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树的大叫

桃桃之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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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朔方》2000年第9期)

三年后的一天深夜,桃桃重返村庄。她的父亲凤普起初还以为她是只身一人,突然,一声婴啼从她怀里发出来,虽然既短促又微弱,凤普仍然知道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了。

护送桃桃的是村里胡福家的二小子胡发,几年前桃桃就是跟他离开村庄的。凤普脑子里乱哄哄的,这二小子给桃桃交待了什么他一句也没听清。

待他一走,凤普就对桃桃说,这孩子该不是胡发的吧。

桃桃躺在**,背对着他,只顾低头奶着孩子。

我看不会是胡发的,凤普说,要是胡发的,他爹也不会同意把孩子放在咱这儿。

桃桃,凤普说,你让我明天该怎么出去?我又不坐月子,我要是能坐月子就好了。你别以为我说这些是在生你的气。我不生你的气。那年你跟胡发走了,村里人说看这闺女,平时不言不语的,做出事来倒是不一般。胡发是什么人?他那道儿上的还能有什么人?我就想我这辈子完了,儿子没出息,闺女又冷不丁跑了,当时村里搞新村规划,人们眼睁睁算计着拆我的房子,你让我告谁去?可你也别说,你这一跑啊,竟让你爹把气给提了起来!三年啦,谁还敢说拆我王凤普家的房子!要在往常,人家往咱地里扔块瓦片我王凤普哪敢捡起来扔掉!我得对着那瓦片瞅摸老半天,还得给人家说地里有瓦片庄稼就会长不好,得捡出去。看人家不当回事儿我才敢捡。眼下呢?你别说往咱地里扔瓦片,你就是踩碎了咱家一块坷垃也得寻思寻思。闺女,爹是对你感激得不行哩。你只要不是让人家蹬掉的就好,爹明天一早就站到街上去,我看谁敢走过来对我王凤普说三道四!

天刚麻麻亮凤普就起来了。

凤普背着一只粪筐在街上走。凤普没有从村里看出任何异常。

转眼过去了一个月,这期间胡发悄悄来过几次,凤普也不知道他到底跟桃桃说了什么。他想问桃桃,可是桃桃一直都很少理他,孩子醒了她就逗孩子,孩子睡了她也睡。

天气要转冷了,胡发专门送了一排子车木柴。接下来的几天,凤普没见着他,有心向桃桃问问他的事。刚提到他的名字,桃桃就气汹汹地说,你还不知足么!给你送的东西还少么!

凤普马上不言声了,闷着头劈了一会儿木柴,越想越觉得桃桃不该那么着对他,便索性把斧头重重一丢,背粪筐到街上去了。

凤普很让人们高兴,凤普也就忘记了心中的烦恼,跟着高兴了。凤普一高兴就觉得自己刚才不该把斧头丢得那么重,像是跟谁赌气。他怕桃桃疑心,说了一会儿话又回去了。凤普离开不久,从村口就走过来几个外村人。

人们等待着他们走近。可是有个麻秆脚的小伙子飞快地从胡同里跑过来,凤普则在后面紧紧跟着,随后桃桃也出现了。

桃桃三年来几乎是第一次站在人们面前,但她就像谁也没看见,双手卡着腰,立眉竖眼地嚷,三年了还不长一点出息,槐槐不就是花了百十块钱买双鞋么?你又心疼得杀鸡打狗的。给你,我这里有!扬手扔出一个纸团。

凤普收住脚步,回过头去,不相信似地朝落在地上的纸团看了看,脸上便慢慢泛出一层笑纹。他弯腰把纸团捡在手里,细细地展开了,迎着天光一照才准备对桃桃解释什么,但那桃桃并不想听他的,气咻咻地转身返回胡同,摔门走进了院子。

那个麻秆脚小伙子远远地在一家杂货铺前像只鹭鸶似地站住了。他脚蹬一双白得扎眼的运动鞋,看得出他很爱惜它。刚才他在奔跑时把脚抬得出人意料地高,很显然是怕把鞋弄污了。

外村人已经走近了,凤普便停在路边跟别人一起观看。

这些小的们都不会过日子了,凤普还一边对别人抱怨说,花那么多的钱买双白孝鞋,他这不是巴结我早死么?

别人的注意力都在外村人身上,没人跟他说话。外村人走过去了,才有人说,凤普,你死给他看,看他还怎么样?

凤普就说,我是气得不得了,你想想,咱村里有这么不会过日子的么?

别人又说,得了得了,你还怕什么?桃桃还能再让你穷么?

凤普嘿嘿地笑了。

凤普看着那几个外村人开始往村委会的方向走去了。他们是找村长的吧,凤普说。

没人否认,槐槐也蹭了过来,跟别人一起向那几个外村人看着。

外村人向南转过街角,不见了。

有人扯了一下槐槐的袖子。去,槐槐,那人说,你去喊村长家失火了!

槐槐应声就往村委会跑。来到村委会院门外,看见那几个外村人已经坐下了,不知在跟村长说些什么。槐槐躲在墙后,捏鼻子喊道,村长家失火了!喊完就跑开了。

不大一会儿,人们就看见村长慌慌地走到街上,又往自己家走。那几个外村人也出来了。

街上的人闲闲散散,三五成群。他们看着外村人又走出了村子。凤普心里还觉得这样对待外村人有失礼节,可是那个支使槐槐谎报村长家失火的人却说他们可不是什么外村人,他们是县公安局侦缉大队的便衣。凤普的背上嗖地吹过一股冷风。

回到家里,凤普就把村里来了侦缉队便衣的事给桃桃说了。

我都明白了,凤普说,你不告诉我我也明白了。他们是来抓胡发的。

桃桃怀抱小孩,低着头一声不语。

我得替你想想办法,凤普说,你得找个更保险的地方呆着,我想让你到周庄你的舅姥爷家去。你收拾收拾,我让槐槐送你。

可是桃桃似乎没有一点反应,凤普就知道自己又白说了。

正沉默着,胡发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胡发乘坐的碰碰车在村口翻到了沟里,身上也被树枝挂破了。凤普很想说出自己的担忧,但胡发显然不喜欢他在一旁,就知趣地退到院子里。他坐在一只木桩上,侧耳倾听着里面的动静,不料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回头一看,在街见到的那几个侦缉队便衣已经冲到了他的背后。凤普竟出奇地保持了镇静,他挡在了他们的前面。

你们不能进去!凤普大声说,两臂伸开,小孩怕风不是?

为首的一个人对他看着,别的人也停下来对他看。他们看到的是一个相貌猥琐的中年男人,那份陡然激发出来的威严在他的脸上显得极不协调,几乎让他们忍不住发笑了。

但是,凤普的镇定并非不堪一击的。凤普抵抗住了他们的注视。

为首的那个人首先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了,别的人也不再看他。

但是他们还站在院子里,忽然有人叫了起来,队长,地上有血!

凤普脑子里嗡一声响,三年来一直挺着的腰杆竟变得那么脆弱,眼看着就要咔嚓折断。挺直!挺直!凤普暗暗对自己说着。

凤普心中一动,趁他们都去查看血迹的工夫一弯腰捡起了地上的斧头,在自己手上用力划了一下。

看!凤普说,看!

凤普一点也不觉得痛。

他们扭过头来,看见鲜血正从他的手上一滴一滴地流下来。

此刻的凤普就像一位舍生忘死的英雄。他凛然地站着,也是幸福地站着的。

侦缉队员都不说话,对这场景多少感到有些出人意料。

过了一会儿,大家的脸色才缓和下来。

凤普心想,这回你们该走了吧。可是他们没走,仍旧推门进去了。

屋里摆满了婴儿使用的尿片,四处散发着浓浓的尿骚味。胡发没在屋里,桃桃怀抱着孩子,无声无息的,好像她永远是这个样子的。

队长走过去,看了看她的孩子就在她的对面坐下了。队长也没说话,大家都是无声无息的。

沉默继续着,只有凤普越来越感到不安,他仿佛刚刚使尽了力气,一生的力气都使尽了,手上的伤口也开始疼了起来。

侦缉队长终于说话了。

桃桃,侦缉队长说,你要明白肖飞这回插翅难逃了。我们已经了解到他一直瞒着你,但你的配合对我们会很有用。

桃桃拍打着孩子。我不懂你的话,桃桃小声说,我也不知道肖飞是谁,我就这样了。

你不知道肖飞是谁,侦缉队长说,那你总得知道这孩子是谁的吧。

桃桃不吭声了,眼瞅着孩子,目光直直的。

胡发也逃不了,侦缉队长又说,他以为躲来躲去好玩呢。

你是不是问我这孩子是谁?桃桃突然抬起头来,打断了侦缉队长的话。

你说说看,侦缉队长说。

那我告诉你,桃桃慢慢抬起眼来,调整了一下语气,是乙楞的。

侦缉队长一愣。他回头看看几个队员。乙楞是谁?

有知情的队员说,是这村上的一个小合同民警。

侦缉队长略一沉思,就让别人把他叫来。

过了不大一会儿,乙楞随在别人的身后笑眯眯地来了,一来就连声说,大哥大哥,我刚从塔镇下班,不知道您来村里公务哩。还忙不迭地向他们让烟,但谁也没接他的。

凤普从没看见过他对别人这样,就在一旁看呆了,好像他跟平常自己见到的那个乙楞根本不是一个人。

乙楞,侦缉队长说,你自己说这个小孩是不是你的?

乙楞一听就不由得把嘴张大了。

是他的,桃桃不容置疑地说。

乙楞盯着桃桃看,就像不认识她。汗珠从他的脸上滚下来。

他让我跟他睡觉,桃桃说,我就跟他睡了。他带我钻进了玉米地,我爹可以作证的。

凤普马上走到桃桃一旁,大声附和道,我是亲娘生养的吧!桃桃要是说错一句,我王凤普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可是亲娘生亲娘养的哩。

乙楞极力稳了稳神,却掩饰不住声音的颤抖。桃桃,他说,我有三年没见你了。

他转脸看看那位侦缉队长,可是侦缉队长满脸都是不信任的表情。他不由得变得更加急切了。

我知道她是怎么跟胡发跑的,他继续说,胡发曾经要我给他在村里物色个漂亮女人,说是送给他的一个姓肖的朋友。我就向他提到了桃桃,不久他就说桃桃假正经,不愿跟他走,他还打算以后找机会办了她。可是桃桃又突然同意了。这一去就是三年,大队长,我真是三年没见她了,只听她爹说是跟人合伙在城里开饭店,后来又说是开摩托车修理店。胡发倒是常见,但也很少提她。你千万别信她的,大队长。

可是侦缉队长却说,乙楞,我又怎么能信你呢?

凤普见状,就上前插话,他早就打桃桃的主意了,桃桃还不懂事他就对她有了歹意。我见他把桃桃拦住过,吓得桃桃直做噩梦。那一年村里搞新村规划,要拆我的房子,我就让桃桃求他,他张口就让桃桃跟他睡觉。说到这份上我也不顾脸面了,后来是我把闺女给他送上门的。他要说没这事,他就比畜牲还不是人!

乙楞的脸色非常难看,他暗暗朝凤普一瞪,不料凤普却嚷了出来。

你瞪我干什么,乙楞?凤普说,我不怕你了,我今天可知道了,你只不过是位小小的合同民警。公安局说踹你就能踹了你。你不怕踹么?你不怕踹你就快把那事给承认了吧,省得耽误大队长的工夫。大队长的工夫值钱哩,还要抓逃犯。

说着就故意朝那位队长笑了笑。

侦缉队长意示了一下侦缉队员,就要离开。

可是乙楞却慌了,他赶忙走到侦缉队长前面。这孩子真的不是我的,他再次为自己申辩。

凤普根本没有想到乙楞会这么没有力气,侦缉队长只是用手拨拉了他一下,就把他给拨拉到了一边,好像他比棉花还轻,甚至没有一点分量。侦缉队长只顾走,也不理他,他好容易才站稳了,跟在侦缉队长的后面,口里还说,我不能随便承认。已发出了哭音。

他怕踹!凤普笑着说。

乙楞忍不住哭了,还拉住了侦缉队长的衣服。

侦缉队长终于让他惹恼了,便大声斥咄了一句,自己的孩子还没胆承认,还有这么些啰嗦!乙楞就不由得停下了,眼看着侦缉队在凤普家的院子里消失了,可是只停了片刻他就猛地拔腿追了出去。

凤普跌坐在了地上。乙楞才是龟孙子,凤普扭头对桃桃说,我以前还以为他多了不起呢。桃桃,你做对了,就说这孩子是他的,他还有什么办法?他只不过个胆小鬼。以后你也不用在屋里躲着了,你就走到街上去,见人就说这孩子是他的。桃桃,我高兴得想哭哩。你让我哭吧,呜呜。可是我又想笑哩,哈哈!你说咱一家以前过的是啥日子,一只老鼠也敢掉过腚来熏咱。桃桃,来,让我把孩子抱出去,我要让人看看,这孩子是我闺女生的!

桃桃并没有把孩子交给他,他的手伸开了一阵就悄悄缩回去了。他走到院子里,就盯着那只手看,凝血已经发黑了。他又把手攥了起来。

桃桃,我不能松手是不是?他隔着窗户对屋里的桃桃说,我王凤普攥住的可是好日子哩。他的手越攥越紧了,已经坚硬如铁。我不能松手!他又说。

凤普来到街上,很多人都向他围拢过来。

乙楞怎么了,凤普?他们一起问他,乙楞也犯了事么?

我说出来你们可能不相信,凤普郑重地说,桃桃生的是乙楞的孩子。虽然这事我没脸面,可我还是想说。

人们惊异地相互看着。凤普带着一脸不可置疑的表情。凤普走到一边,蹲下了。没人理解凤普在这件事上的坦率。凤普似乎也并不想使人理解,但他也没有听到有人对此提出疑问。

这天夜里,凤普已经上床睡下了,外面突然传来了叩击院门的声音。

凤普让槐槐出去开了门,没想到跟槐槐进来的却是村长。凤普看见村长笑眯眯的,村长要往**坐,他就用脚蹬他。

你看你,你咋不让我坐**呢?村长说,**暖和。

凤普就说,**暖和,你怎么不在你家**呆着,还有娘们儿。凤普还没见过村长这样对他说话,也从没敢这样跟村长斗嘴。

我跟村长斗嘴,斗就斗了,他想,可我就是不让你往我的**坐,你村长就坐不成!可是村长还坐,凤普就还蹬。

他们相互消耗着精力,最后还是村长让了步,村长在墙下的矮凳上坐了,半截身子处在阴影里。

凤普,村长说,你知道乙楞找过我了。

凤普暗暗一惊,又马上掩饰住了。找就找呗,凤普轻描淡写地说,我怎么能知道?

我告诉你你不就知道了么?村长说,我不告诉你你当然不会知道!

那你还说我知道,凤普说,我不知道你怎么能说我知道。凤普继续享受着跟村长斗嘴的乐趣。

村长就笑出了声。

嘿嘿,凤普,村长说,凤普,嘿,真有你的——嘿嘿,乙楞求我了。这回乙楞了,脸蜡黄,就像病了大半年,直对我滴答泪呢。

他么?不过是个小合同民警,凤普说,上午给侦缉队长训得一愣一愣的,训龟孙子也不过这样。人家说踹就能踹了他。

就是就是,村长连连点头说,乡里乡亲的,你说是吧,凤普。

倒是!凤普响亮地哼了一下鼻子。

乙楞能够当个合同民警也不容易,村长说,说踹就让人踹了。凤普,你没听乙愣说,他要认下桃桃生的这孩子哩。

凤普一听,就拉长了脸。村长,凤普一本正经地说,我王凤普在你眼中成了什么人了?我王凤普的闺女能给胡发生孩子,能够随便给哪个人生,可就是不能给乙楞生!她要生了我也得给她掐死。

村长被凤普说的闹糊涂了,他眨蒙着眼。他本来是有些疑问的,可是凤普却让他压根儿怀疑不起来了。此刻凤普觉得自己机灵得很,他也并不想轻易把村长放过。他没想自己玩起村长来就像在玩一只老鼠。

村长,他说,我也请你传个话儿,你就告诉乙楞,让他死了那份心吧。他认了这孩子也没用,侦缉队长照样踹了他。趁着满天星星,村长,你就快把这话儿传过去。

村长扭动着身子。我成了传话儿的了,村长笑着说。

你怎么不是传话儿的?凤普说,下边的话儿你传上去,上边的话儿你传下来,你可不是个传话儿的么?

村长站了起来,脸色不是脸色,可仍旧讪讪地笑着。这个话儿我不能传,他说,凤普,你别那么说我。

凤普也笑。

村长就笑着走出去。

他的前脚刚迈出门槛,凤普就喊,桃桃!凤普又止不住兴奋起来。你听到了么?他说,你看他这村长当的,他说一句不痛快的话了么?

当然,除了从桃桃屋里发出的一声惊住似的婴啼,凤普不可能再听到别的。

第二天,凤普早早起来。他径直走到桃桃屋里,对桃桃说,桃桃,我想了一夜,当年你跟胡发那号人跑了,不是因为你再受不了村里的苦。你是受更大的苦去了。你一个人跟村里人打了一仗。你一个人跟他们打了三年。我明白了这一仗还得打下去。你让我跟你打吧。他们也不过是那么回事。桃桃,我活了大半辈子,再不长点出息可就晚了。来,把孩子抱给我,我要走到街上去,告诉村里人这孩子可不是村里任何人的。

没等桃桃有反应,凤普就走过去把襁褓里的孩子抱了起来。他用身子挡着清晨的寒风,来到了院子外面。

人们从凤普嘴里又听到了另一种说法,一时间竟使那孩子的出生变得扑朔迷离了,一方面是凤普父女的矢口否认,一方面是乙楞要认领孩子的努力。

几乎所有的村里人都相信那孩子为乙楞和桃桃所生无疑。乙楞在塔镇当合同民警,又没谁跟着他,谁能断定他出村不是去跟桃桃相会的!乙楞在村里人眼中的地位一落千丈,人们耐心地等待着他被踹的确切消息。

桃桃极大地赢得了很多村里人的同情,女人们陆续走进她的家里,看望她和孩子。桃桃也不再有意躲避,在家里憋了也快有两个月了,又受了当年女伴们的一再怂恿,就跟她们去赶塔镇的集市。

凤普没有办法止住婴儿的哭泣。

整整一个上午凤普都呆在家里,千方百计地哄婴儿安静下来。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他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耐性,槐槐插不上手,但槐槐却听烦了。我去塔镇把姐姐叫回来,槐槐说着,就要走。

给我站住!凤普马上阻止他。

槐槐停下来,回头说,我受不了啦,我的头都快炸啦。

那你滚开好了,滚得越远越好。你姐姐不过是想去逛逛,你就不耐烦。凤普说,你这个没用的东西!你要有桃桃的一半光景,我和你娘也算没白弄出你。

槐槐很不高兴,拉长着脸,嘟呶着什么,到街上去了。

已经有赶集的人陆续回来。他看到了跟桃桃一起去塔镇的女伴。从她们的口中,槐槐得知桃桃跟她们走散了。这一个集市是很热闹的。

槐槐,你怎么不去赶集呢?她们问他,话里充满了**,你出十五块钱,就可以买到一双崭新的白球鞋。

槐槐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不想回答。他情绪低落地站在了墙根底下,瞧着自己脚上那双白球鞋。就为这双白球鞋,他的父亲差点送了命呢。他不禁又叹了口气。

婴儿的哭声把很多人都吸引到了街上。没见过有这个哭法的,他们都说。他们看见了墙根底下的槐槐,便问他,槐槐,你想不想让乙楞当你的姐夫?

当我姐夫?槐槐一梗脖子,他配!

人们笑嘻嘻的。乙楞当了你的姐夫,他们又说,你不是咱村的国舅也跟国舅差不多。他要是再给你在塔镇找个差使,你不就可以天天在塔镇了么?这样的事该是多么美!

当然,这样的事多么美!这样的事槐槐并不是没有想过,这段时间他是常常纳闷的,乙楞既然要主动认领婴儿,父亲和姐姐为什么还不一口答应下来。乙楞能当他的姐夫,总比胡发当他姐夫要强吧。虽然胡发跟乙楞差不多是同样的货色,但胡发总跟做贼似的,哪有乙楞在世上活得光鲜?看来这件事槐槐得替乙楞使使劲儿,只可惜乙楞还从未跟他说起过。槐槐已经暗暗决定找机会提醒乙楞一下。但他并不想对人们显露自己的真实想法。

塔镇就要踹他了,你看美吧,槐槐不动声色地说。

不是还没踹么?人们说,不是说只要他表现得好,只要他能认下那孩子,塔镇就不踹他了嘛。他老婆为这事闹过几次了,他老婆嫌他没本事,连自己的孩子都认不成。人们还说,我看桃桃死脑筋,让乙楞把孩子认了,她不就有着落么。我看乙楞的老婆算是个贤惠女人,她们能合得来。

人们七嘴八舌地说了很多。有些话槐槐觉得是不大中听的,但槐槐无法阻止别人说什么,他只是越来越感到需要对父亲表达自己对这件事的看法了。

回到家里,槐槐看到他父亲正抱着孩子在地上不停地走。父亲满脸的慈爱,他搭眼一看心里就止不住充满了感动。那孩子还在哭着,嗓子都哑了。唉,可怜的小孩儿,槐槐柔声说道。他父亲一心在孩子身上,没听清他说了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就又说了一句:

可怜的小孩儿。

这一回他父亲听到了。

你说什么哪,槐槐?父亲问他。

我说在他是个可怜的小孩儿,槐槐抬头看着父亲,槐槐就趁机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但他没想到父亲突然发火了。

你懂的屁!

父亲冲他吼,竟使婴儿的哭声戛然停了一下。父亲气咻咻的。

婴儿的哭声重又响起。

但是槐槐并不想轻易放弃。槐槐在街上游逛着,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别人叫他他也像没听见。一个下午的时间都快消磨掉了,可他仍在街上不停走动。

后来槐槐就看到不远处聚集着一群人,而且发现了人群里的乙楞。槐槐稍一迟疑就走过去。乙楞正在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槐槐委顿的模样一扫而光,他觉得心口急剧地跳动起来。可是他又马上停住了。

这是一个圈套,乙愣说,当时大队长将计就计,设了这么一个圈套,连我也被蒙在了鼓里啦。你们知道吧,这叫引蛇出洞!桃桃还真以为大队长被她哄了呢,其实这么长时间大队长他们一直盯在村子外面。桃桃前头一走,他们立马就跟上去了。她正跟她姓肖的在饭铺吃饭,一伙庄稼人就冲进来,她哪想得到那会是大队长他们呢?姓肖的还想跳窗逃走,外面早有人埋伏下了,脚没落地就给摁个马趴。

人们唏嘘不住。乙楞,你到底清白了,人们说着。

我有什么不清白?乙愣说,你们想想,有三年怀胎生下的孩子么?凤普这条赖狗,他是要狠心害了我呢。以后有他好瞧的!

凤普这几年可是神气过了头儿,人们说,乙楞,你该不会找他算账吧?

乙楞却欲言又止。乙楞的脸色如此地郑重。那是肯定的,乙愣说,我是人民警察,是吧,我不能跟随便哪个人一般见识!

人们肃然起敬。但是人们并不能马上忘记这段时间对乙楞产生的误解,这使他们不免感到有些愧意。好在天快黑了,人们也便陆续散去。没谁发现槐槐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乙楞的确是清白了,但乙楞意犹未尽,仍然留在了那里,暗暗盼望还能有人走过来。

凤普来到街上。他先是不见桃桃回来,现在连槐槐也不见回来了,便更添了一份焦急。他没想到那个徘徊不前的人影会是乙楞。等他认出他来时他就不由得停了一下脚步,但他马上就直直地走了过去。

落日的余晖静静地笼罩着整个村子。凤普面对着乙楞,嘴角微微地含笑。

我要跟你打一仗,凤普说。凤普挺着胸。

乙楞对他定定地看着。突然,乙楞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噗!砸出一个黑黑的小坑。接着,乙楞用手端正了一下帽子,一声不响地走掉了。

我就是要跟你打一仗!凤普冲着乙楞远去的背影,提高了声音,再一次说道。乙楞不可能没听到,乙楞却没有回过头来。

在暗淡下来的天色里,那声音虽然消失得那么仓促,凤普仍旧隐隐感觉到胜利在望,甚至可以说已经大获全胜了。凤普简直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凤普怀抱着疲倦的婴儿,在空寂的街头,喜悦地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