,啪,伸手在她头上打了一下,“你这个贱也没人买的丫头!我见了你就生气!”

狗狗下手那么重,让呼儿的头有力地往上一弹,几乎使狗狗认为她在反抗他,但见她已经摇起了摇篮,也便罢了。她动作机械地摇着摇篮,她看到很多影子在眼前跳跃,那是蓝莹莹的影子,像一个个旋转不停的光晕,她无法不看到它们。

而在别人看来,从她的瞳孔深处是在溢出着一种凉丝丝的蓝幽幽的东西呢。她那迷迷蒙蒙的眼神一漾一漾,难怪人们要想到水。

“咱问问小孩吧,”人们说,“呼儿,你说咱这里今年有没有大水呢?咱这里的庄稼那么好,遍地都是青青的,番薯秧子这么长,玉米棒子这么大,花生地像地毯,咱这里该不会有大水吧。”

狗狗插嘴说:“别胡闹了,她只不过是一个贱丫头片子。”

可是人们不同意。

“看她的眼睛,那里有水。”人们说,“看她!看她!你越看她就越像一个仙子。”

狗狗在人们的召唤下看过去,他忽然屏息住了,他看到一个女孩正慢慢从水中浮现出来。他止不住打了个寒噤。“呼儿,”他难以自禁声音的颤抖,“呼儿,摇,摇。”

呼儿并没有停止摇动。她睁着茫然的眼睛,因为她看到的一直是那种蓝幽幽的影子。她没有看到人,而她自己并不知道自己看到的其实是她越来越急迫的渴望,外加浓重的睡意。

可是,紧接着,狗狗在为眼前的幻觉感到可笑了。“蚂蚁!”他大声说,“看蚂蚁在咬你的弟弟!”他重又朝呼儿举起手来。啪!他打过去。

呼儿的眼里一下子充满了惊恐,她看着怒气冲冲的父亲,却仿佛并不知道父亲刚刚打了她。

“你这个贱……”狗狗说,但是呼儿的母亲走来了。那母亲从摇篮里抱过婴儿,“该喂奶了。”说着,就熟练地,柔情地,慈爱地,当众解开了胸前的衣扣。

“呣,呣,呣,呣,”母亲轻轻哼着,“呣。”

但是,就像有一个人藏在了母亲的身后,人们听到的是另一种声音:

“小贱种,烧火去!”

呼儿离开了人群。

“呣,”母亲继续哼着。

人们抻长了脖子,看着。狗狗也看着,他鼓动了一下喉结。他吞咽了一口自己的唾沫。耳朵中隐隐还有别人吞咽唾沫的动静。但小家伙吞咽得更响。狗狗甜蜜地笑了。狗狗说:“看小家伙儿。”

“看小家伙儿。”人们都说。人们觉得不好意思再那样对那喂奶的母亲盯着看了,就说:“狗狗,你看见桃渡小学校的王老师了么?”

“没有。”

“他向我们问你,我们说你在田里。”

狗狗说:“王秀宝找我也没用。我的大丫头自己就不上学了。我让她上一天学干一天活儿,夜里还得把白天没干完的活儿干完。上个月她自己说,她不上了。我也让二丫头上一天学干一天活儿,我看她也快说不上了。这三丫头昨天上了一天学,夜里切了两大筐猪菜,还给猪圈垫了干土,一夜都没睡。我这个办法很好。她们坚持不住,那就怨不着我了。”

“嗯,这是个很好的办法。王秀宝干当哑子。”人们赞同说,人们想到一个眼里含着蓝色大水的女孩,整整一个上午,她都坐在摇篮旁,困顿地耷拉着头。“大水,”人们说,也开始困顿起来。“狗狗,呼儿要是上了电视,能把那些歌星羞死……”

“丫头,片子……”狗狗口齿含混地说,一阵虚空向他脑中袭来。他知道,那是每到正午时分都要降临到人们身上的温柔的睡意。

“奶奶,大水什么时候来?”

“快了,”奶奶说,“你已经看到了,遍地都是蚂蚁。蚂蚁一多,大水也就要来了。你听,你听,大水的声音。”

呼儿倾听着,她听到一种低微的沙沙声,但她确定那不是大水,而是蚂蚁钻进了身旁干燥的柴草中。蚂蚁是在这两天里才多起来的,别看它们只是一些小虫子,但要咬起人来却是很厉害,她在看护弟弟的时候必需十分小心,她的腿上早就红肿起来了,因为她没有精力再照顾到自己。这真是让呼儿感到为难的事,呼儿盼望大水,但不喜欢这种小虫子。她对这种小虫子有一种天生的掺杂在厌恶中的恐惧心理。

蚂蚁在噬咬奶奶身上松弛的皮肤,呼儿忙着把它们赶开。“奶奶,”呼儿说,“让大水快来吧,快把这些蚂蚁冲走。”

“那不可能,”奶奶说,“我看到过蚂蚁一团一团地漂在水上,密密麻麻的,把水面都能盖住。”

呼儿颤栗起来,嘴唇都在发抖。

呼儿上学去了,今天她又得熬夜切猪草了。她父亲要她切比前夜多一半的猪草,可她家只养了两头猪,她切的猪菜已经堆满了院子里的那只小棚子。呼儿不敢对父亲说,她只对奶奶说。

“奶奶,我受不住了,”呼儿说,“我又切了一夜,可那两头猪根本吃不了。我的手都磨出血了,疼哩。奶奶,奶奶,让大水快来。”

“大水来了,蚂蚁比人逃得还快,”奶奶说,“它们爬到树叶上,爬到一根根稻草上,露出水面的树梢都让它们压弯了。”

“我不怕蚂蚁了,”呼儿神情坚决地说,“让大水快来!”

奶奶笑了。奶奶已经没有牙齿,奶奶笑的样子就像呼儿的小弟弟。“呼儿,奶奶是奶奶,奶奶没法让大水来就来,不来就不来。”

呼儿却想哭。

“你将来会变成仙子,”奶奶说,“你能让大水来。”

“怎么让大水来?”

呼儿问。

“你到大河边上,在那里,对着水,喊。”

奶奶说。

离桃渡村不远就是一条大河,呼儿家有一块地就在大河的河滩里。呼儿对父亲说自己要去河滩地里拔草。呼儿拎着草筐出去了。父亲含笑说:“翠花,看我的招数好吧。这小丫头片子就会不闹着上学了。贱丫头,为生她,让村里罚了三千块呢,二丫头的两千块没交上,又要交罚生她的三千块。宝贝儿的五千块咱也没交呢。翠花,你能尿出一万块钱么?这三丫头要是能尿出一万块钱,我就拿她当仙子。”

呼儿小,才七岁,但呼儿心眼不小。呼儿瞒过了自以为很聪明的父亲,呼儿一下到河滩就把大草筐扔在了地上。呼儿飞快地奔向了河水边。天气很热,热得河水都像滚沸了,咕噜咕噜向前流。

“水!”

呼儿喊水。呼儿声音尖尖的,以她那样的胸膛和所拥有的力气,也只能这样喊了。呼儿喊水,但这一喊,大河喧响。

“大水!”

呼儿声嘶力竭地喊。呼儿佝着腰,呼出胸内所有的气流,前胸贴着后背,胸内干了,眼里却迸着幽蓝幽蓝的水星。

这一喊,苍天欲坠。

“大水!”

呼儿喊破了喉咙样的,嘴里咸丝丝的。声音喊出去,就像是她的血,粉碎地,向翻涌的水面上,向阴霾的天上飞溅。呼儿瘦小的身子低着,几乎与地面平齐了。

这一喊,浓云乱抖。

“大水!大水!……”

在呼儿的眼中,那深藏着的幽蓝陡然像被狂风暴雨卷走了似的。她看到的是一片乌黑,河里的浪扑到她的身上,使她一下子变成了水人儿。而紧接着,大雨也开始倾盆似的朝她身上浇。乌黑也很快退去,眼前白亮亮的。呼儿由于激动而颤抖,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飞人儿,在沉重的浓云间,在厚厚的雨幕中,飞着,像快乐的鸟儿一样,追随着闪电惊雷,鸣叫着,欢笑着。

“大水!……”

整个世界都在暴风雨中摇摆,人们胆怯地蜷缩在被暴风雨猛烈冲击着的房子里。可是呼儿心里的欢喜一直没有消失。呼儿面带微笑,小新娘似的。大雨下了一天一夜了,还没有止息的迹象。下着下着,雨就像是从地下往上咕咕地冒出来的,还带着那么多白白的水泡泡。呼儿小新娘似的,她已经在克制自己内心的喜悦了,可她看上去仍旧像是高兴。狗狗正处在大雨带来的愁闷中,他忽然留意起她来。

这小丫头片子像在高兴!滚!

呼儿就穿过雨帘,来到奶奶住的小屋中。奶奶的床泡在水里,墙壁上渗出的雨水淋在**。

“呼儿,”奶奶说,“大水就要来了,是你把大水喊来的。你是一个仙子。”

谁也不知道雨又下了几天,奶奶也不知道。

村里人上了河堤。狗狗是被别人叫上去的。但是狗狗很快就跑了回来。呼儿听到了狗狗遗落在大雨里的惊惧的哭声。

“呼儿,你爹吓着了,”奶奶说。“你爹从小就是吓着的鬼。”

大雨依旧没日没夜地下。整个世界一直是泛白的样子,分不出是昼是夜。忽然,从大河堤上远远传来一声像是大地塌陷似的巨响。呼儿颤栗着。

大水来了。

大水若何?其势如虎。

村里人竞相奔逃。但是一切都掩藏在雨声和大水的轰鸣里了。鸡鸭猪狗,马牛驴羊,人,惊恐地呼叫,忙乱地奔走,呼儿全听不见。水在往奶奶住的茅屋里灌,奶奶的床渐渐浮了起来。

忽然,狗狗从外面探头说了一声,“你们也逃命吧!”眼都没朝里看就马上走开了。

呼儿愣住了,但只停了一瞬,呼儿就跑了出去。在雨中,她看见二姐姐牵着一只羊,大姐姐牵着一只羊,背着一只包袱,她的母亲背着一只包袱,抱着她的用塑料布包着的小弟弟。她们在从家里往外走。雨水遮住了呼儿的眼,她在脸上抹了一把,看见她的父亲狗狗在赶那两头猪。被吓呆的猪很不听话,在院子里乱跑。呼儿走过去。“爹!”呼儿叫他。

“帮我赶猪!”

“爹!”呼儿又叫。她希望父亲能想起奶奶。但是父亲只顾赶猪。呼儿急得说不出话来,她忽然觉得自己走不动了。她陷在了泥里。

两头猪被赶出院子,狂奔而去了。又一股水流冲了进来,呼儿倒下了。水又把她浮起来。

“爹!”呼儿喊。父亲要去追猪。“娘!”呼儿喊。

那走在狗狗前面的母亲回过头来,但被狗狗挡住了。“快跑!”狗狗大声说,“记住,你抱着的是儿子!”

母亲清醒过来。母亲向前奔去了。

狗狗必需加快步伐才能追上猪,他不能停留。狗狗向前奔去了。

呼儿淹没在水中,她挣扎着,浮了上来。她看到的只有水,整个天地之间,前后左右,都是水。有什么东西漂过来,呼儿一伸手抓住了,仔细一看,是奶奶的床。奶奶斜斜地躺在**,几乎快溜下去了。水把床冲击得很厉害,呼儿跟着床在水里趄趔着跑,但她死不松手,床几乎被她坠翻了。

突然,奶奶从**溜进了水中,呼儿也猛地发现自己手里什么也没有了。她们随着一大绺浑浊的水流从断墙缝中急速地漂了出去。

两个月以后,中央电视台来人接走了呼儿。在一场万众瞩目的晚会上,那位名叫丽娉的著名节目主持人动情地把呼儿搂在怀里。台下的观众,除了特邀的抗洪英雄,他们中间备受敬重的当然还有那些商界的名流。丽娉是电视台资深的主持人,那眼神也当然不像是只看到现场的观众,丽娉看到的是亿万中国人,甚至是全人类,还有那场气势如虎的大水。随着身后大屏上的幅幅画面闪现,丽娉小姐甜美而深情的声音传向了全世界的四面八方。

……年迈的奶奶松开抓住树枝的手。在即将被水冲走的那一刻,奶奶再一次对孙女说:

“‘挺住,孩子,帽子上有一颗红五星的解放军叔叔会来救你的!’”

“无情的大水把奶奶卷走了,可是奶奶的声音却一直在水面上回**。”

“小姑娘挺着,挺着,十八个小时后……”

大屏上的情景说明了一切,但丽娉小姐已经满含热泪,泣不成声,把呼儿搂得更紧了。台下的观众也已是群情亢奋,商界名流跃跃欲试,纷纷准备慷慨解囊。

在大水中,呼儿和奶奶抓着了同一根树枝。那树枝被大水冲击得好像头发一样柔软,但仍然把她们留住了。村子已经深深地淹没在大水下面,连一片屋顶也看不见。呼儿不可能再为大水的到来感到惊喜了,巨大的恐惧攫着她,使她觉得自己的身体都在不住缩小。也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力气,呼儿抓得那么紧,树枝就像嵌在了她的手上。她在水上打着旋,但她死不松手。她紧紧地盯着水来的方向,眼睛瞪得大大的,可是她的眼前突然变黑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从水下猛地泛上来,很快漂到她的跟前,把她的脑袋埋住了。她闻到是猪菜的气味。她明白了,那就是她在这几天里切的猪菜。

大水又把猪菜冲走了。

大水最初的凶猛劲头过去后,就开始极缓慢地下降。村子里的一些屋顶露了出来,又像泥巴一样无声地瘫在水里。

呼儿是在突然间发现自己身上爬满了蚂蚁的。现在她和奶奶抱着的是那棵树的树干,无数的蚂蚁在树上爬来爬去,呼儿惊叫了一声,差点要哭。奶奶忙在一旁指点她,两人都尽量把身子往水里沉,只露一颗脑袋。

“别怕,呼儿,奶奶跟你在一起。”奶奶一次次地这样对她说。

大水无休无止似的。

“你就要享福了,呼儿,你比那个小伙子先来到树上,你要在这里等他。”奶奶说。

大水不再涨,但也没落下多少。

“呼儿,我的小仙子,我的小可怜儿,咬紧牙,等着。我的小仙子,你能等到好日子。”

呼儿觉得自己的双手就像没有了,奶奶的脸在她眼前或隐或现。

“奶奶累了,”奶奶说,奶奶的声音很小了。后来奶奶就说:“呼儿,小仙子,在树上等着……”

呼儿什么也听不见了。大水也寂然。

是一名战士将呼儿从树上解救了下来。当地电视台的人在后面跟着,拍下了战士解救呼儿的镜头。

两个月后,呼儿上了中央电视台,著名主持人丽娉泪满香腮地搂着她,声情并茂地说:“帽子上有一颗红五星的解放军叔叔会来救你!……”呼儿痴呆呆的眼神透过电视屏幕和千山万水,射进了无数观众善良的心田。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极其成功的晚会。但是这场晚会呼儿的家人并没有看到。几天以后,呼儿花团锦簇地回到了村子里。她的父亲狗狗忘不了耻笑她。“你更呆了,”狗狗说,“你只不过是花衣服包着的呆子罢了。翠花,这丫头片子怎么变呆了呢?”

谁都不否认呼儿变了,她已经不是大水之前的那个招人喜爱的小仙子似的女孩了。她的两个姐姐也在一旁帮腔:“爹,我看她不穿这身衣服也许更好些。”她们一起扒光了呼儿的花衣服,转眼就穿在了自己身上。

呼儿一点反应都没有。

呼儿当初被战士们解救到了河堤上,人们无法从她嘴里询问到什么。被解救的很多孩子都找到了他们的家人,但呼儿一直没人认领。因为她一句话也没有,可把负责看护他们的人急坏了。有一天桃渡小学的王秀宝老师过来了。“这不是毕福林家的三丫头毕呼儿吗?”王秀宝老师说,“呼儿,你家的人也在河堤上。”

王秀宝老师亲自把呼儿送到狗狗家的帐篷里。河堤上有很多帐篷,都是部队给搭的。狗狗的猪没死,羊也没死。狗狗从帐篷钻出来,一眼就看见了呼儿被大水长时间浸泡过的样子。她的脸上长满了发白的皱褶,就像一个矮小的老太太,让狗狗觉得很滑稽。

“别乱跑了,呼儿。”王秀宝老师说,“部队给我们在北边搭了个临时学校。你们姐几个都去上学吧。我还得去看看别的学生。”

王秀宝老师走了。

狗狗一直盯着呼儿看,但是呼儿就像眼前什么人也没有。狗狗就说:“呼儿呆了。”

当地电视台先找到了呼儿,说是要把呼儿带到北京。狗狗说:“这是个呆子,你们别把她带去出丑了。”

电视台的人说:“我们不会亏待她的。解放军救了她,她就不只是你家的孩子了。”

狗狗笑着说:“解放军给了她一条命,她就是解放军的人好了。我家不缺这个孩子。我的大丫头叫盼儿,算是白捡的,小一岁的二丫头叫唤儿,让人家罚了两千块,这三丫头叫呼儿,比二丫头多罚一千,我的老四是个茶壶嘴子,又比三丫头多罚两千。我欠了人家一万块钱,解放军给了三丫头一条命,你们能不能再跟他们说一声,好人做到底,让他们替我交三千块算了。”

桃渡村的村长在场,忍不住上前说他:“狗狗,你真是条癞狗,扶不上墙去的。解放军把你闺女救了,你连句感激的话都没有么?待会儿电视台还要照你,得给我好好说!”

“照我做什么?”狗狗不解,“堵决口时我都被吓跑了,我尿了一裤裆,我连尿一裤裆也要说说么?我要说了他们给多少钱?不给钱,多给点救灾物资也行。”

村长就劝电视台的人:“我看别给他照了,你还指望他说出好话?”

但是电视台的人不这么看。电视台的人不光照了他家住的帐篷和那个像一堆烂泥似的院子,还去照了桃渡小学的废墟,还请呼儿的王秀宝老师介绍了呼儿学习的情况。利用这些素材,电视台的人连夜赶制出了一套特别节目。看过的人都很满意,都说狗狗的形象简直催人泪下,狗狗当然想不出自己在电视编辑神奇的手中会是怎么个催人泪下法儿。这套特别节目在那场晚会后的第二天被中央台安排在黄金时间播出了,只可惜狗狗也没能看上。

呼儿在北京住了一星期,一回到家就让两个姐姐扒光了衣服。

这时候桃渡小学已经首先从河堤上搬进了在社会各方援助下新建的校舍。王秀宝老师知道呼儿从北京回来了,就来叫她上学。狗狗的心思全在怎样重建家园上,又看家里暂时也没多少活儿,王秀宝来叫就随他叫。但王秀宝并不马上走开,王秀宝啧啧地对狗狗赞叹:“那场晚会太感人了!解放军解救呼儿的事迹太感人了,我看还需要大力宣传。”

狗狗历来是有些小觑王秀宝的。他觉得王秀宝这人说话办事黏糊,还常常让人摸不着头脑。他不愿理王秀宝,王秀宝就牵呼儿的手走了。

村长却紧跟着来了。

村长最近很忙,救灾物资的领发都是要靠他一个人操心的。狗狗本来不期望村长在自己跟前停住,但村长竟在他面前停住了,还说:“狗狗,你家老三出了名。晚会上那可怜见的,大款都争着拿支票,一张张席子样的大。你家老三也让你这狗日的出了名,我都不信你那些屁话怎么给整没了呢。”

狗狗想像着一张张席子样大的支票,一直到呼儿放学回来,也没弄清这样大的支票究竟意味着什么。他把呼儿叫住,上上下下地看,想把她跟支票联系起来,但是呼儿还是呼儿,就像他说过的一样,呼儿呆了,那眼神是那样陌生,又是那样浑浊。狗狗隐隐有些恼怒,他一手推开呼儿,回头对妻子说:

“翠花,你知道支票是什么玩意?支票是钱!我需要钱交计划生育罚款,我需要钱重建新房,可我仍要说,让支票见鬼去吧!”

很显然,至今而止,狗狗从没想到生活将会发生那么惊人的变化,他在面对呼儿的时候甚至没有一丝预感。

事实被王秀宝老师无意言中了。

第二天狗狗正准备下河堤到地里撒胡萝卜种,王秀宝老师又来了,王秀宝带来了两张汇款单,一张寄自广东的深圳,一张寄自新疆的乌鲁木齐,收款人毕呼儿,寄款人却没有署名。两张汇款拢共八百元,但这足以让狗狗在弄清是寄给呼儿的之后像害了疟疾似的抖。

“到村委会盖个章,拿身份证就可以到镇上取去了。”王秀宝说,“这钱不能乱花的,是救助毕呼儿上学的钱。”

狗狗没知觉似的点点头。王秀宝走了,狗狗就浑身软软地坐在地上。他坐了很长时间,他的妻子见他跟王秀宝说了一阵子话就一直坐着,很疑心,抱着孩子在他背后叫他,他就嘿嘿地笑出声来。

“很好。”他说。

村长就像跟王秀宝商量好了似的,来了。“狗狗,快拾掇拾掇,”村长远远地说,“县妇联来通知了,要你带呼儿去县里开座谈会。”

让狗狗去县里开座谈会?这多新鲜!

狗狗的头有些发晕。

“你愣着干嘛!”村长说,“我去叫呼儿,待会儿县妇联的车来接。”

村长到了桃渡小学,看见办公室里挤着一大帮人,在他们中间正是他要找的呼儿。他在窗口叫了一声,王秀宝就走出来说:“村长,我说过的,解放军解救毕呼儿的事很有必要再宣传宣传。他们都是报社的记者,刚到。我看呼儿年龄小,有话也说不出,你进来替她讲讲吧。”

村长一听就急了,“这咋办哪?这咋办哪?县妇联这就来接了。”

王秀宝不吭声了。

“可惜就这一个呼儿,”村长想着说,“你问他们还要用多长时间?”

王秀宝进去了,说:“对不起各位,县妇联要来接呼儿同学了。”

记者一弄明白怎么回事就不满地说:“县妇联来人接,可这儿还有县市宣传部的人陪着哪。”

还有人说:“把这个村的村长叫来!”

王秀宝不敢多说话,就又出来,悄悄跟村长说了。村长晓得他们的派头也不比县妇联的小,人家根本就没通过他这一级政府!村长毕竟是见过世面的,索性走了进去。王秀宝把他向记者介绍了,其中一个记者使个顺风舵,说:“村长来得正好,有几个问题正好需要你来补充一下。”

这里正说着,县妇联的车到了,狗狗也在车上。县妇联的人有跟县宣传部的人认识的,县宣传部的人一出面说,记者们就决定放呼儿走,让村长领着在村里看看。但县妇联也希望村长跟着,两方面的人就开始商量。村长成了局外人,轻松了下来,看他们商量不妥也不急。倒是他一眼发现了躲进角落里的王秀宝,灵机一动,说:“可以叫王秀宝老师去的。他是呼儿的老师,又有文化,能帮上忙,比我去强。”

大家一齐说:“对呀!”

王秀宝心里是很愿意的,就忙把学校里的事安排一下,欢欢喜喜跟县妇联的人走了。

记者们对村长说:“这孩子是不是让大水吓怕了?问她奶奶的事她都无动于衷。”

村长说:“别说她怕,我想起来都怕。你想呀,哪里都是水。呼儿的爹就……”村长陡然警惕起来,马上把话咽了下去。

有记者就提议:“这一回来了,一定得见见那老头儿。他在电视上的那张脸太有特点了,以一种空洞的笑容面对灾难,能把人心揪碎。”

他们刚才没看见狗狗。

村长就暗想自己该怎么跟他们解释狗狗早在通往县城的路上了。村长不屑地暗想,还记者呢,什么眼神啊,狗狗是独生子,早婚,多说也不过三十二岁。

在开座谈会之前,善解人意的妇女干部们专门给狗狗播放了中央电视台晚会的录像和当地电视台选送的那套节目。狗狗亲眼看见了村长说的那种席子样大的支票,还看见自己面对浑身是泥的记者说:

“我家不缺这个孩子……解放军给了她一条命,她就是解放军的人好了……”

除非内行,谁也看不出片子中间剪辑的痕迹,狗狗自己也看不出来。狗狗眼都看直勾了。现在的狗狗已非以前的狗狗,狗狗怀里揣着两张汇款单,有八百元呢,因为来时匆忙,也忘了让村长盖章。它们是从远方寄给呼儿的,也就等同于寄给他。揣着两张汇款单的狗狗直悔恨当时怎么不说得再可怜一点,怎么说的时候脸上还似笑非笑,就像在说别人家的事,就像他家的房子没有被大水冲走,庄稼没有被淹,他的老娘还活着。

狗狗后悔不迭。

现在狗狗心里有个谱儿了。狗狗说到底得算一个机灵人。妇女干部叮嘱王秀宝老师帮他准备,他自信没有王秀宝,他也能够说得很好。他回想着那场汹涌的大水,回想大水中的家园,回想自己在大水中的奔逃,觉得眼泪就要下来了。

狗狗又在想像他的老娘被无情的大水吞没,想像一个浸泡在水里的孩子以细弱的手臂紧抱着大树,满怀恐惧地等待援助……嘴里哇的一声,狗狗的眼泪夺眶而出。

妇女干部们赶忙在一旁劝慰:“别难过,老毕,别难过。”

“解放军战士感动了他,”王秀宝老师说,“他是不知道自己怎么感激解放军战士。”

“王老师说得对,”狗狗抬起头来,擦擦满脸的泪水,说道,“我毕福林怎么才能感激他们呢?我毕福林一定要让呼儿好好学习,让毕呼儿永远记住这场大水。”

“这真是太好了!”妇女干部们齐声说,交换着目光,并不由得拍起了胖胖的手儿。

“太好了!”她们又说。

这是两个月后,遍地都是胡萝卜的绿缨缨。在这两个月里,狗狗父女俩忙于参加各种形式的座谈会,他们去过了省市县的很多地方,而且还在不断地接到各地很多部门的邀请,前来采访呼儿的记者也是挤破了门槛。狗狗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天生的演说家,一开口就会变得滔滔不绝,根本用不着谁来帮他做什么准备。

现在他们在家的时候很少了,人们经常看见说不出是哪个部门的车开到村里把他们接走,过一两天又送回来。

而今天不同。太阳正在落山,人们看见狗狗父女俩从田野深处走了过来,呼儿在前面走得慢,狗狗跟在后面也走得慢。他们走近了,人们看见狗狗肩背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呼儿的手里则拿着一根胡萝卜缨缨。人们已经从河堤上住进了村里,人们坐在村口,狗狗感受着他们艳羡的目光。

人们说:“狗狗,——福林,记得我们说过的,呼儿是个仙子。”

“那不假。”狗狗含笑说,把东西挪到另一只肩上。“呼儿前身是南海观音跟前儿的,掌管观音菩萨的宝瓶和柳枝,简直就是菩萨第二。你们看,呼儿拿着这根胡萝卜缨缨像不像一位菩萨?”

人们觉得果真很像。

“那么,狗狗,”人们说,“你是车子接去的,今天怎么没让车子送来?”

狗狗没有马上答。他看着呼儿,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们去赶塔镇集了。呼儿从小到大还没赶过塔镇集呢。呼儿早就想赶塔镇集了。”

狗狗家的房子在政府的帮助下也在村里修建起来。狗狗父女俩继续向村里走,可是,人们突然想起一件事,就说:“狗狗,桃渡小学的王秀宝老师又来找呼儿了。”

狗狗把买来的东西一一摆在桌子上,呼儿的两个姐姐瞪大了眼睛,她们看清几乎每件衣服上都镶着美丽的花边,还有一件红肚兜,刚能遮住肚子,那么的小巧可爱,不用多猜,就知道这件红肚兜是她们的弟弟的。狗狗让她们看够了,才说话。狗狗说,“这是你弟弟的。”他的妻子替儿子从他手里接过来,在儿子身上比了比,真的很可爱,他也满意地笑了。

呼儿的两个姐姐再也忍不住了。她们放大胆子,慌里慌张地用手抚摸着那些衣服,“这是谁的呢?”

“这件是我的吧。”呼儿的大姐盼儿说。那是一件胸前缀着一排线穗子的上衣。

呼儿的二姐唤儿看中的是一件长裙子。“这是我的吧。”唤儿说。

可是她们的父亲却说:

“它们都是呼儿的。”

她们不动了。

“来,呼儿,小仙子。穿上!”她们的父亲大声说,“跟我到村长家去。”

走到街上,呼儿隐约听到身后传来哭声。暮色已经降临,暮色像潮湿的海绵一样,把哭声全吸收进去了,呼儿和跟父亲刚走到村长家门口时,暮色又把整个村子吸收尽了。

村长正蹲在门口地上看电视,他家的凳子和椅子都让那场大水给冲走了。村长看见呼儿就说:“嚄!‘树姑娘’来啦!”

电视里在播放一首MTV:

有个小姑娘,

爬在大树上,

回头望村庄,

两眼泪汪汪……

女歌手背后是大水汹涌的画面,呼儿正被一位解放军战士从树上抱下来。女歌手深情的歌声从村长家的屋里飘出来,像一缕轻柔的炊烟,扩散进幽暗的暮色中。狗狗倾听着,一丝笑意悄悄浮现在嘴角。

歌曲播送完了,村长说:“这歌实在是好听,连我们桃渡小学的学生都会唱了。”村长说:“那唱歌的这下得唱出名。”村长说:“狗狗,你是托了呼儿的福了。我说过的吧,生男不一定就比生女强。下次村里开计划生育会你得出面来个现身说法。”

那丝笑意继续保留在狗狗嘴角。村长似乎这才意识到狗狗一句话也没说呢,村长就问他:“狗狗,你是有什么事吧。”

“是的,”狗狗说:“我来交罚款。你没有忘记吧,我欠村上一万块钱的罚款。”

村长好像过了半天才弄清怎么回事,他看着狗狗。

“这都是一百元一张的大票,”狗狗把一札钱拿出来,放在村长脚边的地上。“你点点,整整一百张。”

可是村长还在看他。村长用一根指头碰着嘴唇。

“你不是在想免了这笔钱吧,”狗狗说,“我看你还是算了吧,这笔钱对我家来说已不算什么了,到现在还有好心人在给呼儿汇款。”

“狗狗,——福林,”村长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我说免也不管用,还有塔镇……”

狗狗拉住呼儿的手已经开始离开了。

“福林,再坐一会儿吧,”村长赶忙说,“瞧,呼儿小模小样的,真是个美人胚子,长大肯定要赛过那歌星。狗狗!”

狗狗父女俩已经消融在街头的夜色里了。

从街上回来,狗狗发现家里很静,这使狗狗有些失望。“我很高兴!”他说了一声。屋里没人,他又说了一声,“我很高兴!”他想喊“翠花”,让翠花把他的另外两个女儿叫过来,可又改变了主意。

“坐着,”狗狗搬过一只板凳,对呼儿说,“坐在这里,脸朝着门。”

呼儿坐下了。

“这地方是供祖宗牌位的,也是供神的,”狗狗说,停顿了一下,“可今天我供的是我的小乖乖毕呼儿。你是我的小乖乖,是我的小仙子,你让咱家还上了计划生育罚款,盖上了房子,过起了连村长都眼红的好日子,想你也不会辱没了这地方。好,坐端正,把右手再举高些,等我给你作个揖。唉,我该把这根蔫巴的胡萝卜缨子换掉。”

狗狗转身向外走,他知道帮助呼儿在大水中逃命的那棵大树还没死。大树就长在离他家不远的地方,他要去那棵树上摘一根树枝。

狗狗可不想太马虎了。

可是他在门口碰见了王秀宝。王秀宝来了一阵子了,他就在门外看着。

“老毕,”王秀宝说,“明天让毕呼儿上学去吧。她耽搁了两个月了。”

狗狗皱皱眉头。“我索性告诉你吧,”狗狗说,“明儿个我不会让呼儿上学。”

“是不是又有什么单位要开座谈会?”王秀宝着急说,“这种宣传也不能没完没了的,他们也该为呼儿同学想想,呼儿只是一个孩子。”

狗狗不愿理他。“我再告诉你,”狗狗说,“明儿个我们要去北方,还要去南方,去西部,魏团长说,我们还要去外国。”

“魏团长?”王秀宝一愣,“哪个魏团长?是解放军的吧。”

狗狗鄙夷地笑了一声。

“你没听说过吗?是咱们市的艺术团。”他说,“他们聘来了一位歌手,刚才我还在村长家的电视里看见过她呢。那首歌连你教的小学生都会唱了。你想看看我今天跟艺术团签的合同吧。是他们找的我。”

王秀宝低头无语。

狗狗向外走。

“老毕!”王秀宝又突然叫道,可他由于激动一时说不出话来。

狗狗回过头,说:“我们接到的汇款够多了,我们想自己挣。”

“老毕,”王秀宝坚决地说,“你不能让他们带走呼儿,呼儿必须回到学校!”

“我们总不能靠别人的汇款过日子吧。”狗狗说,“这样过日子我心里有愧。”

“耽误呼儿的学业你心里就没愧啦?”

“瞧!瞧!”狗狗指着王秀宝的鼻子说,“三句话没有两句半话是顺溜的,把你的‘学业’都给了呼儿,就像你这个样子好吧,一个月你能挣几个大子儿?可是我的呼儿,我的小仙子,跟艺术团演一场就有八百块。魏团长说了,以后还会再加。话说出来,我们也是为了宣传抗洪救灾精神。”

王秀宝又说不出话来了。

狗狗不管他,径直走了出去。

“解放军救了呼儿,”过了一会儿,深受羞辱的王秀宝老师自言自语着,“呼儿只有好好学习,才能不负人们的期望。我来问问呼儿,她是愿意跟她父亲去赚钱,还是想去上学。”

王秀宝朝屋里望了望,呼儿坐在那里,泥塑的样,一动不动,手里还插着根胡萝卜缨子。

“算了,”王秀宝说,“问呼儿也没用。我得再想别的办法。”

王秀宝走后不久,狗狗就摘回了新鲜的树枝,换下了呼儿手中的胡萝卜缨子。树枝上的露水滚在呼儿手上,她觉得很凉。“我的小仙子,”她听见父亲在说。父亲似乎在哭。

狗狗父女俩乘坐艺术团派来的专车赶到市里时是早上八点多钟。艺术团的演员们齐集在艺术团的院子里,一片嘈杂,狗狗父女俩一到,大家就上了团里大客车。走穴的女歌手跟狗狗父女俩坐在最好的位子上,魏团长清理了一下人数,发现谁也不少,就让开车。可是人们忽然看见一个人从院子外面飞跑进来,也不知是谁。只见他猛地跳上车,头一句就问:“哪位是魏团长?”

魏团长说:“你找我?”

王秀宝喘息着说:“我是毕呼儿的老师。”

“我在电视上见过的,”女歌手马上说,“我的那首MTV上还有你的一个镜头。”

“魏团长,我要让毕呼儿跟我回去,”王秀宝说,“毕呼儿已经有两个多月没上学了。这样下去怎能对得起解放军?”

车里嘁嘁喳喳的。“这是谁呀?是呼儿的老师吗?”人们吃吃地笑着议论。“神经病吧。”

魏团长说:“这位老师,呼儿出在咱这地方,我们有责任把她宣传出去,同时也是为了弘扬抗洪精神嘛。我看你还是回去吧。”

王秀宝急得脸上绯红,在车门口没站稳,扑通一声滑到地上,惹得车上的哄堂大笑。

魏团长朝司机一挥手:“开车。”车就开了。

女歌手对狗狗说:“瞧那怪样儿,像个白痴。”

艺术团所到之处,大受欢迎。当初通过电视屏幕,人们看到在强大的自然力面前,小女孩的弱小是那样让人感动,而现在这位劫后余生的美丽小女孩就站在台上,跟他们在一起,是真的,活的,被女歌手牵在手里,慢慢地机械地迈着步子,这种情景已不能说是让人感到惊喜兴奋。就像是看到了一出引人入胜的戏剧的结局,有种尘埃落定后的松弛和惬意。再想起几个月前电视上的那些大水中的感动,也像是在品一杯香茗时回忆着一件美妙的往事。

女歌手的演唱也越来越纯熟,一曲终了,都会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女歌手拉着呼儿一次一次地谢幕,女歌手觉得自己的腰都快要累断了,而在幕后,狗狗和魏团长也都微笑得满脸疲劳了。有时候狗狗也会走上前台,狗狗觉得自己受到的欢呼并不亚于女歌手。

他们从一个城市转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剧场转到另一剧场,一展眼就过了半个多月。这一天女歌手唱罢,狗狗应观众要求打幕后走出来,跟女歌手和呼儿一起谢幕。转回来时看见魏团长在想什么事,果然一直到回到宾馆,魏团长都像在想什么事。

在这半个多月里,演员不是集体住在剧院的后台就是专找一些廉价的旅社来住,而狗狗父女俩、女歌手、魏团长从不跟他们混在一块,女歌手是艺术团特聘的,狗狗父女俩享受着跟她同样的待遇,吃住都不错。他们现在住的宾馆也很够档次,一天二十四小时热水不中断,魏团长一泡就会个把时辰。等魏团长泡完了,跟他同住的狗狗听着哗哗的流水,已经困得睁不开眼,可是魏团长一出来就说:“老毕,我有个主意。呼儿在家的时候会不会唱歌?”

狗狗摇摇头说:“我没听到过。”

魏团长边擦身子边说:“你去隔壁把她叫来,我问问她。”

狗狗说:“天太晚了吧。”

“明天让她睡一上午,”魏团长说,“她要是会唱歌,我就把节目调整调整,保证更受欢迎。”

狗狗一听,忙去叫呼儿。女歌手也跟来了,魏团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女歌手首先表示赞同。“这样很好,”女歌手说,“小女孩的声音更能把我的风格突出出来。呼儿,你要不会我教你,旋律很简单的。”

见女歌手这样说,魏团长就随她把呼儿领了回去。

第二天魏团长还在睡着,女歌手就带着呼儿来了,兴冲冲地说:“呼儿能唱!我要的就是这种不加修饰的效果。”

魏团长躺在被窝里,说:“呼儿,唱唱我听听。”

呼儿困倦地站在那里,就像没听见什么。

“她能唱的,”女歌手说,“呼儿,你唱,有个小姑娘……唱!”

可是呼儿的嘴唇动了动,还是没唱。

“有个小姑娘,一,二!唱!”女歌手打起拍子来,一边下意识地看看魏团长。呼儿依旧没声音,她就有些急,眼里似乎对呼儿带着些乞求的意思。“你昨晚上就唱了,是不是,呼儿?现在你唱。有,个,小姑——娘,唱!”

狗狗止不住说:“别发呆,呼儿,阿姨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张嘴!呼儿,张嘴。”

魏团长微微一笑,从被窝里摆摆手:“我看她累了。再说吧。”

可是在这天晚上的演出中女歌手坚持按魏团长的设想对节目进行了调整。随着呼儿已经熟悉的音乐,在女歌手的暗示下,呼儿以自己稚嫩的胸腔发出了微弱的声音,听起来那么遥远,好像就是从浩渺的水面上传来的,虽然不合节拍,像在白口说话,却能让人感到震颤。

有个小姑娘,

爬在大树上,

回头望村庄,

两眼泪汪汪……

接下去是女歌手的唱。呼儿再唱。如此反复。

演出获得了出人意料的成功,魏团长自然很高兴,下了场抱起呼儿亲个不够。“你真是个小精灵,”魏团长当着狗狗的面夸她,“就这样演下去,谁又能想到那棵树上的孩子会成为一个大明星呢?”

又演了两天,情形仍然令人满意。为了庆祝,他们专门举行了一次小小的晚宴。没有举杯,魏团长就提出为呼儿的演出修改合同。“老毕,我不会食言的,”他说,“呼儿以后演一场我凑个整数,给一千。”当然也少不了女歌手的。

狗狗差不多喝醉了。

狗狗送呼儿回房间睡觉。“我的乖乖,我的小仙子,”狗狗喷着酒气说,“你让我怎么说呢?你爹我是个蠢材,你爹我就是小学教师王秀宝,笨得一说话就咬舌头。来,呼儿,打你爹一个巴掌。看能把你爹打哭了不。”

呼儿怔怔地望着他,他就拿起她的小手朝自己脸上打。“我的小仙子心疼爹,心疼这个蠢材,”狗狗笑着说,“你不舍得打爹。看着,我替你打。”他放开呼儿,又用自己的手在自己左右脸上各打了一下,啪啪两声,很响,很凿实,对此狗狗很满意。狗狗从房间退了出去。

呼儿把身子缩得小小的,被子埋到了她的眼睛下面,她看到黑暗像水一样充满了房间。渐渐的,呼儿觉得自己跟床一起浮了起来,而且还在**啊**地向远处漂去。呼儿不由得把被子紧抓在手里,过了一阵,目光就穿透了黑暗,能影影绰绰地看见东西了。她看见了泛着幽光的一大片水面,在水面的尽头,是一抹鱼肚白,她是正在向那里漂去呢。又过了一阵,呼儿就觉得水面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自己是飘行在天上。后来呼儿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在梦里,呼儿是跟奶奶在一起,当然也是在天上。奶奶是一个老仙子,呼儿是一个小仙子,她们呼吸着纯净的空气,因为想到自己是仙子而哈哈大笑,笑得很厉害,竟没有笑醒。

从什么地方发出了争吵声。

呼儿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奶奶还要把花插在她头上,让她很生气,她抓起来把花扔掉了。奶奶不闹了,然后她们就一起倾听。

“你不想想你们艺术团过去一年能演几场戏,”这是女歌手的声音,“演员工资都发不下来,早该解散了,现在还不是靠我?”

“哼,别不自量了,”男人的声音,“你吹死牛也不过是一个三四流的歌星,要不是沾了题材的光,你还能上中央台?那首破歌随便从团里找一个人都比你唱得好。观众要看的是毕呼儿和老毕!少了你这次巡回演出照样成功。老毕拿你的出场费才对。”

他们都有意压低了嗓子,听起来狠巴巴的。

女歌手嘤嘤地哭了,接着就听见男人口气软了:“我不过说说嘛,我不过说说嘛。”

男人又靠上去了,他们推推搡搡的。男人被推开了。“没门儿!”女歌手坚决地说,“就你这德性还想沾老娘的便宜!”

“我占你便宜?话怎么反着说呢?我随便从团里叫一个来都比你年轻,比你有味道。”

“那你随便叫一个得了。”女歌手不依不饶,马上说,“你快滚,我还要睡觉!”

“想得倒美。”男人冷笑着,“这张床,这套房间,你花了几个大子儿?”

只停了一下,女歌手的口气竟然平静了。“离开你我还住得起更好的。你那德性我看也看够了,”女歌手说,“我这就走。”

男人也并不拦她。“省得我撵你了,还显得我不够义气。”他说,“你看我们没有你还不演了呢。”

女歌手开始收拾东西,女歌手没忘了走到呼儿床边摸了一下她的脸。女歌手的脚步声走向房门,可她又停下了。

“我警告你,”女歌手柔中带刚地说,“干我们这行没有好惹的。炒我的小报记者有的是,我能让你们在这个城市再也演不成,在别的地方也演不成。”

房间里恢复了寂静。

呼儿睁开眼看到有个人影在她旁边的**坐了好大一阵。后来,那人慢慢站起来,走到她的跟前,她赶紧把眼闭上。男人开始紧紧地对她盯着。她克制着内心的颤抖,以为男人就要像一堵墙似的向她倒过来了。她已经预先感觉到了墙的重压。结果,男人只是向她的脸伸了伸手,又放了下来。

男人离开了。

呼儿下意识地回头望望。

奶奶早就不见了。奶奶又一个人回到了天上。

第二天上午魏团长忙于准备节目,他对演出是有把握的,他已经看出观众的心理是要看到狗狗父女俩,并不在乎演出质量的,女歌手的退出实在无关大局。虽然昨天晚上没能做新郎,他却一点也不感到遗憾,相反还有些高兴。像他说的一样,女歌手充其量不过是一个三四流的歌星,很明显这张招牌对演出已经没有多大价值,走了更好。

狗狗不晓得内情,见女歌手不在了,听魏团长解释原单位有急事把她叫走了,还信以为真,并没多问。魏团长要让呼儿唱整整一首歌,他就只担心呼儿唱不来。经过一上午的教练,见呼儿演唱不会成问题,就放了心。吃饭的时候,狗狗望着魏团长直笑,也不说话。

“老毕,你笑什么?”魏团长心里发毛,问他。

狗狗才说:“你是了解我这个人的,我毕福林非常让人容易了解。”就说这些。

魏团长也开始望他,望着望着,魏团长就大笑了。

“我了解你,老毕,”魏团长说,“你非常感激人民解放军。”他把狗狗的手抓在手里,使指头捏了捏。

“是的。”狗狗会意地点点头,“我们全家都非常感激人民解放军。我对谁都这么说。”

但是魏团长疏忽了女歌手昨晚临走时的警告,女歌手是绝对不好惹的。跟狗狗父女俩一起吃完饭,回到房间正要休息,一群人忽然从外面涌了进来。魏团长头一眼看见的是女歌手,狗狗头一眼看见的却是桃渡小学的王秀宝老师。魏团长立刻感到不妙,狗狗立刻感到恼怒。

那些陌生人纷纷亮出了各自的记者证。“我们已经采访了王秀宝老师,”他们说,“他向我们讲述了毕呼儿同学近来的情况。我们还要了解其他的情况。”

狗狗对王秀宝老师怒目而视。

王秀宝老师避开他的目光。

王秀宝胡子拉碴的,脸色灰黄,衣服也很不整洁。“我是呼儿的老师,呼儿有三四个月没有上学了,”王秀宝老师说,“她要接受记者采访,要开这会那会,还要演出。老毕说过的,他一定要让呼儿好好学习,让呼儿永远记住那场大水。呼儿三四个月没上学了。”

狗狗觉得自己的牙在格格响。

王秀宝又说:“呼儿,我来找你上学了。我找了你们好几个城市。呼儿,快跟我回桃渡小学。”

还是魏团长见的世面广,见状赶忙镇静下来,笑着说:“我们也是为了宣传抗洪精神,宣传解放军。”

房间里乱哄哄的,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简直不容魏团长插嘴。

后来魏团长也不知道自己都对记者们说了什么,他们走掉了,连王秀宝老师也走掉了。他和狗狗垂头丧气地坐在**,就像很多人还在房间里,还在连连发问。

这天的演出没有取消。

呼儿上台了,狗狗也上台了,观众看到了他们,给了他们热烈的掌声,似乎并未觉察到女歌手没有出现。而当时女歌手正和王秀宝老师坐在观众中间,那样的情景能让她说什么呢?女歌手揩着脸上悄悄流下的泪水,她周围的观众也没有认出她来。他们只是想到,她被感动了。

整场演出还没结束,女歌手就从座位上站起来。她领着王秀宝来到后台,在化妆室里见到了心神不安的魏团长,并交给他一张当天出版的几份晚报。魏团长不看则已,一看就大骂了她一声:“你真毒!”

不过,也没再说出什么。

女歌手两靥含笑。

“我还要赶晚上十点的火车,”她说,“我把王老师交给你了,别忘了给她安排个铺位。”

“是你把他叫来的吧。”

“天助我也,让我昨晚在宾馆外面碰见了王老师,”女歌手如实说,“他们不让他进去,他怎么解释也没用。他已经没钱了,正准备露宿街头,是我给他找了住的地方。”

“你利用了他。”

“是或不是,随你怎么说。”女歌手不想辩驳,“我要走了。”向王秀宝转过头,“王老师再见。”

女歌手刚走,狗狗就来了。狗狗一看见王秀宝就猛冲上去,口里叫着:“是他把记者引来的!”

魏团长拦住了他。

王秀宝趁机躲在魏团长后面,说:“我来找呼儿上学。你们带走呼儿的那天,我发誓要找回呼儿。你应该支持我。你说过的……”

“我说过的!”狗狗眼里充血,大声嚷着,“我说过的,我就是不让呼儿跟你上学!我毕福林也指天发誓,我就是不让呼儿在你们学校上学!”

王秀宝觉得如果自己此刻落在狗狗手里,定会被他撕得粉碎。他从对面的大镜子里看到了自己扭曲的脸孔,好像那就是恐惧。

他们一同回到了家乡。

“过了一个庄,又过一个庄,”狗狗对呼儿说,“过了一个庄,又过一个庄,那里有咱家的一门远亲。”

狗狗已经托这门远亲为呼儿联系好了他们庄上的学校。

这本是收获的金秋,但对于大水之后的土地来说,却是异常清闲的季节。胡萝卜的收获,还得推迟半个多月,得到下霜的时候。呼儿要去上学了。

过了一个庄,又过一个庄,呼儿走在上学的路上。呼儿又过了一个庄,呼儿就蹲在地上哭了。

天空张得高高的,那么蓝。呼儿在天空下面哭了一阵就撒腿飞跑起来。

呼儿一口气跑到大河长龙般的河堤上。呼儿在想奶奶说过的话应该是不错的。

河水满满当当地向前流着,呼儿不能像以前一样走得太近。

呼儿喘息停了,就开始以小小的胸膛里积聚起所有的力气,喊水。

“大水!”

河水在呼儿的眼里变蓝了。

而后,整个世界都在呼儿的眼里变蓝了。

呼儿在喊。她得喊破喉咙,天上的仙子才能听到这来自人间的,将来也是一个仙子的,一个美丽小女孩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