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促进会”最后一个活动,举行政协闭幕庆祝大会,日子选在丙戌年正月上九。
早晨八点半钟,太阳露出圆圆的笑脸,参会群众陆续来到较场口,人们穿戴整齐,许多人大年初一样收拾打扮自己,把压在箱子里的宝贝衣服穿在身上,爱好时尚的女人佩戴自己认为好看的首饰,体现一份好心情。范子宿和吴邵云约好今天去参会,沈岚找出毛料西装,进口领带,边用毛刷掸掉灰尘边叮嘱丈夫:“上帝给你两个眼睛两只耳朵一张嘴,多看多听少说话”。沈岚这次上来,与以前不同的是话多了,范子宿嘴里嗯嗯两声,吩咐沈岚:“你给徐丽萍打电话,叫邵云在邹容路等我,民建队伍来了一起入场”。
较场口广场,也有演讲台,但没有围墙,这地方是城市中心,四周毗连许多巷道,路口很多。范子宿到了邹容路,吴邵云还没来。民生路那边,过来重庆各个大学的教师,先生头发花白,穿在身上的衣服平平展展,裤腿前面熨帖的有棱有角,脸上意气风发,仿佛肩上担负着民主建国的重任,胸中怀揣着治国建国方略。女士穿着旗袍,一些人烫了头发,春风吹过来,带来她们身上淡淡的香水味。一些有头有脸有家室的人,还牵着孩子来看热闹。旁边的民族路,中华职教,育才中学排着方队,穿着校服,挥舞彩旗,喊着:“和平建国”的口号,步伐整齐走向大会指定位置,学生们整整齐齐排成几路纵队,安静地站好,等候开会。民权路走来的男女青年,三五成群,大慨是大学的大学生,忘不了男女青年之间见面互相谈笑风生,用手中的彩旗,互相追逐打闹玩耍。
吴邵云来了,说范子宿柱着拐杖,像位英国绅士,来参加隆重庆典。范子宿说吴邵云今天西装革履,像位出席婚庆典礼的新郎,两人心情开朗,互相取笑。范子宿手指给吴邵云看,说:“纪功碑(14)那边带孩子嘻嘻哈哈,追逐玩耍的是钟桃,看样子,一家人都来了”。吴邵云开玩笑大声喊:“钟桃,范子宿正在到处找你”。对面穿银灰色丝绒旗袍,系红色围巾的钟桃听见范子宿找她,招呼三个孩子过来,丈夫施去飞也跟了过来。孩子离开鸿昌公司托儿所,大女儿上学,小的她自己身边带着。施去飞说:“子宿参加民建,今后我们是同志,和平建国得要积极参加活动”。范子宿不回答施去飞的问题,抱起他两口儿的小儿子,说:“这小子,特别聪明,再过一年,伯伯就抱不动了哟”。
广场四周,人人脸上洋溢着充满希望的微笑,饱受苦难的中国人今天既是来庆祝政协闭幕,也是来享受和平建国的节日。广播里正在播放蒋介石录音讲话:“中正无论在朝在野,均应本着公民应尽的责任,忠实地坚决地遵守政协会议的一切决议”。喇叭声音大,盖过了他们的谈话。民建队伍开始进场了,施去飞和钟桃夫妇牵着孩子,一家五口大人孩子走进队伍里。大会安排民建站第二排,前面是新华日报方队,民盟方队。站在他们后边的,打的旗帜写着工务会、农务会、商务会。范子宿看后面三支队伍的人,穿着清一色黑衣、黑裤、黑胶鞋,黑方阵,个个神色不对。他第一次参加集会,看了觉得有些不对,问道:“后边的人穿戴这么整齐,像武僧装束,是哪里的”?
“这三个会我从没听说过,怎么来的我也不清楚”。
“好像来者不善,不像是来开会的”。范子宿看黑衣方阵人群不多,个个气势汹汹的。
施去飞劝他:“老范不要风声鹤泪,我上演讲台去了,大会推选我参加主席团”。他跟三个孩子挥挥手,笑嘻嘻地走了。
各个方队按喇叭吩咐,在一块一块整队,旗帜迎风招展,风吹得哗哗作响。
后边黑衣方阵朝主席台大声喊:“时间到了怎么还不开会”?
这儿距离主席台不远,台上听到了,用喇叭回答:“时间还没到,大家静一静,等一下”。
黑衣方阵的人叫喊:“什么时间还不到,把你那破表摘下来扔了”。队伍里跑出来一个穿黑衣个子瘦长的男子,沿着中间的通道向主席台跑上去,自我介绍要上主席台,大会纠察队拦阻。黑衣方阵又叫又嚷:“他是我们的代表,要上主席台”。
喇叭里客气地说:“主席团是‘促进会’推选的,送来的名单没有他的名字”。黑衣方阵起哄,吹起长长的口哨,再就是乱七八糟的吆喝,像似哄闹又像似嘲笑,夹杂一起就像是捣乱,瘦长男子黑衣方阵的怂恿,放开手脚向主席台上挤,黑衣方阵冲上去五六十人,上去跟纠察队打起来,纠察队被黑衣人群又拉又推又搡,主席台前乱成一团。瘦长男人趁势冲上主席台,抢到麦克风,大声说:“我是农会主席,大会由我主持”。
主席团有人制止瘦长男人抢麦克风,乱讲话,黑衣人群霎时冲上主席团,抓到人就开打。范子宿觉得不对劲,对吴邵云说:“台上争着要当主席的会不会是特务”?
会还没开,主席台乱成一团,吴邵云随口说:“我俩既不是共产党,又不是民主人士,既然来了,看看再说”。范子宿只好如此,看看热闹嘛。
主席台上黑衣黑裤黑鞋一片黑色,其他颜色寥若星辰,瘦长男人对着麦克风,举起手臂,喊口号,声音传不出来。旁边主席团公认的主持人夺过麦克风大声说:“今天是非常隆重的庆祝会,大会主席是非常慎重的事情,毛遂自荐的主席不合法……”。
话未说完,台下黑方阵一齐吼起来:“妈个屁,你合法”。
“我们推举的主席谁敢反对,弟兄们,开打”。
主席台的黑衣人群,从腰间抽出事先准备好的铁条,五六十根铁条砸烂麦克风,砸烂喇叭,砸烂条桌,砸烂板凳,碎片木板砸到开会群众身上。
台下三个黑衣方阵的几百个黑衣人,一瞬间从腰间、裤腿抽出一根根褐色的铁条,仿佛恶魔降世,露出狰狞的面孔,咬着黄色黑色的牙齿,呼啦一下,分散开来,举起手中的铁条,向四周参会人群劈头盖脸打来。
二
会场各个方队被挤乱,前面的人想退,退不动;后面的人想跑,看不清东南西北方向,行不成统一意志,跑不了。会场上想退却的,想跑掉的,想躲藏的,一片混乱。人们伸长了脖子,挥舞着双手,拼着性命互相拥挤。特务三五成群,挥舞着铁条,高声吆喝着,在会场上追逐手无寸铁,饱读诗书的社会知名人士。他们对人群中年纪大的,戴眼镜的,面容像读书人的、佩戴大学校徽的,或者他们认为是知识分子是民主人士的,手持带血的铁条,扑上去不问青红皂白,对准头,照着脸一阵乱打。
带着三个孩子的钟桃听见叫喊:“特务打人啦”,她做梦也没想到出现这种意外,她当过兵,过打仗,经历过战场枪林弹雨考验,这铁棍算什么,三个孩子不能撒手不管。女儿十二岁,小儿子不到六岁,心里埋怨后悔丈夫不该带孩子来看热闹,一时有些慌乱。大女儿睁着一双大眼睛,只见特务黑衣黑裤黑胶鞋,黑漆一样的面孔,像黑色的怪兽,一路冲杀过来。紧紧抱住妈妈的腿,挪不开步,幼稚地说:“爸爸说抗战胜利啦,国家有希望啦,怎么比抗战躲避大轰炸还要乱啦”。二孩子看见几个叔叔被打得鲜血直冒,血流如注,有一个当即到下,趴在地下昏了过去,爬不起来。大人抱着头,躲着特务,躲着特务手中的铁条,向有空隙的地方跑,特务举着铁条在后面紧紧追。
聂丛林盯着什么人需要帮助,危难时讲究忠信乐易,听见孩子的哭声,跑过来一把抱起小儿子,喊一声:“跟我来”。钟桃红色围巾掉了,顾不得捡,拉起大女儿和二孩子的手,跟着聂丛林身后向外面跑。
特务发出怪兽般的狂叫,向新华日报方队压过去。空中传来铁条打在头盖骨上“咔”“咔”的声音,还有铁条打到臂膀手腕上“嘭”“嘭”的声音,声音发蒙,让人联想挨到铁条的人是个什么滋味。挨了打的人,有的无可奈何喊爹叫娘,有的惨叫一声“唉哟”,接下来不停呻呤,恐怖的声音各种各样,嘈嘈杂杂叠加在一起,使人听了心惊胆战,毛发悚然。
赵鼎臣盯着主席台,见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像主持人,被两个特务夹在中间,轮番施以铁条或拳脚,主持人头部被铁条打开一条口子,血流入注,摇摇晃晃,已站立不稳。混乱中,胆大镇定的记者在抓拍照相。赵鼎臣不容迟疑,他来自燕赵之地,祖辈都是仗义之人,那天沧白堂主席台上救邵力子练大了胆,今天他跑到主席台前,主持人恰在这时支撑不住仰面倒了下来。赵鼎臣迎面接住,托着主持人一下子坐在地上。认识这位主持人的几个青年学生赶上来,帮助赵鼎臣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赵鼎臣叫大家把受伤的主持人放到他背上。
刚才在台上打人的两个特务跳下来,党派处疤子脸也在其中,另一个鼻子通红,长满酒糟。疤子脸也穿着黑衣服,黑胶鞋,手里握着褐色铁条,脸孔像寺庙里狰狞的鬼怪。拦住赵鼎臣说:“年轻人,这儿没你的事,把你背上的人放下来”。
燕巢幕上,岂能屈人篱下,赵鼎臣争辩道:“他是我老师,我背他上医院”。
“莫说是你老师?是你爹也不行,放下来,不然连你一起打”。
参会的学生围上来,斥责疤子脸说:“还打,打出人命啦”。
“放过他吧,这位先生是爱国七君子之一,名人啦”。
疤子脸冷笑一声,狂傲地说:“你他妈的没长眼睛吗,今天挨打的都是名人,你他妈的不是名人,老子今天才懒得打你”。说着举起铁条朝不知趣的赵鼎臣扑面打来,疤子脸身子不矮,赵鼎臣高大魁梧,头一迈身子一偏,铁条擦着耳根打到肩膀上,只感到肩膀发麻,左臂有点不听使唤。背上的主持人好像昏迷过去,人显得沉重。酒糟鼻从背后举起铁条,正欲偷袭赵鼎臣头部。一个纠察队员抡起拳头,对准酒糟鼻一拳打去,另一个纠察队员从酒糟鼻手中抢过铁条,对两个鬼怪样的特务一顿乱舞,两特务被迫躲闪。赵鼎臣借机向会场外面冲,身后传来纠察队员与疤子脸、酒糟鼻互相抓扯,搏斗,衣服撕破的声音。
范子宿眼前无数根铁条在飞舞,耳朵里充满骂人的声音,喊爹喊娘,叫天叫地。他没想到大会还没开,特务就开打,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的金丝眼镜,咖啡色手杖,特意打扮的英国绅士风度,长期周旋于商场官场应付自如的神态招来特务的注意,他想跑,但不知往哪儿跑,还在犹豫时,头上挨了一闷棍,一下倒在地上,特务举起铁条,对范子宿卷曲的身子一顿乱抽,直到毛料西装被打破成几块方才罢休。
会场乱了,四处是混乱的人群,吴邵云跑不出去了,只好找个墙角,蹲在地下不动,等特务跑到另一头,他站起来,看范子宿倒在地下,过去拉朋友起来,范子宿一个劲喊头痛周身痛,站不起来,伤口里的血汩汩地向外冒血泡。吴邵云向周边一个劲地喊:“大家帮帮忙,行行好,救救伤员”。慌乱中,乱哄哄的会场中,他求救的声音淹没于人海,没人搭理着急万分的吴邵云。会场上到处是挤掉的鞋子、围巾、帽子,被人踩踏破碎的镜片、书报、还有一滩一滩的鲜血。朋友倒地无人理会,让他无法忍受,他举起双臂大声呼喊:“人命不保,球屁个庆祝会,庆祝个球啊”。
混乱的人群经过一阵拥挤挣扎,有了组织,有了反应,有的围成人墙,抵挡特务的铁条。有人赤手空拳和举着铁条的特务搏斗,有人群起反抗,心虚的特务嚣张的气焰减弱了许多。会场前方新华日报的青年人,西南联大,重庆大学,西南师范的学生,不愿束手无策让特务任意暴打,用手中的旗杆,或用自己的双手,跟特务较起劲来。特务人少,学生人多,觉悟起来众擎易举,特务被迫向外面逃去。
主席台上知名人士被特务包围,铁条在他们身上发出“嘭”“嘭”的声音,民主战士不喊疼,更不叫饶。施去飞被几个特务打在地上打滚,直等青年人和纠察队员冲上主席台,把特务赶下台去,他才脱离挨打的局面。
拉着妈妈钟桃手的两个孩子鞋子跑丢了,赤着四只脚丫子,脚划破了也不知道。钟桃看二孩子脚在流血,赶紧背起这孩子,叫大女儿拉着她的衣襟。银灰色的丝绒旗袍被划开口子,她眼睛只顾寻找突围方向,会场青年大学生不少,左冲右突群体有力量,钟桃看准了,跑进大学生中间。接受军事训练的钟桃,飒爽英姿胆气凌云胜过男子,背上背一个,身边带一个,一口气跑到会场外,却不见了聂丛林和小儿子,正在焦急,旁边学生说施去飞手脚打折了,已经送去协和医院救治,她只好带着孩子先去医院。
抱孩子的聂丛林跑散了,怀里的孩子伸长脖子,瞪大眼睛,四周看,竖耳听,好像发现什么,听到什么,明白什么,幼小的脑海里,像有什么**在飞越。孩子这番神情,给聂丛林信心,把孩子改为背在背上,从混乱的人群中左冲右突,眼睛盯着那边青年人多,脚步跟在他们后面,却始终挤不出去。
赵鼎臣大跨步地从特务的包围圈中冲了出来,疤子脸和酒糟鼻赶在他前面藏在外面路口,看见赵鼎臣,怪声喊道:“这大汉背的是名人,弟兄们围过来”。从会场外面各个路口,呼啦一下围过来二十几个特务,吹着口哨,抡起铁条对着赵鼎臣,一步步逼过来。赵鼎臣背着,没有还手之功,只有眼睁睁挨打,一下,两下,四五下。危急时刻,育才学校学生队伍几百人从会场中冲了过来,把赵鼎臣和他背上的主持人裹挟在中间,挤散了疤子脸酒糟鼻这群特务,让赵鼎臣抓住机会,一口气跑到临江门,拦下两辆黄包车,赶紧到医院。
吴邵云哪儿不想走,静静地守护着朋友,他不能扔下受伤的朋友不管,也不知怎么办的好。会场内外,突然人声鼎沸,吴邵云大吃一惊,以为情况发生更严重。过了两分钟,人群中竞相说:“周恩来来了”!“冯玉祥来了”!冯玉祥将军闻讯赶到会场,不仅为民主志士讨个公道,还为他疼爱的夫人无端挨打讨个说法。将军发出愤怒的嚎叫:“朗朗乾坤!公理何在!姓蒋的,有本事朝老子身上来”。周恩来到来,镇住了混乱不堪的局面,青年人和学生反抗特务殴打的劲大了,声势壮了,做贼的特务看见伟人个个胆怯,四散逃去。
会场上青年人和学生组织起来,抬送躺在地上,走不动,爬不起来的伤员,范子宿被学生抬起来,送上救护车,吴邵云跟着去了医院。
三
特务跑了,聂丛林抱着孩子四处找钟桃,听说她去了协和医院,赶过去,天快黑了。施去飞骨折了,手腕上了夹板,吊着绷带,小腿裹着石膏,躺在病房里面。开门进去,孩子一眼瞧见钟桃,挣脱聂丛林怀里扑向妈妈,孩子一路没哭,倒在妈妈怀里大哭起来,一双小手捶打妈妈的手臂,埋怨妈妈把他扔下不管。钟桃说:“丛林,谢谢你,儿子,跟叔叔握手再见”。孩子特乖巧,跟聂丛林握手再见给出笑脸。聂丛林出来碰见赵鼎臣,头上缠绕着绷带,他送主持人到医院,医生给缝合了伤口,安置了病床,他自己顺便包扎了下,两人这才觉得肚子饿了,出去吃东西。
救护车送来范子宿,医院给他安排了病床。吴邵云到医院电话机旁等侯了半天,才轮到他打电话,叫沈岚来医院看她的丈夫。沈岚一路小跑,赶到医院,走廊里挤满了伤员,医生,护士,送病人来,看望病人的各式各样的人。好不容易找到等她的吴邵云,把她带到丈夫的病房。范子宿输上液,头缠着纱布,露出嘴唇鼻子出气,妻子来了眼皮眨了眨,算是打招呼。沈岚一下哭起来,流着眼泪说:“我以为你见多识广,遇事能拿主意,让你去开这种会,没想到你是个糊涂蛋,你万一怎么了,我怎么办”。范子宿到了医院,神情好些,安慰娇妻说:“世上没有后悔药,你不谢谢邵云兄”。
沈岚止住哭声,说:“邵云,谢谢你,危难时靠朋友这话不假”。吴邵云摆摆头,安慰沈岚说:“国民党召开政协会,我们好心好意庆祝闭幕要挨打,这个国民党不好伺候哟”。看沈岚还在哭,出外面透透气。聂丛林和赵鼎臣在外面吃了两碗面,返身回医院看民建还有哪些伤员在医院。碰见吴邵云,进来看范子宿,看沈岚一脸泪痕,安慰一番说:“范夫人,事已至此,问问你先生,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
二天一早,徐丽萍赶到范子宿家,沈岚煲好鸡汤,二人来到医院,服侍范子宿喝了一碗。医生查过房,范子宿吃过药,精神好了许多。门外进来位穿邮递员制服的年青人,说有人给昨天挨打的病人送来礼品盒。礼品盒是临时用普通纸盒做的,外面用红纸包着。沈岚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块红布,上面摆着一发子弹。她看了大叫一声,礼品盒失手掉在地上,子弹滑落在地,人一下吓晕了过去,倒在地上。徐丽萍去扶她,只见沈岚脸色卡白,呼吸急促。
护士赶紧来掐人中,拿药来打针,忙碌一个小时,沈岚才醒过来。
统治者迷信暴力,民主遥遥无期,范子宿唉声叹气,与邻床病人议论妻子娇弱胆小,特务雇人送子弹到病房吓得半死,我又不是革命者,至于吗?钟桃询问进来,她听说范经理挨打住进医院,过来看看。劝躺在范子宿病**另一头的沈岚不用怕,“我丈夫脚和手臂被打骨折了,这不,昨晚忙一夜,这会才静下心来”。沈岚听了好了许多,下床来,吃了饭,回到范子宿旁边睡着了。傍晚跟徐丽萍回家,二天又来医院,范子宿昨夜输了液,精神好多了。嘱咐夫人去看望施先生,说来而不往非礼也。
沈岚只身一人去了,推开病房看见钟桃,拿着纸和笔座在凳子上,像是在做笔记,施先生手臂上着夹板,小腿裹着石膏,躺在病**不能动弹,口里念念有词,情绪激动,像是在口述檄文。客人来了,暂停下来,沈岚问了施先生的病情,闲聊了一会,彼此约好等病情好了,互相看望。
季学民在病**,聂丛林把较场口事件讲了一遍,说范子宿去较场口,负了伤,急忙要去看他。沈岚见了季学民,抱怨说:“都怪你,我们老范跟你学什么争取民主权利,这下好了,脑袋冒烟了,看他长点记性不”。范子宿见朋友来看望,心中甚喜,说:“沈岚,你说什么,学民躺在医院,我自己去的”。季学民看沈岚怨气大,坐了会,说了会安慰的话,回病房去了。
罗秋容要去上海,临行前来医院,向季学民道别。朋友拜托的事,一直惦念在心,说:“拜托大姐一件事,您到了上海,找人疏通疏通,帮助范子宿、刘阿荣进入抗战企业名单”。广播上说,国民政府拟定了一批迁川工厂参加抗战企业名单,进入名单的,可以收购日伪民用工厂。公布的大多是兵工企业。罗秋容说:“我想想办法,这事宋子文亲自操刀,我请宋家人出面帮忙,兴许有点希望”。
“还有件事,拜托大姐,那晚救我的官兵他们是哪部分的?冯将军不肯说,我布置傅紫玉在打听,你帮助她一下”。
罗秋容微笑着点点头。
四
媒体报道:政府授予光华纺织印染公司,鸿昌纺织股份公司,民康医药纱布厂收购日伪民用工厂资格。吴邵云告诉范子宿,政府公布给予收购日伪厂房机器,一直暗箱操作,把我们蒙在鼓里,此事是卫立煌将军受宋庆龄之托,向军政委员会鼎力推荐我们在军服保障中功绩卓著,方才有此结果。范子宿内心感激,想起那天沈岚对朋友一阵埋怨,请吴邵云安排下,去季学民病房,面陈谢意。二天中午,吴邵云和沈岚,邹俊夫四人一起,推门进去,季学民平躺在病**,范子宿眼睛洋溢着喜悦,说:“季学民养了这么久,气色长好了”。范子宿、吴邵云二人春风满面,沈岚面有桃色,后面一位不认识的年轻人,精神饱满,季学民立起身子,双腿弯曲在胸前,说:“范兄一脸喜庆,有什么好事”?
范子宿几人围在床前,说:“好事在老弟意料之中,鸿昌公司连同日商机器一并交回我了,还赋予贷款收购几家日伪纺织厂,从长江迁来,翻越秦岭雪山迁来,总共四百多家迁川厂家,我们侥幸赶上,这得谢谢老弟”。季学民知道多数迁川工厂这几年没找到钱,政府不给政策,回不去了。提醒范子宿说:“你要走了,这边劳资关系要安排妥当喔”。
“给你介绍下,邹俊夫,刘阿荣踏进山城结识的朋友”。邹俊夫已经三十八岁,正值干事作为之时,身材精廋,面色红润,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弯腰欠身说:“季先生大名,听刘董、范董、吴董经常提起”。范子宿说:“我们来重庆,俊夫给了许多方便,他南通纺织高校毕业,算是行家,人也正义。重庆的光华、鸿昌、民康,合为一家,统称光华股份,俊夫作经理,你做副经理,你说的劳资关系,你们两负责”。范子宿俗气地笑了笑,邹俊夫点头微笑,双手捧出一张储蓄存折,说:“季总,这是您的工资储蓄账户,请您收下”。季学民不知在重庆能呆多久,范子宿这安排显然包含深情友谊,点头接受过来。
吴邵云自己介绍,说:“国民政府任命我担任苏浙皖纺织专员,协助三省政府恢复发展纺织工业”。这位置可是大权在握,机会不容易。季学民用手指着范子宿,半开玩笑半当真说:“你当专员,督促这老板给工人的工资开高点,享受胜利的喜悦和实惠”。
“你别在一边别说风凉话,你现在是光华股份的高管”。
“那我今后见了你,可要称呼你范总啊”。季学民这句话,惹的大家议论起来,范子宿说:“你这么说,我安排你做个白领,你还跟我生分了不是”。
沈岚在一旁,添个人情说:“我把房间收拾了一遍,我和子宿走后,学民住我们家去”。上次住范子宿家,麻烦不少,生活上是方便,工作却不方便,季学民推辞说:“谢谢你,心意领了,住你那儿,不方便”。沈岚好心一场无人领情,反问一句:“住我家还不方便”?沈岚家是公寓,卧室厨房厕所配套齐全,真心好意一番。季学民不领情,解释一句说:“沈岚,我这人拖沓,朋友来往多,住你家确实不方便”。沈岚觉得好没面子,数落他说:“我念你是子宿的老朋友,换了其他人,我才懒得管呢”。完了噘着嘴:“你不住我家可以,你随时随地不要忘了见若”。吴邵云趁着高兴说:“按我的择偶标准,左见若可是仙女下凡,十世难遇一世,老季有福气”。沈岚接着指责吴邵云:“你前世修行不到功夫,见若这种女人,你也空泛议论,不怀好意,丽萍要是在这,怕你今后耳根不清净”。
几人打趣嬉笑一会,吴邵云说:“我明天就要乘飞机去南京报道,阿荣来电话,要我临行前去看看军布业死难工友,你能去吗”?想到军布业工友为抗战而来,一路遭遇多少艰辛,日机轰炸,大半员工客死异乡,季学民满口答应:“去,马上去”。范子宿还没拆线,坚持要去,沈岚也不好阻拦。
众人出了医院,钻进轿车,来到墓地山脚下,徐丽萍、谢玉淑、小玉、小向闻讯已在那里等候。车停下来,沈岚搀扶伤口还没拆线的范子宿下车,谢玉淑拉开车门,搀扶季学民下车,解释说:“季老师住院,正值过年,茶馆生意好,没来得及过来看望,范董要我看好茶社,说这就是在帮助您养伤,你不会怪我不懂事吧”。前面的沈岚扭过头来对谢玉淑说:“你一个青春美貌的寡妇,去看孤男,不怕人家笑话”。沈岚紧紧地挽扶自己的丈夫,说话没轻没重,火辣辣的,谢玉淑搀扶着站立不稳的季学民,心中一怔,涨红了脸,正待发作几句。季学民笑了笑说道,“小谢,沈岚这人一副直通通脾气,得罪了人,自己都不知道,你不要多虑”。谢玉淑这才缓过脸色。司机拿来两副拐杖,一副给范子宿,季学民接过一副,自己慢慢柱着走。
墓地是刘阿荣以军布业名义购买的,密密麻麻地占满了一座山头和一面山坡,墓碑面向长江,坟头上已长满杂草。众人爬上山头,沈岚、徐丽萍、谢玉淑和小向、小玉,将带来的几篮白**分放到每座坟头上。
吴邵云现在是官员,代表众人向死难员工告别:“各位工友,你们为抗战,不幸长眠于此,临别之前,特来向你们告声别,永别了”。说完,向墓地鞠躬致哀。
众人依次鞠躬,仪式完毕,吴邵云拉着季学民的手,说:“阿荣托付我,向你说声,他永远是你的朋友”!看来几人今天是与自己分别了,季学民也产生离别的惆怅,他们几家人在下江,那边的民用工厂交给他们手中,是组织的希望。遥望远处,说:“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此地为一别,孤蓬万里征”。
吴邵云情深并茂答道:“季先生是文人,斯文我答不上来,你为人冰清玉洁,胸怀宽阔,交你这朋友,值了”。说完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打开后说:“我带来远征军司令卫立煌写给军布加工业联合会的信,称赞军布加工业在艰难的条件下,支援了远征军,为范兄和刘兄取得收购日伪工厂资格,起了关键作用”。范子宿柱着拐杖说:“邵云兄,将这封信烧掉做纸钱,祭奠被日本飞机炸死的死难员工,愿他们的忠魂在天得到安息”。小玉想起死去的爹,泪流满面,扑向沈岚的怀抱,沈岚扶起她的肩头,说:“孩子,想爹想妈的时候,就到范妈妈家来”。
小玉一哭,吴邵云泪水夺眶而出,说:“每逢清明时节,记住给长眠在异乡的死难工友,烧纸点香,记住工业大撤退留下的血和泪”。他带头蹲下,众人围上去,吴邵云点燃卫立煌将军感谢信,信纸变成灰,飘散在空中,飞向山下滚滚东去的长江,江水把哀思,把友人的赞语,流向死难工友再也回不去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