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讲讲一头牛。这头牛叫狮心。他就是我要讲的。我觉得好像童话,也有点像幽灵的故事,不过我讲的都是真牛真事,尽管除了我和狮心以外谁也不知道。
狮心是爷爷留下来的。爷爷常对我说,孩子,可别小瞧他,他有一颗狮心。爷爷很老,跟牛一样老。他们本来应该双双呆在一起,昏昏思睡,但为了我,爷爷还要牵着牛,走出门去,到河边、洼地上转悠。老牛行动迟缓,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突然趴窝。我骑在牛背上并不放心,不免要用怀疑的目光看这老牛。爷爷轻易就从我的眼神里看出那种不信任。爷爷一遍遍地对我讲那句话,孩子,你可别小瞧他……我从没想到,爷爷会死在老牛前面。
那天晚上非常寒冷。我睡得很熟。老牛的叫声把我惊醒。爷爷身上散发着可怕的寒气。我壮壮胆子,用发抖的手推推爷爷。爷爷身上已经僵硬了。我吓得头发都竖起来,就像突然掉进一个黑洞。四周漆黑一片。我想不到点灯。我的手也够不到放在柜子上的火柴。在恐惧和茫然中,我终于看到了老牛眼里的微光,脱口叫道:
“狮心!”
我听到老牛答应了一声。他离我很近。他鼻子里温暖的气息喷到我的脸上。我大哭起来。
“狮心,爷爷死了。”我抱住他的脖子,哭着说。
“爷爷没死,爷爷睡着了。”老牛说着,伸出柔软的大舌头,在我脸上舔来舔去。
这是老牛第一次发出人的声音,但我没有一点惊异。在他的抚慰下,我渐渐平复下来,好像爷爷真的还活着。爷爷睡得很沉。在这夜半人静的时刻,我不再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是在跟死亡做伴。那个躺在**一动不动的老人,还是我随时都会醒来的好爷爷。
老牛放心似的,慢慢从我身边走开。出了门,立刻投身到墨汁般的黑暗之中。不久,我就听到从外面传来一连串的狺狺狗吠,还有老牛在村街上奔跑的声音。
孟昭祥村长养了一条凶猛的大狼狗。是他从在塔镇派出所工作的亲戚那里搞到的。我知道,村里的每个人都害怕这条狗。白天,孟村长把它拴在家门口,可是到了夜晚,村长却常常把它放出来,说是吓小偷。一般情况下,我们是从不夜晚出门的,而且,只要有可能,我们都会在夜幕降临之前及时回家。
不用问我也知道,老牛是去叫我父亲了。我父亲和我母亲、弟弟,都住在新房子里。我和爷爷生活的地方,是我们胡家的老宅。院子里有棵大槐树。这么大的槐树,全村也只有一棵。家家当院的大树都给砍掉啦。树阴影响摊晒粮食。父亲也要砍掉这棵树,爷爷就把树抱住,说,你把我也砍了吧。这棵树得以幸免于难。远在野外,我们就能看到它,好像一块高高堆起的黑色的岩石。可以说,整个孟家庄,任何东西,包括孟村长的小洋楼在内,都没有这棵树更加引人注目。我和爷爷非常为之自豪。我把它叫做我的大青山。我盼望有朝一日,能够登上这座巍峨屹立的大青山,更远地看到四面八方。爷爷不止一次对我许诺,要带我走世界。他说,我老了,可是如果老牛撑得住,我也撑得住。我总觉得爷爷马上就要带我走了。我们沿着小河,一直往前走,越过塔镇,越过无数富饶的村庄和美丽的城市,还有高山、峡谷。小河也会越长越大。它变成了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不拒细流,接纳百川,最后融入湛蓝湛蓝的大海。那时候,我们就会亲眼看到世界尽头的景象。
爷爷再不能带我走世界了。老牛还撑得住,爷爷却撑不住了。想到这里,我重新意识到爷爷已经独自远去。我又害怕地哭起来。
一群人闯进屋门。领头的是我父亲。他们显然刚从被窝里钻出来,身上还带被窝里的余热。与其说他们感到无边的夜寒,不如说正为被人从睡梦中叫醒而心里窝火,一进门就像发泄怒气似的,脚下东踢西踹,嘴里骂骂咧咧。他们没想到,屋里有个老人,刚刚离世。
在孟家庄,有一个难以启齿的传统。虽然没人会明确承认,但它的确在为很多村里人遵守。任何一个村里人,都不会妄想自己人老力衰之年赢得世人的尊重。人老了,就是累赘。他人的累赘,自己的累赘。都多少年了,家家都在为赡养老人吵闹。每天从早到晚,都能从街上听到声声詈骂:老不死!隔三断五,就会有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拎着条破布袋,步履蹒跚,去儿子家要粮。粮要来了,欢天喜地;要不来,也不沮丧,路上就对人说:阎王爷怎么还不来叫我呀!我又不是大闺女上轿,还瞎打扮啥?阎王爷终于来叫了。非常简单,死去的老人常常被偷偷埋掉。老人不喜欢火葬。夜里死了,夜里埋。白天死了,不吭不声过一天,等天黑了再埋。也不用发丧,也不用守灵。过上十天半月,没人问老人哪去了。问了也不当紧。就说,走亲戚去了。再过十天半月,问都不用问了。老人已被全然忘记。我们孟家庄周围的村庄,也都是这样处理丧事的。孟村长心里明白。但这种事,犯不上管更多。其他村的村长也是这样子的。他们掌握了一个原则,偷埋就偷埋吧,就是不能留坟头。不留坟头的后果是,用不了多久,埋人的痕迹就找不见了。这也就是说,一个人永远地从世上消失干净了。在最近的半年,我至少发现孟家庄有六七个人就这样不见了。爷爷也从来不谈论他们。
现在又轮到了爷爷。但我还没想过,爷爷不见了世界又会是怎么一副样子。
那些人进来,点上灯,立刻着手给爷爷装殓。他们的神情就像对待一条破棉絮。对我更不用说了。他们根本就没想到我。一个人伸手一拨拉,就把我拨拉到了墙角,好像我是个碍手碍脚的什么物件。我紧贴在坚硬干燥的墙壁上。忽然,我向爷爷扑过去。我就想紧紧抱住爷爷冰凉的身体。可是他们又把我拨拉开了。他们粗暴的行为让我感到窒息。我瞪大眼睛,眼看他们随随便便就把爷爷装在了棺材里。那副棺材已经备下很多年了。反正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它就放在屋子里。爷爷对它非常爱惜,常常解开包在上面的塑料布,端详好半天。爷爷对我说,我的小油豆子,这可是我的金銮宝殿哪!他把棺材叫作金銮宝殿,连我都想像得出他会怎样神气十足地躺在里面。
如今,爷爷果真躺进他的皇宫里。
哐哧一声,那些人把棺盖合上了。我的心随着猛一收。怕人来抢似的,他们慌慌张张地抬起棺材,就走了出去。我忽然想看看父亲的脸色,但我只看到了他宽阔的背影,而这背景也仅仅在屋门口一晃,就被黑暗吞没了。也许因为他们行动太迅速,带出了一股风。灯焰摇晃了两下,灭了。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我仍旧尽量睁大了眼睛。我就一直这样看着,看得眼睛生疼。
一团黑影在我虚幻的视野里,悄无声息地向村口移去。我和老牛谁也不管谁。我看,老牛哞哞叫。
老牛叫了整整一夜。
天色大亮了,我都没能看到那团影子走出村口。
后来我想,那不过是我想把爷爷留住的一种方法。只要那种情景依旧在我眼前闪现,爷爷就没被人们埋到土里。但事实无法更改,我的眼前突然就明晃晃一片了。
有好大一会儿,我看到的就只是一片白光。我的眼睛被耀得又酸又涩。我知道,爷爷已被人埋到了土里。
说实在的,我心里虽然难过,但却像完成了一桩心事似的,好像我在担心爷爷死了谁也不理会,就那样一天一天地躺在**。
这时候我看到了趴在地上的老牛。因为我还清楚记得晚上的情景,我就对老牛投去了感激的目光。
……是老牛把大人叫来的。这点没错。
等我发现老牛腿上受伤时,我心里已不仅是用感激所能描述的。老牛让村长家的狗咬了,咬得还不轻。伤口上的鲜血已经凝固,皮肉却还耷拉着,被冻得又黑又硬。血肉下,白骨森森。他不能动了,只好直直地挺着脖子。我看不到他脸上有沮丧的表情。他内心悲哀,却又显得无比坚强,好像他不是一头老牛。他还是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长得又健康又漂亮。
我想,爷爷没有说错,老牛是有一颗勇敢的狮心。恶狗可以咬伤他的腿,但不会吓住他。也许在半夜里,发生了一场短暂的搏斗,那条恶狗说不定被老牛踢得够呛呢。
当我发现爷爷溘然长逝,我是怎么叫他来着?……我叫他狮心。我脱口而出,就像我白天里这样叫他一百遍了。他答应了,就像他知道自己叫这个名字。我哭着告诉他爷爷死了。他安慰我说爷爷只是睡着了,然后去给爸爸报信……
“狮心!”我又叫。
“哎。”他答应了,声音里带着伤感。
“狮心!”我生怕自己搞错。
“是我,”他说。
我的泪水呼一下就流出来。不光因为狮心会说话,我又想起了刚刚过世的爷爷。
“狮心,就剩下我们俩了。”我哭着说,“这世上就剩下我们俩了。”
“小油豆子,别说得这么可怜。”狮心慢腾腾地说。“这世上有好多人。你还有父母,还有一个小弟弟。怎么会就剩下我们俩了?”
他像我爷爷一样叫我小油豆子。——我抱怨他,“狮心,你不该这么说。你应该知道,他们对我们是没有用的。我的那个小弟弟,他更是一点用处也没有。”
狮心显得生气了。“小油豆子,这样谈论自己的亲人很不对,”他说,“亲人就是亲人,不能说有没有用处。”
他的声音很严厉,但我还是想扑过去,搂住他粗壮的牛脖子。我却动弹不了。我这个人,只有上半身。
全村的人,包括我的爸爸,都叫我“半个人”。如果让我爷爷听到,他会很生气。他会大声骂人。所以,敢当着爷爷的面叫我“半个人”的,也并不是很多。不过,在我听来,他们也没叫错,我就是半个人。我的下半身没有知觉,两条腿细瘦扭曲。我坐在牛背上的时候,它们耷拉下来,在我看来就像两根煮软的粗面条。而我的上半身也仅仅是能够直立起来,时间久了还会累得腰酸背痛。这就决定了我躺在**的时候居多。没人会认为我会多活几天。就连我也常常想到,等我一觉醒来,我已经死了。我是在另一个世界里。
爷爷也不忌讳对我谈到死亡。在爷爷的观念中,死一点也不可怕。爷爷说,死是什么?死了就是脱生。可我不想脱生为一头猪,一只鸟,或者一只蝴蝶。我还想继续做个人。对此,爷爷也有说法,人在世上行好下辈子就能脱生人,这辈子没得到的,下辈子都能得到,比如,这辈子没有好腿,下辈子就能有双好腿,这辈子长得丑,下辈子就能变得非常英俊,父母也会非常疼爱他……我觉得只给我一双好腿就足够了。这样,在我遇到不顺心的时候,我真恨不得一死了之。可我的确舍不得把爷爷一个人抛在世上。你想,没有爷爷的天地,再宽广,再富饶,又有什么快乐可言?
爷爷就这样悄悄地先我走了!
我不禁开始怀疑。爷爷作为一个智慧老人,应该对自己的死亡有所预感。临终前,他该把什么话给我留下。
……爷爷在油灯下搓麻绳,给我讲一些荒唐事儿,什么东海龙王,什么莲花圣母,有他自己编的,好比那个说谎的孩子没屁眼之类的,还有他从别人家的电视上看到的,哪里发生了森林大火,把石头炼成了黄金,哪里打仗,枪子上都安了眼睛,非洲哪个国家的国王娶了一百个老婆,坏人从乡下购买残疾小孩,逼他们在大城市沿街乞讨,反正一桩桩稀奇古怪得不得了。我只觉得有一个老人絮絮叨叨地给我讲这些很惬意,常常忘了给爷爷递麻批子。爷爷看看时候不早了,而也困得眼睛几乎睁不开了,就一手扶着后背,一手扶着床沿,站起来说,该给我们的玻璃豆子膏点儿油了。爷爷说的玻璃豆子,就是我们的眼珠子。哎呀,我觉得玻璃豆子的确涩得不行了。爷爷又给老牛刷了一遍毛才上床。他把手伸到被窝里,说,我这老头子真是享受,被窝里给我生了个小火炉。我心里非常得意,爷爷一进被窝,我就马上把他给搂住了。我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听到爷爷的嘴几乎没停,但没一句说到死亡的话。他不停地赞美,赞美生活,赞美老天爷,让他在寒冷的冬天也不觉得寒冷。他的小油豆子是多么让人喜欢,多么乖顺,多么热气腾腾,多么知道体贴老人,闻闻小脑瓜上柔软的头发,喷喷香呢。他还转过头去,对老牛说,再过两个半月,你才能吃到青草。这是我清楚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因为我立刻睡着了。我立刻走在了春天的青草地上。阳光普照,鸟语花香。我牵着老牛,用一双健壮的双腿,轻快地走啊走啊,完全忘了停下来让老牛吃草。
爷爷没有一句话暗示自己会在半夜死去。那么,在我熟睡之际,在我忘情地徜徉在绿草地上之时,爷爷的话也只能被老牛听到了。爷爷临睡前抱给老牛的干草,够他嚼吃一整夜的。
我看着老牛,把心里的疑问说出来。
果不其然,老牛这样说道:“爷爷说了,可惜你睡得太死,爷爷只得让我转告,爷爷要去大青山。可是说句实话,我也不知道大青山在哪儿。还没来得及问,爷爷就起身走了……”
来不及听老牛说完,我就差点跳起来。我急不可待地从屋门口向院子里的大槐树望去。
哦,我的大青山,你还没有绿。穿过你光秃秃的枝丫,我看到了冬天灰蒙蒙的天空。可是我相信,爷爷就在那里。爷爷没有死。他以自己衰老的肉身甩开了世人,就是为了能够跟我更自由地生活在一起。只有我知道,连老牛也不知道,爷爷耍了一次诡计,就把所有人给骗了。
我就要偷偷地笑出声来了。
父亲手提一根粗粗的枣木棍走进屋门。
毫无疑问,父亲一眼瞧见了我脸上的笑容。
“你个没良心的东西!”父亲恶狠狠地骂道,“你爷爷最疼你。你爷爷刚死,你就笑。”
我害怕极了。但我看得出,父亲不是冲着我而来。果然,父亲转向了老牛。他举起木棍,二话不说,劈头朝老牛打去。我浑身一哆嗦,就看见老牛的一只角被木棍打歪了,断茬上露出鲜红的血肉。老牛有两只非常漂亮的牛角,在阳光下就像油漆过一样。我骑在牛背上最喜欢把这两只角抓在手里。
老牛疼得哞了一声。
父亲是不会怜惜那只牛角的。他又朝老牛打过去。老牛受了伤,没法躲开。木棍雨点般落下来,不是落在牛头上,就是落在牛背上。
我吓得蜷缩着身子,眼看着老牛受难。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有一些正常的思维。我在心里暗暗地叫道,狮心,你开口问他,问这个人,为什么打你?你做错了什么?我给老牛使眼色,但老牛就是不开口,他甚至连叫也不叫了。他只是用哀怨的目光,看着一次次落下来的木棍和凶狠的父亲。
后来,父亲打累了,重重地把木棍扔在一边,气喘喘地骂道:“你个惹是生非的畜生!敢踢胡昌盛!你他妈还能活几天?还不与他妈早死早脱生!哼,你也是条命!”
我什么都明白了,父亲是来给胡昌盛出气的。
胡昌盛就是孟村长家养的那条恶狗。他让自家的狗姓胡,村里姓胡的人家没有一个敢说个不字的。姓胡的人家所能够做的,就是从不叫那狗胡昌盛。提到那狗时,就只说昌盛、昌昌、盛盛,好像在说自己的一个老朋友。可是我的父亲在没有一个外人的情况下,却自管称那狗为胡昌盛。父亲真的让我非常失望。
父亲骂完老牛,转身走了。
我替老牛委屈。可是,我又忽然感到惭愧。老牛没有开口告饶,我也没敢吭声嘛。哪怕我说一句话,我做一下阻止的手势,也算我有种。我过去非常害怕父亲,这一点我也不想回避。但现在情况有所不同。爷爷刚刚死去。我躺在爷爷生前睡觉的**。父亲看到我,不可能不由此联想到他自己的父亲。他或许因此顾怜起我来,老牛不就挨得轻一些么?我却只是屈服于自己的恐惧,把自己蜷缩成一只没出壳的雏鸟,眼睁睁看着老牛被打成这个样子。
我心痛得很,真想叫爷爷过来,把我抱到老牛的身边。
爷爷不在屋里,因为少了爷爷,这矮小的屋子变得空****的,好像一片无边无际的荒凉的旷野。
我顺手抓起一束麻批子,做了个简易的圈套,向地上一块爷爷当座位的石头扔过去,恰好套在了上面。我拉紧麻批子,一点一点向床沿匍匐而行。
扑通一声,我像块石头似的,从**滚落下来。我没松手,继续向老牛爬去。我爬到老牛身边,立刻投身到他的怀里。抬头看了他半天,也没说出话。我止不住呜呜地哭起来。
真没想到,老牛耻笑我了。
老牛说:“我是一头牛,还想不挨打?你爷爷也打过我。但比起上一个主人,在你爷爷家里,挨的打少多了,轻多了。你爷爷打我,就像挠痒痒。”
我说:“任何人都不该打你。你不是普通的牛。”
“我是一头普通的牛。”老牛以肯定的口气说。
“不,”我说,“你有一颗狮心。”
老牛沉默了。他对我看了好大一会儿,但仍没有承认的表示。
“你会讲话,”我又找到一条理由。心想,这下子老牛不会反驳我了。
老牛眼里湿漉漉的,映照着我小小的单薄的面孔。我觉得他已没什么话可说了。我伸手抚摸他的面颊。
我的手慢慢停在了他的额头上。那里的皮毛仍然像锦缎一样光滑。我没敢摸摸他的角,连那只完好无损的角也没敢摸。我感到了指尖上的微微的颤抖。
突然,那只被打歪的牛角脱落下来。我没能接住,牛角就掉在了地上。
可能看到我的神色又凄楚了一下,老牛就说:“掉了就掉了吧,我要那么漂亮也没用。我又不会像小伙子那样娶媳妇。”
你爱信不信,老牛这样说的。他的声调不以为然,但我却心如刀割。因为我想到,狮心是一条阉牛。爷爷把他从别人手里买来时,他就已经被阉掉了。我心里暗暗感叹,牛啊,世上还有没有比你更深的苦难?可是,我看出他眼里马上流露出了一丝羞愧的神色。接着,就听他模棱两可地说了句,不好意思。
我有一个非常愚蠢的念头,好像爷爷死了,我也会不久于人世。但我一点也不担心没人发现我死在爷爷的**。老牛活得过我,他还会不顾一切,出门报信。昌盛拦路,踢死它!活不过我,也不要紧。天寒地冻的,尸体不会过早地腐烂。父亲总会有一天来到爷爷的小屋,爷爷生前打好的麻绳,毕竟还算是比较值钱的东西。另外,还有一捆色泽光鲜的麻批子。
我要等待这一天到来:我轻飘飘地从爷爷的**起身,穿过父亲的身体,去巍峨壮观的大青山寻找我亲爱的爷爷。
我却在爷爷去世后的第四天等到了我的弟弟。
弟弟有个响亮的名字,胡志伟。
院子里传来一声咳嗽。我抬头一看,就见一个可爱的小男孩走到了门槛外面。
这是个人见人爱的孩子,不知道的人绝对不相信他会是我弟弟。皮肤粉白,头发乌黑,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小嘴鲜红得如同玫瑰。可他是我弟弟。
胡志伟斜着身子,手提一只瓦罐。我已经闻到了瓦罐里的食物的香味。如果我有一双好腿,我早就起身迎接我的弟弟了。可我只能挺直一下脊背,而且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丑陋。
对我们的家庭来说,我是一个孽障。父亲不相信会生下我这样的儿子。我不光是半个人,还没一副好模样。
村里有个可笑的传言,说我生下来有条猴尾巴,父亲生气拽我的尾巴,尾巴给拽去了,也把我下半身的神经和血脉拽断了。我就此问过爷爷,爷爷气愤地说:“他们放屁!昧着良心说瞎话,生个孩子长尾巴,连屁眼也没有呢!”
父亲见我模样怪,就不想要我,裹巴裹巴给丢在了洼地里。结果是爷爷把我给找了回来。爷爷一个人一把屎一把尿地把我养大。因为我,父亲和母亲的关系很不好。父亲怀疑母亲不干净。母亲有口说不清。两人常常打架。直到母亲生下了我弟弟胡志伟,两人的关系才好一些。父亲依然认为我丢了他的人,连名字也不给我起,就叫我半个人。母亲已经让父亲打怕了,也不敢来爷爷家看我。甚至为了讨好父亲,随着父亲对我诅咒,好像心越狠,就越清白似的。她生下的弟弟,也被拦着不让来,而且还故意对他隐藏我的存在。人前人后,叫他大孩儿。这胡大孩儿长大一些,懂得一些事了,也知道我这个跟着爷爷一起生活的怪物是他亲哥哥。但他不叫我哥哥,也从不找我玩,可能因为我的样子天生让人嫌恶。
胡志伟的到来,给了我极大的惊喜。他脸上嫌恶的神气,又让我克制住了自己。他犹犹豫豫地走进门来,把瓦罐放在我的脚边,冷冷地说了句:“吃吧。”
尽管我的肚子很饿,我也没有马上动那瓦罐。我忍受着肚子里牙齿的撕咬。
胡志伟转身要走,却又停下来。他看着趴卧在地上的老牛,我觉察得到,他要骑上牛背。这让我感到欢喜。我终于可以跟弟弟一起玩耍一次了。
我装着轻松地说:“你骑吧。”我不叫他弟弟。我还拿不准他是否喜欢我这样叫他。我又看老牛,用眼神问他,你行不行啊?老牛也用眼神回答我,行!
老牛老实地趴在地上不动,配合胡志伟往背上攀爬。胡志伟却怎么也爬不上去。
爷爷养的这头牛非常高大。由于爷爷的精心饲养,老牛膘肥肉厚。虽然这些天瘦了不少,但伏在那里,仍像一堵又高又宽的墙壁。
胡志伟爬不上去,我又不能帮他,他就很扫兴地不爬了。
突然,我抓起那只牛角,对他说:“牛角很好玩。”其实我也不知道牛角怎么好玩。但我灵机一动,把牛角放在了唇边,没费力气,我就把牛角吹响了,“呜——”我说,“你可以把它当成牛角号。”
胡志伟将信将疑地把牛角接到手中,打量着它。
我还没见过如此矜持的孩子。他比我强一百倍。我不怨父亲那么疼他,护着他。
这只牛角号很漂亮,到大商店里都买不着。我还在煽动他接受我这个哥哥的礼物。“你吹着他可以跟人玩打仗,”我继续鼓励他。“放在嘴上,不用费劲,轻轻一口气——”
胡志伟慢慢把牛角送到唇边,但我意想不到的是,胡志伟突然变了脸色。胡志伟干呕起来。他闻不惯还没干透的牛角里的气味。呕了半天,他什么也没呕出来,那张小脸变得又灰又黄。那只牛角还在他手里呢。我叫了声牛角,才提醒了他。他抬手扔到了我的身上,然后就跑了出去。
寒风把胡志伟在街上干呕的声音吹来。我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内疚。本来我是好意,却带给他这么大的痛苦。如果能够补救,叫我做什么我都乐意。我已经没心事吃饭了,就那样呆呆地坐着,深深自责。
不久,我的父亲来了。我听出了他的脚步声,马上准备挨揍。我不会叫一声疼的。父亲打得再狠,我也不会抱怨。
可是出乎我的意料,父亲来了就坐在了门槛上,好像不知道我让胡志伟作呕的事情。
他看了看我身边的瓦罐子,低声问我:“饭不好吃?”我忙回答,“好吃。”他也没多说什么,又坐了一会儿,起身走了。
父亲的到来,让我禁不住想三想四。这是不是向我传达了一个信号,父亲要把我接到家中去住?爷爷不在了,我自己和老牛住在一起,如果他们再不管我,这么寒冷的天气,用不了一个月,就得冻死饿死在这里。哎呀,父亲就是父亲!
越思越想,我就觉得父亲接我去住的可能性越大。我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大声对老牛说:“老牛啊,我小油豆子也有了苦尽甘来的一天!”
老牛无动于衷,明明嘴里没什么东西,还在那里不停地咀嚼。我越看,他就越像一头普通的牛。
“狮心,狮心,”我连声叫。
老牛理都不理。
这天晚上,父亲又来了一次。
我看到一个黑影从院子里走过来,没想到那还会是父亲。我很紧张,错以为那是小偷。麻绳、麻批子、老牛,实际上都是好东西。如果真是小偷,我肯定无法保护爷爷留给我的财产。我想,不管怎样,我都要奋力捍卫我的家园。没有力气,我可以大声呼叫。我就是喊破喉咙,也要让全村人听见。喊声一定会把很多人引来,或许还会引来孟村长家的大狼狗。只是不晓得那条大狼狗会不会至今对自己被踢耿耿于怀。
等那黑影走近了,我才发现是两个人。一个是父亲,另一个我不认识。他们没有说话。那人到了屋里,就啪嗒一声摁燃了打火机。他弓着腰,把打火机举到我的面前,对我上上下下地照了一番。同时,我也把他看了个一清二楚。这是个瘦小的外地人,长得尖嘴猴腮,比我还要难看。他那大黄牙呈八字形朝外呲着,好像要啃我一口。我真的不想看到这张脸。幸好打火机烧烫了,他就把火熄了。一切又回归于黑暗。可是那人并没有走开,他伸出手,在我身上又摸又捏了半天。他摸捏够了,才跟父亲一起走到院子里。不知道他们叽叽咕咕说了些什么。那人走了,父亲就一个人回来了。父亲像白天一样坐在门槛上。他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小油豆子,”父亲叫我。
我一听自己的名字从父亲嘴里说出来,身上就止不住打颤。父亲没叫我半个人。他头一次像爷爷那样叫我小油豆子。
父亲继续说:“小油豆子,不管年轻年老,人都得给自己找条活路。人也都说不清自己会摊上啥事。你看我现在能吃苦,能出力,能跑能颠,说不定啥时候就没用处了。真心话,我也不是不想养你。但我养了你一时,养不了你一世。怎么也不如你自己有个一技之长,好赖是个饭碗。就是我和你妈百年之后,也不用总是挂心你了。小油豆子,刚才那个河南人,你也看到了。他是个耍把戏的,有自家的把戏班子。他摸清了你的条件,说是可以收你当徒弟。也没什么太难的节目,钻钻罗圈,爬爬竹杆,最轻快的就是变变戏法儿……”
我想告诉父亲,他真的没必要说这么多。我的心里早就热乎乎的了,可他还在说。
“你在外面发达了,没多有少,不想着我和你妈,就只想想你弟弟,父亲说,把那花不了的钱,也寄回来一点。你弟弟也要上学,将来考上大学,花项也少不了。俺那小油豆子,我和你妈到了那时,不指望你,还能指望哪个?”
我哽咽起来。“爸爸,”我叫道。“我答应,我答应,我连声说,我答应去学耍把戏。”
“好孩子,”父亲说,“难为你了,这么小就让你出去闯**。”
我多么渴望扑进父亲宽广的怀抱。可我做不到。既然我做不到,父亲为什么不主动把我抱进怀里?我真生他的气。
我一边抽泣一边说:“爸爸,我喜欢学把戏。我可以学得很好,给您老人家增光。我有钱就往家寄。我一分钱不留。可能我不常回家,我求求你了,爸爸,别让我弟弟把我忘了!”
我再也止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父亲却笑了。“这孩子,”父亲说,“咱爷俩正说着好事情,美滋滋儿的,怎么哭起来了?”
可我不能不哭。我越哭声越大,越哭越想哭。
父亲站起来了。“你哭吧,”父亲说,“你觉得哭哭痛快那就哭吧。”他吱哇一声关上了两扇门。我听见他在门外说,好好休息吧。明天上午就跟你李大叔走。父亲把门锁上了。我隐约听他说,最近村里又出了小偷,不得不防。
像我父亲期望的那样,我哭得很痛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停下来的。我停止哭泣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对老牛说:“爸爸躲到外面哭去了。他不想让我听见。”
我相信,父亲是一个坚强的男人。
第二天不大像冬天。阳光根本不像过去那样惨惨淡淡的,而是很劲道。一缕一缕地射下来,并不马上消失,烙饼似的,摞了一层又一层。不少人在街上站得稍微一久,就只得把棉袄解开了。
我又从小窗里看到,父亲敞着怀,从街上走来。他打开屋门,我的眼睛就被门口的阳光刺痛了一下。我忽然想起,自己有很多事情都还没来得及做。
我说:“爸爸,我喂喂牛。”
父亲说:“你李大叔来了,在家等着呢。”父亲一弯腰,把我抱起来放在了牛背上。
“起来,”他踢了踢老牛的肚子。
我担心老牛站不起来,但他努力了几次,终于站起来了。老牛的伤还未痊愈,我坐在他背上,心里很不是滋味。但这是父亲把我抱上来的,我不好多说什么。父亲赶着牛,走出屋门。
来到街上,不少人询问我父亲是不是要送我跟人学习耍把戏。父亲笑而不答。在父亲家门口,我看到了一辆三轮车。父亲对我说,这是专门来接你的。你小子比我强,我都快四十岁了,还从没叫人拉过,都是我拉别人。
那位李大叔和他带来的三轮车夫正坐在屋中喝茶。我的感觉完全变了。李大叔一点也不像昨晚那样令人讨厌。他亲切地对我笑了笑,没说什么,但我的眼中几乎只有他了。
虽然还没到中午,父亲仍旧挽留他和那位车夫在家吃饭。我意识到这将是我在家里的最后一顿饭,又感到非常激动。在李大叔的坚持下,我被安排在他的座位旁边。这也是我第一次坐在饭桌前,跟这么多人一块吃饭。我头都晕了。
不知不觉的,李大叔要带我走了,我竟感到吃惊。
车夫坐到车座上,按响了铃铛。可是,我却像一点准备也没有。我还没有好好跟父亲说句话,也没能好好跟妈妈说句话,李大叔就要带我走了!我不由得着忙起来,摇着头乱瞧。我忽然想起来,我这是在找老牛。院子里没有老牛。正要问父亲老牛在哪里,李大叔就把我抱到了车上。车夫一蹬脚踏,车子就动了。他的力气很大,这一脚下去,就让车子前行了七八步。
慌乱中我脱口叫道:“别忘了给爷爷烧纸!”
这不是一句很明智的话,但我已经顾不了许多了,因为我感到自己再也没有机会跟父母在一起了。我的眼睛一下子模糊起来。
急速行驶的三轮车,带出了呼呼风声。我简直不敢相信,那么快,我就是在村外了。身后的孟家庄,似乎已经跟我断绝了任何关系。我没有回头看看。我的眼睛恢复了良好的视力,广阔的大地不断被送入我的视野。
又走了好长一段路,车子才略微慢了些,也不像刚才那么颠簸了。李大叔松开我。他眯眼瞧着我,对我说,这就对了。不管到了哪里,咱爷俩儿都应该团结一致往前看。他像说了句俏皮话似的,自己笑了一声。
我懂他的意思,但我有所怀疑。我没有往后看,并不是因为自己绝情。能够给家里挣钱,依然是我出门学把戏的主要目的。我长叹一口气,慢慢摇一摇头。
“记住了,小家伙,”李大叔又说,“从此以后,你就叫张小虎。因为我姓张嘛,你就是我的儿子。”
我没能掩饰住自己眼里的诧异。他看了出来,马上改口道:“开个玩笑嘛。不过,在我们大光明把戏班子,师父就是父亲。”
这话倒叫我相信。可是,我身上猛一抖。我看到了我家的老牛。他从田野上奔跑过来,像条熊熊燃烧的火龙。要知道,他的全身是伤,狗咬的,父亲打的。他却不可能再跑得比现在更快了。李大叔和三轮车夫也看到了他。他们无比惊奇,三轮车夫甚至忘了蹬车子。李大叔突然把我抱紧了,转头向车夫叫道:“快走!”
我从来没有感受过如此的迅速。我像一枚离弦的利箭,嗖嗖作响。一望无际的大地,大地上的村庄,道路两旁的树木,一切都在急速向我身后掠去。我的双腿灵活自如,我的胸膛健康有力。我不过是刚一举步,就似乎看到了大地的终点。忽然,我就不是在用双腿奔跑了。我的肋下生了粗大的两翅。我悠然飞了起来。整个大地,刹那间坠落到了无底的洞窟。可是,我感到世界又猛地颠倒了过来。
车尾高高弹到了半空,掉下来时,把我的屁股都给硌痛了。老牛昂首站在了我们前面。如果不是车夫及时刹闸,车子就猛冲到他身上了。李大叔凶狠地叫道:“你这头死牛,你这头独角怪物,不吉利的倒霉鬼,快给我走开!”
这样的话让我听了很不满意,但我没表现出来。我迫使自己用平淡的口气对老牛说:“你回去吧,我们这就算告过别了。”
老牛四肢挺立,一动也不动。两只大大的牛眼紧盯李大叔。李大叔竟被他盯毛了,就移开视线,大声命令车夫:“冲过去,冲过去!这头该死的老牛,看他禁不禁撞!”
我也在用眼神请求老牛走开。老牛不理我,又向车子走了两步。此时,他威风凛凛的样子真让我为他骄傲。可我不能让他看出来。我装作无情地说,他这是等着挨撞呢。
车夫显然舍不得自己的车子。李大叔又说:“撞坏了车子我赔你一辆新的。”可接着又说,“赶跑这头牛我给你二十块钱!”车夫就动心了,哗啦,随手从车下抽出一根铁棍。我立刻想起了父亲那天暴打老牛的木棍,不由得替老牛害怕起来。
“我求你了,狮心。”我捂上眼睛,颤声叫道。
李大叔和那车夫肯定闹不明白我到底在叫什么。我又把手拿开,看到车夫从车梁上跳下来。他是个很强壮的年轻男人,比我父亲还要强壮。因为赶路出了汗,棉袄也脱掉了,身上只穿一件打了补丁的蓝绒衣。为了那二十块钱,他逼近老牛,高高举起了那根沉重的铁棍。我的心随着跳到了胸口。
“我要去给弟弟挣钱!”我又对老牛说。“我不过是要跟李大叔学把戏。”这时,我的心软下来。我的脸上满是痛苦。“我是家里的老大,”我说,“我有这个责任。”我强忍着哭泣。
老牛对头上的铁棍视而不见。“你上当了,”他开口道。
他的声音让车夫的铁棍停在了空中。李大叔和车夫都蓦地愣住了。他们显然拿不准是不是听到了老牛的声音。连我也愣住了,我觉得自己听到爷爷在说话。爷爷的灵魂就附在老牛身上。我不记得过去老牛说话是不是也这个腔调。
“我的小油豆子,不要欺骗自己了。”老牛接着说。“那人根本不会耍把戏。他要让你去当小叫花子,带你到大城市沿街乞讨。他有很多你这样的小孩子。”
“不,不,狮心爷爷,”我说,“你什么也别告诉我。我是家里的老大,我有责任……”
“你爸爸已经收了他的钱,”老牛说,“实际上,你爸爸把你卖了。”老牛的声音那么沉痛。
我的心里痛得难受,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就听那位李大叔对车夫说:“这孩子疯了,不过,他说得也对。他是老大,他就得……”
“骗子!”老牛厉声呵斥他。“你不姓李,你姓张!你们大人合伙欺骗一个孩子,应该感到羞耻!”
这骗子听不懂老牛说什么,也不相信老牛会说话。他又催促车夫:“敲死他!我再加给你十块!”
车夫苏醒过来似的,重新把铁棍高举。
我看到了老牛勇敢的形象。他突然咆哮一声,“滚开!”不避不闪,迎着车夫走过去。
车夫不由得退后了一步。
“为了三十块钱就可以出卖自己的良心么?”老牛责问他。“你可以去跟那家伙讨价还价,去啊!”老牛还在羞辱他。“三十块钱出卖鲜活活的良心,太不公道了。”
车夫再退。他的眼里充满了恐惧,脸色也变得又灰又绿。老牛步步紧逼。车夫手中的铁棍虽然还在高举着,但就像失去了重量。不料脚下一滑,整个人就骨碌碌滚落到路边陡峭的沟渠里了。
老牛站住四蹄,对深沟里的车夫看了一眼,就转过身来。
姓张的骗子早把我放到了地上。这家伙灰溜溜的,一声也没吭。
我们没按原路返回孟家庄。我骑着老牛,慢慢走在冬天的田野里。一路上别提我心里有多高兴了。那两个家伙就这样被我们一老一小打了个落花流水。我对老牛一遍遍地谈论着我们的胜利。不对,是老牛的胜利。但是,我有点心有余悸。
“你不害怕铁棍?”我问他。
“我的小油豆子,你就像问我害不害怕摔倒。”老牛的回答出乎我的所料。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了。透过趴伏在地的冬小麦和冻得干硬的泥土,我清晰地看到了一道道壕沟深堑,和无数层层叠叠的老牛蹄印。这整个大地,都是老牛走过的路。他在大地上摔倒了,爬起来,从不气馁,从不畏惧。尽管他很老了,尽管他伤痕累累,但他还在踩着自己的足迹向前走着,这就是我的老牛……
我悄悄低下身子,把发热的脸孔紧贴在牛背上。
回到孟家庄时,天快黑了。有一件事快让我笑死了。刚走到村口,我就看到了孟村长家的大狼狗。那狗站在街道中央,耀武扬威的,好像在训斥街上的村里人和那些不中用的小狗子。可他发现老牛走来了,突然装着没事人似的,转头就跑,叫着,“走喽,天黑喽,回家吃肉去喽——”他就是这么叫的。他不会说回家吃晚饭。谁都知道,他是吃肉长大的,他把吃饭说成吃肉。那些小狗子和不少村里人,百般不解,昌盛怎么说走就走了。抬头看见了我和老牛,才似乎有些明白过来。我笑得差点翻下牛背。
这天晚上,我过得非常幸福。我和老牛好像久别重逢,一刻也不想分开。
在温暖的草堆里躺下来,我们谁都不愿动弹。没有灯光,但也没什么。这并不妨碍我们交谈,也不妨碍我们相互抚慰。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后就重新开始。
晚上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第二天依然是个好天气。
中午,明亮的阳光照进屋子,似乎把干草都烤燃了。午后,随着光线的逐渐减弱,我意识到自己实际上是非常亢奋的,从昨天走进村子就是这样。我不能不感到有些疲倦。
我想,老牛毕竟也老了,我不能只顾自己,不停地打搅他。于是,我用那天从**滚落下来的办法,选了根不粗不细的麻绳,绾个圈儿,套住床头的木棍,使劲把自己拉到**。我略微感到平静一些,跟老牛说着说着话,不知什么时候,又入睡了。
我被父亲的泣诉声惊醒。我吓了一跳,我都闹不准自己是谁了。父亲把脸埋在**,哭声像个孩子。“爸爸,爸爸,”我隐约听他在叫。他很难说出话来。我没敢动弹,但我明白了,他是在叫我爷爷。在我爷爷面前,他当然也是个孩子了。所以,我倒没觉得可笑。我想,他可能是想我爷爷了。我心里不禁有些感动。
“爸爸,爸爸,”他哭着说,“我可怎么办哪?你老人家说说,我该怎么办哪!爸爸,我得罪谁,也不能得罪村长啊。”
我竖起耳朵听。他话里有一种我暂时还说不明的信息让我担心。
“这头死牛,它以为踢了胡昌盛就算完了?”父亲嘴里夹杂着声声诅咒。“孟村长生气了。大头孟华山今早告诉我,这回孟村长气得可不轻。这头死牛,这个畜生,它以为胡昌盛是条狗?死牛!畜生!它踢死了胡昌盛,孟村长就会让我披麻戴孝。爸爸,孟村长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我们这样的小户人家,躲都躲不及,这个畜生偏要去惹他!”
胆小鬼!我好像觉得自己叫出了声。父亲的表现真让我感到丢脸。他为了一点小钱就出卖我且不说,因为没处诉说内心的恐惧,他就跑到这里哭来了!看看他害怕的样子吧。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感觉得到他身上在瑟瑟发抖。我敢说,这会儿让他站,他都站不起来了。
“爸爸,爸爸,”他连连叫着。
我想,你这会儿想到爷爷来了。爷爷在世时,怎么没想到好好孝顺他?你不也睁眼看看,**的人是谁。他就是你要狠心抛弃的半个人。
……我心里又猛地凄凉了。父亲是不用去看**有谁的,因为我这个人,对他来说,根本就不存在,连半个人也不是。
“爸爸,咱没短处况且不敢得罪孟村长,”父亲又说,“可咱现在是有短处在人家手里啊!他要是坚持让我把你从土里扒出来送火葬场火化,我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听了,也暗暗有了些担忧。但我觉得还是不能原谅父亲。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在我心目中,他一直都是我难以接近的神灵。他不能为自己的无能寻找托词。
我这么想着,嘴里却不由得发出一声叹息。父亲一点也没受惊动。他哭着说来说去,说了很久。大约是哭诉过了,心里轻快了一些。他两手撑着床沿,慢慢地站起来,又扶着床沿在地上跺了跺脚,肯定是腿脚跪麻了。
他恢复了常态,就从屋里走了。屋里很黑,但我看得清楚,他没有看老牛一眼。
屋里重又安静了。我完全被一种鄙视的情绪控制着。它把我跟这个世界隔开了。……我鄙视那个大人,甚至也鄙视这个世界。等我稍微好受一些,我才想起老牛。
老牛身上没有一点声息。
我试探地叫了声:“狮心。”
老牛用反刍的声音回答了我。
“你什么都听到了,狮心,”我说,“我们不该回到孟家庄。”
“我们要到哪儿去?”老牛问我。
我想了想,坚定地说:“我们去大青山,去找爷爷!”
“傻话!”老牛说,“大青山对我来说很近,对你来说很远。”
我相信老牛所言,大青山对我来说还很远,但这意味着,我还要活下去。
一直到天亮,我都在一门心思地想我该怎么活。我年纪虽小,但我认为自己活得够辛苦了。毫无疑问,爷爷、老牛也活得够辛苦,他们说过活够了没有?从来没有。我偶尔打断自己的思路时,我会发现老牛正在不停地吃草,但我没有太注意。只是到了天亮,我看清了屋子里的东西,就觉得老牛这一夜吃得太多了。我说:“狮心,你这样吃草会把肚子撑坏的。”
老牛还在不停地吃。他的肚子圆滚滚的,完全撑开了,皮毛加倍闪亮。这是你爷爷割的草,我听老牛说:“我要把它们全吃下去。”
我说:“看你大吃的样子,好像以后再吃不着似的。”
老牛突然沉默了。我感到自己说了错话,忙拽着麻绳从**挪下来,躺到老牛怀里。我摸他的脸颊,摸他的脖子。
过了半天,老牛又开口了。
“告诉你一桩秘密,”老牛说,“连你爷爷也不知道。我积攒了不少钱,在大槐树下面的树洞里。万一你用得着的话,可以……”
我赶忙握住了老牛的嘴。我说:“狮心,你说什么呀!”
老牛一抬头,闪开我的手。
“我们不要再回避了,”老牛说,“我就要死了。”
我难过极了。我已把老牛视为我的长辈。我不能承受几天之内接连失去两个亲人。
“你不会死的,你还很健康,”我带着哭声说。“你还很能吃。”
“小油豆子,不要哭,你要笑。”老牛宽慰我。“死亡并不可怕。该死的时候死了,到了大青山,你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不该死的时候死了,生前是瘸子,死后也还是瘸子。记住我的话,死亡就像吃干草。只有嚼碎了,才有滋味。”
老牛说着,又低头把干草衔在了口里。
这时,父亲领了一帮人向屋子走来。我预感到了不妙。但老牛就像没看到他们。老牛继续咀嚼他那甘美的干草。
“还吃着哪!”父亲说,与昨晚的腔调毫不相同。“你吃吧,你吃吧。”父亲在门槛上坐下。同来的人也都站在了门外。父亲是快乐的。他转头对别人说,“死囚临死前都要吃顿饱饭,自古以来的规矩。”
天哪,我看得出来,父亲不仅是个胆小鬼,还是个标准的无赖!我没冤枉他。
“老牛就要上路了嘛,井水也得管够他喝,”别人眨巴着眼皮笑道。——我暂时还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老牛囫囵将干草咽下,后腿一用力,就稳稳地站了起来。他是那样高大,几乎充填了屋子的大部分空间。父亲的身子不由得往后一仰。老牛向他走去,他忙跳到门外。他踩了别人的脚,人群就有些慌乱。但老牛停住了。他回头望着我。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得出他明知自己出门就是赴死。
我忽然想起,人们常说牛通人性,死前眼里会流出泪水。我立刻盯住了老牛的眼睛。那里却只有沉静。超然的沉静。难过又让我说不出话来了。老牛朝我点点头,用前蹄在地上嘭嘭嘭刨了三下。这也许是他独特的告别方式。他又开始向门外走去。
“狮心!”我说,“他们要杀你!”
所有人听到我的声音就一愣。他们接着就哈哈大笑起来。我父亲笑得最响。显然,父亲心情很好。“这孩子,”他说。
“你开口讲话,你讲话他们就不敢杀你!”我又说。“你告诉他们,你叫狮心。你是一个人。你就是爷爷。他们不能杀人。他们不能杀爸爸!”我像在嗥叫了。
“半个人疯了,”父亲对别人说。
可是我的老牛不理我了。他走到了门外,走到了人们闪出的道路上。我深深绝望了,身上变得冰凉,忽然眼前一黑。不知是谁把屋门关上了。我重新看到的一切,全都蒙着一层寒冷的颜色。屋子里已经没有一丝温暖。肌肤所触,全是坚冰。
外面欢笑阵阵。好像所有人都在街上比赛嗓门。父亲嗓门最高。整个村子,——全世界的每个角落,都能听见父亲欢快的声音。他在羞辱老牛狮心,说他是废物,呆瓜,死到临头了还不忘了反刍。父亲说,这头死牛,该杀!
杀,杀,杀!
我满耳都是刀子锐利刚硬的飞舞。
牛角提醒了我。
……我像一条被人抛在地上的大鱼。我手握牛角,奋力扑打,翻滚,向水奔去。干草、麻绳、麻批子缠在了我的身上,使我像一条真正的鱼。屋门被撞开,门槛被翻越,我就是在阳光普照的院子里了。我的眼睛受不了这个世界的明亮。我闭上眼,像鱼那样,吞咽干燥的阳光、空气。我感到死亡已经悄然降临,我用不着再为自己积攒勇气。我沉着地慢慢睁开了双眼。
老牛早被人们拉到了街上。人们围着他,不停地对他加以耻笑、羞辱,说他肚子这么大,会不会要生小牛了。
父亲的声音依然最响,他要告诉全世界,他要杀牛。这头牛活该千刀万剐。
我没看到孟村长,也没看到他家的大狼狗。我想,孟村长走到天边,也会听到我父亲轻松快乐、乖巧驯顺的声音。大狼狗根本不用来现场。自然有人会把新鲜温热的牛肉送到他的口边。
来的都是些短腿小狗子,兴奋地围着老牛乱吠,钻来钻去,等待吃些人们不要的东西。
我又看老牛。他像块巨石一样站在人们中间,也像石头一样没有一点知觉。他没看我一眼,却我确信他知道我在看他。
街上那么多人都没发现我滚到了院子里。要看到屠戮场面的欲望,完全支配了他们。我只听到一声针对我的叫声。那是我的弟弟胡志伟。他看到了我的样子,却又马上转过头去。
有人挑了一担水,向人群走来。水桶上冒着缕缕白汽。他吆喝着:“水来了,水来了,又清又甜的井水哟!”
我的耳朵被刺得火辣辣地痛。今天,在孟家庄,每一个人的嗓门都如此响亮。每一个人都在竭力让所有人听到自己的声音。
我不看了,也不想听了。我向院中的大槐树爬去。
在大槐树下面,我找到了老牛所说的那个树洞。里面塞满了宽大平整的杨树叶,有的发黄,有的发黑。我想都没想,就把它们掏出来,塞进怀里。然后,我从身上扯下一根麻绳,系在牛角上。坐在树下,我仰脸看着,选中了一个较低的树杈。抬起胳膊,一使劲,就把牛角扔了上去,正好卡在了树杈上。我拉拉麻绳,试了试是否牢固。牛角不会滑落的。我忽然想到,那是老牛的角。牛角在树上,就是老牛在树上。老牛一定会拉我一把。
我紧拽麻绳,不顾一切向树上爬去。老牛,帮我。老牛,帮我。我在心里不停地念叨着。我的手接近了树杈……我把树杈抱住了。与此同时,我感到自己失去了沉重的双腿。我的全身轻快无比。没怎么费劲,我就骑在了粗大结实的树杈上。可是我呆住了。
我看到了人间最为悲惨的一幕。老牛把头埋在水桶里,他的肚子已经鼓胀得不成样子。他的四肢已被绳索捆住。突然,人们牵动绳索,老牛訇然倒地。又一伙人一拥而上,把他死死压在下面。老牛哀号一声,惊天动地,但惊动不了这些村子里的人。我看到圆溜溜的牛眼暴突出来。牛嘴大开,呼一声喷出粗粗一股老牛刚刚主动喝下去的甘甜的井水。井水好像染了血丝的炮弹,打得跟前的人一趔趄。没等牛嘴合上,一根木棍马上捅了过来。我看到几颗白色的牙齿从木棍下急速飞起,飞得好高好高,飞射到天上去了。我看到我的父亲有力地拎起一桶井水,向老牛合不上的嘴兜底倾下。井水一半灌入牛嘴,一半洒落在地。水倒干了,父亲随手把水桶扔掉,又换一桶。第二只空桶砸在第一只空桶上,发出空洞的声音。第一只桶骨碌碌向前滚去,第二只桶随后紧跟。又有第三只桶,第四只桶。它们在街上不停滚动,从人群的缝隙,从人们的脚下,似乎没什么能够阻挡它们。溅湿的泥土,迅速结成乌黑的冰块。那些摁住老牛的人走开了,因为老牛已不能动弹。由于众人的压力,灌下的水还会从三孔七窍徒劳溢出。老牛四脚朝天,大张的牛嘴变成了一眼汩汩翻涌的山泉。父亲的水桶倾下,两道水流猛烈撞击出一团团雪白的浪花。
我朝树顶爬去。像鸟儿在天上一样轻快,像鱼儿在水中一样自由。双腿已经不再是我的累赘。
不管你信不信,在大槐树上,我完全是一个健康的人。下身不再冰凉,双腿又直又灵活,我全身是劲儿!从一个树杈,到另一个树杈,每一次翻越都让我感到力量大增。哦,我的大槐树,我的大青山,你救了我!我活过来了!
终于,我站在了最高的树杈上。你以为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另一座大青山,绿油油的,真正的大青山,比我脚下的这一座更加巍峨高大,但它隐现在蓝天里。我仍然看到了。而且,我还看到了日夜想念的爷爷。跟爷爷在一起的,是一头牛。不是老牛,但我认出来他是狮心。是头没阉过的年轻的公牛。他们走下山来,就像赶来迎接我。
我眼前模糊起来。忽然,爷爷身边多了个年轻人。我知道,那是我的新爸爸。他在爷爷跟前仿佛一个孩子。一旦离开爷爷,也就是一个大人了。
“爸爸!”我不由得大声叫道。
那个年轻人听到了,向我转过清洁宁静的面孔。他完全是一个爸爸的样子了。我一直渴望长成的,就是这样一个人。
“爸爸!”
“跳下来,”爸爸说。
我看看脚下的树梢,觉得头晕。我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
几片金黄的杨树叶,从我怀中翩然飘落。
“不要怕,跳下来,”爸爸微笑着。
爷爷也在微笑。爷爷捋着白胡子,朝我点头。“跳下来,小油豆子,跟我们在一起。”爷爷说。
只要往前跨一步,一切就都过去了。我想告诉你,我已经不再害怕。可我看到狮心哭了。他的眼里,泪花闪闪。
哦,大青山!我在这里!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