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内兄攀权妹夫受屈 学生不平颖慧鸣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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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刘阿荣的旨意,季学民到乡下收购了大批毒鱼藤、苦棟子等几种毒性植物根茎和果实,混合捣碎熬制,俞思谷负责浓缩提炼成印染药水。用老鼠试验,注射小小一滴即刻昏迷过去,丛林的蚊子蚂蚁应该不在话下。俞思谷在药物染料泡制的蚊帐里睡了几晚,说对人体无害。这种染料分解工艺与传统染料不同,传统染料温度八九十度就能印染成色,药物分子需要在200度高压高温下方能渗入沁透棉纱,附着在内外里面。刘阿荣看了实验效果,心中大喜,把勾兑配制药水交给季学民,德利碱厂又多了一项业务。这段时间神女牌肥皂销路大增,工人白天晚上不停地忙活,工厂热气腾腾。这天下午一位青年工人进来俏皮地说:“季哥!门口有个梳根长辫子,面容俊俏清纯的姑娘找你”。季学民半信半疑,走到厂门口,真的站着位姑娘,翘首以待,面容有点熟,仔细端详,惊喜姑娘是国华中学输送去延安的青年党员,三年不见,如今亭亭玉立,神情淡然,吉人寡语说声说:“老师,老家来人了,晚上七点,铜元局串串香见”。姑娘名叫梁颖慧,是位红军遗孤,可谓根正苗红,组织上派她来,说明审查完毕,恢复自己的组织关系了!

六点半,季学民下班出门,紧走了半个小时,来到铜元局,这里紧挨长江边。重庆人傍晚时分,吃饭选点喜欢选江边,街面上的人很多。串串香是一种简便的火锅,中间一锅油汤,下面生着火,客人将穿在竹签的食物放进油锅,煮熟以后蘸上调料,就可入口。重庆口音“穿”与“串相”声调区分不出来,将这种吃法称着串串香。走进店门,靠墙一张条桌里边,梁颖慧正对大门。看见季学民向她走来,向坐在她对面的一位青年男子轻声喊了句:“彭佩然,人来了”。青年男子站起来,转过身,伸出手说:“自我介绍一下,彭佩然”。

“季学民,以后你叫我学民”。

“你年长我十岁,以后我得称呼你学民兄”。彭佩然客气地说,挪出位子,请季学民在他傍边坐下。

“梁颖慧成了报喜鸟,传信说吃串串香,看来你是四川人”?

彭佩然答话爽快:“老家四川,十年没回去了”。店小二送来芝麻油、食盐、蒜泥、老陈醋,三人各自调试自己的味碟。这串串香两样调料必要,一是芝麻油,二是蒜泥,吃了以后口味很冲。左见若是个素食主义者,提倡口味清淡,季学民很少来这种地方,见了组织不能扫兴,他调好味碟,陪彭佩然坐在矮凳上。

梁颖慧去选串串,一会端着筲箕回来,选的串串有牛肉片、鸡翅膀、香菇、豆腐干、土豆,但凡种种,需要油汤烧开才能浸进去。季学民弯下腰添柴加火,一会油汤翻滚,串串浸进油汤,三人守候等煮熟。梁颖慧盯住季学民眼睛说:“老师,您还记得给我们上课说过的话吗?”一晃分别三年,季学民有些感慨,说:“你对我讲课还有印象”?梁颖慧脸上洋溢出幸福的光彩,笑盈盈地说:“有哇,比如说蜀道难”。身子端坐在矮凳上,模仿起当年季学民讲课的神情声调,“同学们,自然界设置给我们中国人的障碍,需要我们去克服。封建官僚买办设置给我们的束缚,需要我们去革命,你们要做哪勇敢的山鹰,冲破思想的樊笼,追寻光明的未来”。大厅里很嘈杂,模仿的声音很轻,季学民隐约猜到她说的什么,彭佩然听不清,只顾看梁颖慧因高兴而显得特别漂亮的眼睛,话外有音地说:“梁颖慧同学神采奕奕的样子,你得感谢我把你要到重庆来”。梁颖慧欢笑的脸上露出两个圆圆的酒窝,樱桃般的小嘴里碰触甜蜜的话语:“你也是我老师啊”。彭佩然脸上有了笑意,说:“给你自称老师,我可不敢,不过我辅导过你,前几天见了我,为什么不像今天这样意外惊喜,容光焕发,青春年少。”梁颖慧小嘴一撇:“你还不知足,尊称你老师,以为自己真的了不起”。她没看彭佩然表情,双手握着竹签,翻卷油汤里面的食物。

彭佩然摸出香烟,问旁边的季学民:“学民兄抽烟吗”?季学民摆摆手,彭佩然笑着说:“我听人说嫂夫人不言自威,你不敢抽烟”。

季学民随意问:“你见过左见若”

“没有?但听过有关她的传说”。

“我从没抽过烟,没什么敢不敢”。

彭佩然抽出支烟,划根火柴,点燃火,一个人抽起来。香烟是劣质的,烟味很冲,季学民看他略微长方型的脸上,一道笔直的鼻梁,两边竖着浅浅的沟痕,嘴唇楞角分明,瘦削的下巴微微上翘,头发长长的,盖满了耳朵,一边抽烟一边想着什么。油锅下面柴火没有了,停止了翻滚,梁颖慧喊店小二添加柴火,店小二忙不过来,叫她自己去拿,梁颖慧起身按店小二指点方向去了。

彭佩然看着梁颖慧的背影说:“梁颖慧同学对你印象很好”。

季学民回答说:“她为了去延安,一路千辛万苦”。

“喔,梁颖慧同学到延安,进步很快,大学毕业当上辅导员,这个月刚到重庆”。怎么跟这位季学民相处,彭佩然作了一番功课,川东特委介绍这位兄长有丰富的地下斗争经验,原来的上级因为不懂地下斗争纪律,被季学民炒了鱿鱼,回延安另行安排工作。他观察季学民像似外柔内刚棉里藏针的人,这种人平时看似随和,触及底线就像钢铁般坚硬。梁颖慧回来了,手里抱着一堆干柴,捡几根塞进火里,油汤接着翻滚,一会牛肉片,鸡翅膀、香菇煮熟了。店小二过来问声:“三位要不要点酒”?彭佩然说不喝酒,端着味碟,将煮熟的食物放进去蘸佐料,冷却分钟,大口吃下去。三人你一筷子,我一串,埋头苦干吃了半个时辰,吃得脸上冒汗,舌头上吐着辣椒花椒,嘴里仍不歇气,彭佩然口里含着香辣味,对季学民说:“谢了啊,初次见面,让你请客”。

三人来到长江边,一处无人的沙滩,梁颖慧很有默契,跑到高坡望风。远处江轮的灯光照在彭佩然和季学民的脸上,模模糊糊,隐隐约约,彭佩然神色庄重,说:“南方局党委让我通知你,由我与你建立党组织的联系”。与南方局直接接上组织关系,这是季学民意想不到又非常高兴的意外惊喜。可是什么叫“联系”?他怀疑自己耳朵没听清楚,没等季学民回过神来,彭佩然问:“你在军布加工业联合会担任秘书长,最近干些什么”?

季学民回答:“最近为中国远征军配制专用蚊帐和御寒绒衣,前段时间遇到一些麻烦,还找美国人帮了忙”。

彭佩然有点耽心,问:“你参加了请愿活动”?

“理事会推选我作请愿代表,我也想把这件事向前推一推。他们所提的建议是为了前方的将士少作不必要的牺牲,从共同争取抗战胜利的角度,帮助他们这项诉求是符合共同抗战原则的”。

此事只是问一问,不是今晚谈话的主要内容。彭佩然又点燃支烟,转换话题说:“事情过去了,不用解释。军布加工业联合会这个组织南方局领导很重视,你能当上秘书长,干得不错。你前年交的3000银元的特殊党费,为维护《新华日报》按期出版,战胜国民党第二次反共**,派上了用场,领导给与你表扬。考察你的时候,鲍云同志说:你身居洋场,生活俭朴,独身作战,顾全大局,没有坚定的信念做支撑,是做不到的”。

听到鲍云背后对他的鼓励表扬,季学民充满感激,问:“他现在哪里”?请求有点违背地下工作规定,彭佩然告诉他:“他现在是新四军里的一员骁勇战将,这次考察你,凑巧他在延安参加整风,清算左倾路线带来的危害”。表扬说过了,彭佩然停顿一下,语气尽可能委婉平和,说:“这次审查,有同志对你意见大,也很尖锐,说你1936年和左见若结为夫妻,结婚六年了,左见若至今不是我们党的人。有同志说你们家,左见庸离不开陈立夫,左见若离不开左见庸,季学民离不开左见若。提议要么你脱离左见若,要么你脱离组织,幸亏鲍云同志再三替你打包票,说你信仰坚定有定力,不会受左家兄妹左右。我也同意鲍云的看法,做地下工作,有左见庸这个保护伞罩着你没什么不好,只要你不迷恋舒适的物质生活,可以同左见若继续保持婚姻关系,平日里注意内外有别”。自己在党内受到了怀疑,刚才没有听错,组织上是有条件地恢复他的组织关系。他和左见若的夫妻关系受到组织怀疑,这是他始料不及的事情,夫妻双方信仰是否必须一致,他想申辩下:“我和左见若信仰上有距离,结婚时已向组织报告取得同意。上次筹款,没有左见若和左见庸的帮助,任务可能完不成。为此,兄妹两家搬出了别墅洋房,住进了筒子楼”。

理由看似客观,却没有说服力,江中的轮船开走了,微弱的灯光远去了,彭佩然看不清季学民的表情,听声音季学民对组织提出的意见没有无条件接受。转而语音严肃,说:“这次审查,是对你入党以来的立场表现,进行的一次全面审查。你说与左见若结婚向组织报告过并取得同意,那是过去。我刚才强调的是你与左见若结婚六年,你没把她争取过来。你说左见庸帮助你筹款,那是相对的,左见庸是个商人,他与陈果夫陈立夫的关系,他是舍不得丢掉的。相反,他和陈氏兄弟的关系对我们的威胁很大。我告诉你组织上恢复的是你与组织上的联系,不是你的党组织关系,是为了提醒你时刻注意这种危险和威胁”。

自己参加的是以信仰为共同基础的党组织,不是也不允许以经济利益为条件。血雨腥风的事件他经历了无数次,十一年来无数战友倒在敌人的屠刀下,在保护党组织安全的问题上,什么都可以舍去,党组织的安全高于一切,这是地下工作的原则。季学民想到自己的誓言,为了祖国解放,宁可牺牲生命,放去一切,他像是表态似的说:“我接受审查意见,请教一下,只恢复我与党组织的联系,意味着什么”?

彭佩然语音干脆说:“你在党内没有表决权,没经过我允许,不与任何人发生组织关系”。

季学民心中难免一阵难过,“这种考验期有多久”?

彭佩然冷冰冰地回答:“不知道,这取决于你自己的表现”。

彭佩然传达的意见相似于对左见若放去了争取的可能,鱼和熊掌不可得兼,妻子儿女与组织之间,他必须做出选择,他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回答:“我接受组织对我的考验,注意在左见若兄妹面前严格保守党的秘密”。

季学民这句话虽然有几分勉强,刚才有些紧张的气氛还是缓和了下来,彭佩然话语温和说:“你能有这种态度对待组织的决定,说明你有觉悟,素质不错”。站在高坡望风的梁颖慧估计二人谈得差不多了,走了下来。彭佩然考虑到季学民在老下级面前接受组织的处分,面子下不来,换了个话题,谈双方怎么联系,说:“我公开身份是《商报》编辑和记者,梁颖慧负责我们之间的联系”。季学民没来得及回话,梁颖慧插话说:“季老师,彭佩然1935年在北京大学期间入党,参加过‘一二·九’学生运动,1936年到陕北。在抗日军政大学担任过我们的教员,现在担任我们三人的支部书记”。彭佩然叮嘱季学民:“还有一点,我们支部隶属于南方局党委,你以前在川东特委的组织关系,未征得组织上同意,不能再发生任何联系”。

组织关系接上了,而且划归南方局,季学民明白梁颖慧话中含义,态度诚恳说:“学民记住了,严守组织纪律,接受新的工作”。

组织上的决定,有十一年党龄的季学民沉得住气,性情果敢,红军烈士遗孤梁颖慧接受不了,回到红岩村,她找到组织,讲述了一段往事:

我十九岁那年,党组织送我去万县国华中学,那所学校在下川东党内称之为“抗大预科”,学生名为读书,实则分批奔赴延安。四个月后,学校被宪兵查封,党员分批撤退,一批到万县附近农村,一批到奉节牵牛坝。我在后面这一批,带队是中心县委委员、学联书记季学民。十一个党员学生集训一周,经费断了,奉节县委也很困难,季学民独自返回万县筹钱。老师走了,同学们闲着无事四处打短工,我打工这家地主自称“缑金娃娃”,缘由家有一尊金观音,真名缑督裕,我刚到此地,不知有诈,听地主管家说他家工钱高,就去了,几天后莫名其妙被关押起来。原来缑督裕是个老色鬼,惯于引诱年轻漂亮姑娘到他家做女佣,看上了就诬陷姑娘偷他家金观音,用这下流奸计强迫良女作妾,方圆几十里的姑娘接二连三遭谎言陷害。这天听外面同学们大声呼喊:“缑督裕,放人!缑督裕,出来”!

缑督裕家院墙有两层楼高,大门两旁放着两尊石狮子,前面一块青石地坝,管家出去大声呵斥说:“叫什么叫,放人,放谁呀?”

同学们齐声回答:“放梁颖慧,我们的同学”。

季学民回到牵牛坝,即刻带着同学来救我。管家狐假虎威喊来四个家丁,叫嚣:“把他们赶走”!家丁狐假虎威仗势欺人,抡起枪托打挥舞枪托揣,同学年轻,见了枪有些胆怯,季学民会些武功,冲上前去,把四个家丁摔翻在地,过往群众看见有人把“缑金娃娃”的家丁一个个摔倒在地爬不起来,纷纷立足观看。家丁缓过神来扳动枪栓,威胁要开枪,季学民神情自若,说:“收起你那几杆破枪,快去告诉你的主子,梁颖慧的老师来了”。管家见势不对只得进去禀报。一会出来阴阳怪气地说:“请老师到院内谈谈”。家丁挡住要跟着进去的同学,季学民没一丝犹豫,独身一人迈步进去。

缑家大院阴冷森森,几株参天大树,遮住蓝天白云,中间一条青石路,对直过去是中庭。缑督裕坐在上面太师椅上,脸色蜡黄干瘪,额头两边几块老纹斑,肩膀瘦削,穿件白绸衬衫,白绸灯笼裤,两只手拿着两个核桃不停地转动,阴沉着脸问:“先生什么事相求啊?在外面大声嚷嚷,还动手摔倒我的下人”。季学民敢在人生地不熟的牵牛坝还手,缑督裕揣摩他跟官府衙门有关系,在上面站得到人,武功不比平常之人,此时语气平和。季学民吐字清脆不快不慢,说:“是缑先生吧,请你把无辜扣押的学生放了”。季学民没摆跟官府衙门哪位大人认识,跟那位军阀豪强沾亲带故,开口直喊放人,缑督裕认为他没来头,脸色转变比风吹还快,嘴角一歪冷笑一声说:“你教的学生,明来我家帮厨,实则想偷金观音”。季学民神色镇定反驳说:“从古到今,捉贼拿赃。你说我的学生偷你家金观音,证据何在”?缑督裕卑鄙下流说:“想偷?要什么证据?实话告诉你,我家里有一尊金观音,全县乡绅都知道。我说谁想偷它,就可以关进大牢”。缑督裕突发奇想把季学民与我一起押进大牢,走上前来围着季老师看了一转,季学民那年三十五岁,含胸拔背,长手长腿,正气朗朗,两只眼深邃有力,动起手来三五个人不是他的对手,说不定把缑家大院打个稀烂,转了两圈,缑督裕虚了几分。季学民站着比缑督裕高出一头,低头盯着他,语气平缓冷冰冰地说:“偷盗是犯罪,想偷不犯罪。你家有金观音,以此来讹诈人,绑架良家妇女,是捏造事实,陷害好人”。

缑督裕想动武没想好怎么下手,回到太师椅上翘上二郎腿,继续玩弄手中的核桃,态度骄横,一副流氓相耍赖说:“你说捏造事实,我不懂,我只晓得在这儿,我想关谁就坐牢”。

“你私设牢房,践踏人身自由,目无王法”。

多年来,方圆百里的老百姓在他“缑金娃娃”面前说话都是唯唯诺诺,今儿来人指责他在私设牢房,感到惊讶,说:“你是教书的人,应该知道当今社会,牢房是给穷鬼修的,牵牛坝谁犯没犯事,我说了算。你说的那位姑娘,脾气倔,关了几天就好了”。缑督裕家有大老婆,纳妾六位,色胆包天厚颜无耻地说:“告诉你,教书的,我喜欢这姑娘有书卷气,想我放人,太阳从西边出来都不行”。

季学民身处险境,一心想救出身陷囹圄的我,变换法子说:“你不放我的学生,我们师生十二个人就不停地跟你闹下去”。

季学民说不停地闹下去,缑督裕忽地一下撂开太师椅上的二郎腿,白绸灯笼裤里的双脚一甩,磳地一下站起来,两手挥舞白绸衣袖,大声吼道:“教书的,你一介草民,不走又能闹出什么名堂”?

“明儿一早,你带上梁颖慧,咱俩到县警察局、县法院去评理”。

去县城评理?国法王法都没钱好使,警察局和法院都是一个道上的。缑督裕暗暗骂了句:妈的匹书呆子!又弄我给警察局和法院送银子,回到太师椅坐下,说:“你的意思,只要警察局、法院判姑娘归我,你这做先生就乖乖滚回去”。季学民没有答话,缑督裕揣度警察法官收了银子,会判处姑娘任他处置,奸笑一声接着说:“我答应你,咱们明天去县城,法庭上见”。

清晨,季学民带着同学们来到去县城的路口,焦急地等候我出来。

被关押的几天几夜,我白天看窗外的太阳,夜晚望着窗外的星星,家丁进来牢牢绑住我双手,押出大院,经过季学民面前,他鼓励我说:“梁颖慧同学!知道现在去哪里吗”?我摇了摇头。

“进县城,记住,大胆揭穿这个恶霸的丑恶嘴脸”。

缑督裕从大院出来了,家丁扶他骑上马,走在前面。季学民和同学们背着行李,跟在我后面。几十里山路一路小跑,穿草鞋的磨破了鞋,打赤脚的磨穿了脚,个个大汗淋漓,深色衣背被汗水浸透,一团一团白花。中午到了江边,摆渡长江,季老师和同学们又累又饿,忍饥挨饿爬上长长的石梯。穿过名于杜甫《秋兴》“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的依斗门,来到县城大街。街道两旁店铺挂满了招牌,做买卖的在使劲吆喝,来来往往的人川流不息,颇有一点水码头的繁华。

缑督裕骑在马背上,马鞍韂的铃子叮呤当啷摇响,马蹄踏在石板路上,发出踢踢嗒嗒的声音。看着老地主飞扬跋扈的神情,我心中的愤怒像火山一样迸发出来,向街道两旁过往群众大声哭诉说;“各位大叔,各位大婶,我一名十九岁的高中学生,到缑督裕家当女佣,这五十八岁的老地主,诬陷我想偷他家的金观音。缑家金观音昼夜有家丁看守,旁人根本无法靠近。我一个外乡人,金观音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老色鬼设下陷阱,诬陷我是想霸占我这女儿身!大叔,大婶,谁家养过闺女的,请帮忙说句公道话”。我连哭带诉,清如玉珠,掷地有声。街上过往群众驻足观望,我双臂绑着绳索,头发蓬松,衣服被柴棍打破,脸上布满伤痕,周身大汗淋漓,产生同情怜悯。一个家丁伸手捂住我的嘴,另外三个家丁抓住我的头发,抡起拳头打我,恶狠狠地说:“不许说话。”我倔强地摇摆着头,继续诉说:“缑督裕,封建……恶霸,强占……民女”。

季学民上前拉住家丁的手,厉声质问:“凭什么不让人说话”。四周的群众看不下去了,说:“放开这姑娘,让她把话说完”。家丁理屈,松开了打我的手。

过路的人打听:“是啥子事”?

“骑在马上的老地主,诬陷这妹儿偷了他家里的金子,其实是想强迫这个妹儿做他的小老婆”。百姓是讲良心的,说“五十八岁的老家伙霸占十九岁的姑娘,作孽呀”。知底的群众忿忿不平骂道:“缑地主,大小七房老婆,还四处霸占民女,该死”!

季学民张开双臂,大声说:“恶霸缑督裕,无凭无据,栽赃陷害好人,大家说,该不该给这姑娘解掉捆绑的绳索”!

“该!马上解掉绳索”!同学们带头高呼。

“该不该把这姑娘放了”!

“该!马上放人”!街道两边的群众齐声喊道。

四个家丁在群众吼声中理屈词穷,有点萎了。缑督裕见情形不妙,掏出驳壳枪,“啪、啪”两枪,百姓听见枪响,吓得四散奔跑。缑督裕屁股下的马受了惊吓,举起前蹄,他从马背上跌倒在地,一时爬不起来,同学们趁机解开捆绑我的绳索。蹲在地上的缑督裕不甘失败,对准我一枪打来,子弹擦耳飞过,打到对面商铺墙上,里面的人吓得哭起来,周身颤抖不知如何是好。

季学民伸开双臂,防止缑督裕再次开枪,愤怒斥责说:“缑督裕,你敢开枪杀人”!

缑督裕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残忍狞笑说:“哼,开枪杀人,小姑娘我舍不得杀,你,我可要来真的”。

奉节县城街道狭窄,两边不是铺面,就是墙,没有回转余地,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季学民挡在我前面,处境十分危险。

“昨天在我院子里没杀你,今天在县城杀你也不迟”。缑督裕狰狞地说,黑洞洞的枪口直通通对准季学民的脸。我从季学民侧面跑前去,一手抓住枪筒,霎那间举过头顶,“砰、砰”几声枪响,子弹穿过枪筒的热量,掌心感到滚热发烫,打断我的头发,季老师冲上来,把缑督裕的枪夺了过来。

奉节县委协助我们集训的同志,带着奉节师范的学生赶来增援,他们手提木棍,冲上前来,夺取家丁手里的枪枝,卸掉了枪栓。缑督裕和家丁的武装被解除,季学民吩咐我们马上离开奉节,可缑督裕不甘认输,拦住我们的去路,说:“这位先生,你不是说上警局,去法院吗?有胆量的你别走啊”。季学民平静祥和地劝他说:“缑督裕,听说你五十八了,骨头里没有二两油,算了吧”。

缑督裕挥拳打来,季学民侧身一让,老地主摔在地上一个狗吃屎。旁边的家丁面面相顾,昨天较量,他们不是季学民的对手,此时只能弯腰,扶起倒在地下的主子,把他背进警察局去了。

天色已是黄昏,响起滚滚雷声,一道闪电下来,每张脸照得煞白。奉节县委同志对季学民说:“你们快走,我们断后掩护”。

奉节师范三百名师生群起来到县警局和县法院门口,高呼口号:

“恶霸地主缑督裕,捆绑民女没道理”。

“恶霸持枪来行凶,警察是干啥子的”。

倾盆大雨下来,奉节师范学生坚守在警察局门口,不愿散去。

出了县城,闪电追赶我们一道一道,惊雷和闷雷炸在头上一个一个,大雨下来带着冰雹,落在地上啪啪作响,我们冒着冰雹大雨在羊场山路上跑步前行。

天黑了下来,黑夜如漆,借着闪电,发现一条河流挡住去路,季学民第一个趟进去,我们跟随其后,河水涨水齐腰,河床高低不齐,师生手拉着手,在湍急的河水中摸索过河,手腕紧挽手腕,十指紧紧相扣,相互鼓励搀扶,幸运趟过河流。走了几里路,前面一条溪沟,溪水咆哮震耳,闪电中对面是个山坡,季学民第一个跳过去,抓着对面的树枝,后面的同学靠弯过来的树枝弹射过去,有的抓住他的手,没抓住的跌在山坡上,摔得鼻青脸肿。有同学不幸掉在溪沟里,他不顾危险,漆黑的夜里,跳进溪沟把同学拉上来。

县城警察局里,醒来的缑督裕闹着叫喊:“那姑娘抢走了我的驳壳枪,这伙人是共产党,快去抓住他们”。

外面围满了冒雨不走的奉节师范师生,当班警察不可能冲破这道防线,再说漆黑的夜里出来抓人,警察吃不了这苦,说:“管他什么党,明天再说”。

天亮了,在附近屋檐下蹲守的奉节师范师生还没走,警察出不去。缑督裕不知趣,扭到局长说:“局长先生,快派人去追共产党。我给你们带来了银票,抓住了有赏,抓不住,你脱不了干系”。

局长平日里是得了老地主好处,可此时没有办法可想,不耐烦地吼一句:“老东西,你家金观音纹丝未动,你一会诬陷那妹儿想偷你的金观音。一会又诬陷老子没抓住共产党。滚回去”。

天色渐渐亮起来,季学民太紧张了,一脸倦容,解开行囊,把回万县筹来的路费分给大家。摸出苞谷麦子粑粑,这是奉节县委同志塞给他的干粮。雨水浸泡的苞谷粑粑散了,麦子粑粑又软又滑,冰凉的干粮同学们吃进嘴里,人人都说香。

吃完干粮,季学民拄着拐杖,催促我们抓紧赶路。

傍晚,夕阳映照在山头,队伍走在群山脚下,晚霞把天空染成一片黄红色,看路边的标牌,来到巫溪县。这里是大巴山脉的腹心,大山层层叠叠,直耸云霄,无边无际的山脉延伸得很长很长,方圆几百里全是山,山峰陡峭峻拔,树木葱茏,紫檀、夜合、紫薇等稀有树木在这里长得高大浑圆,河谷岸边长满灌木杂草,簇簇野花散发出芳香。晚风吹来,疲倦的人们轻松了许多。只是不毛之地,没地方住宿,趁着月光,我们又夜行军一个晚上。

二天晴空万里,雨后的太阳,晒在身上,滚烫发热。同学们把雨水浸透的衣服、被子放在头上遮挡阳光,口里唱起了山歌。走在山腰歇息,才发现季学民掉队了,顺着原路回来,他昏倒在路旁,浑身高烧,周身发烫。男同学背起老师翻过山头,所幸找到几户农家小院,我上前联系说:“我们是去陕西求学的学生,路过此地,老师生病了,能让我们借宿吗”?深山里的农户不与外界通人烟,没见过这么多的师生,热情友好地烧水、煮饭,抱来干草打地铺,用草药熬汤,说这汤喝下去发身汗,你们老师就好了。

季学民躺在稻草竹席上好像梦见到了延安,看见巍巍的宝塔山,鼻孔闻到延安清新的空气,感觉甜丝丝的,嘴里仿佛喝到延河水,甘甜地咂一咂地,哝哝自语:“同学们,我们到延安了”。两天以后他终于醒了过来,端碗喝着草药汤,同学们打趣说:“季老师,你神智不醒喝的延河水,那是梁颖慧喂给你的草药汤”。我告诉他:“你发的路费,我们向农民朋友买了粮食和鼎罐,路上自己做饭,晚上烧水烫脚”。

告别好心善良的农家,队伍进入商洛山区,人烟更加稀疏,传说这一带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两银,毒蛇猛兽出没,人们结伴昼行。走出这荒无人烟的大山,我们出了陕南,进入汉中。季学民说:“同学们,我在这儿跟大家说再见啦”。

同学们感到突然,七嘴八舌说:“为什么呀”?

“季老师,你不是带领我们去延安吗,前面不远到关中了”。

我起初不信,等清楚带队老师季学民真的要回去,哇地一声哭起来。我这一哭,同学们跟着嚎啕大哭。季学民告诉我们实情:“我很想去延安,参加革命八年了,一直没有去过根据地。回万县筹路费时,地下交通站要我留下来,传达共同抗战,要注意隐蔽精干的统战方针”。

男同学说:“返程的路,你一个人,又生着病?要不,我们留下来,陪你完成任务,一起去延安”。

季学民神情严肃语气坚定,说:“你们好不容易来到这里,怎能停留下来。你们去延安,是任务,我留下来,是纪律”。他强忍向往延安的心情,拄着拐杖,恋恋不舍,独身一人重返虎穴来到重庆。

我们这一路十一个学生,无一掉队,全部到了延安。

梁颖慧一口气把自己去延安的历程讲完,她要替她的老师辩解:一个为同志解围脱困舍生取义的人,一个为追求信念不怕千辛万苦的人,决不会依附权贵,相反,我们要给与他信任。

听的人长长地舒了口气,像是解开了心中的疑虑。

二天,梁颖慧再来厂里找季学民,带老师坐船过江,到了袁家岗,从路边胡同进去一个小院,经过天井过道,上得二楼,推开一间房门,彭佩然和一位戴眼镜的先生在交谈。房间很小,只有七八个平米,四周堆放着杂物,四个人只能够在杂物上促膝坐着。对面戴眼镜的先生四方脸,身体瘦长,肩膀上的中山装衬垫得很平整,一口广东普通话,说:“请称呼我米涤心”。彭佩然补充一句:“党内从事经济研究的学者,南方局党委联系我们支部的负责人”。米涤心摆了下手,纠正彭佩然的话:“小彭,你啥意思,给我封个学者,加那么高的帽子”。季学民昨夜一宿未睡,思考在家跟妻子内兄怎么相处,组织会安排他做些什么?米涤新说:“找你来,商量一件事。佩然所在的《商报》,长期被国民党特务把持,经常登载造谣污蔑我党的反动文章,南方局党委决定把《商报》从国民党特务手里暗中夺过来,使报纸的内容不能老是一副反动面孔,做到为我所用。这家报社名声太臭,没有了读者,经济上陷入一片困境,年后三个月一直没发工资,记者编辑不愿干活”。

彭佩然安排说:“你公开身份是德利碱厂厂长,又是文科出身,我打算聘请你担任兼职主笔,给报纸写些进步文章”。

米涤新接着说:“写稿注意用新人新题材新文风,吸收新鲜空气,扫除特务新闻,做到报纸有可读性。尽量回避政治敏感问题,宣传爱国主义,报道经济现象,抨击扰乱民生的经济行为”。

这是恢复组织联系后,组织上交办的事,季学民乐哈哈地说:“文章写好交给谁”?米涤新说:“交给梁颖慧,她现在是这家报社的实习记者。你发现群众喜欢的新闻题材,可以和她合起来写,帮助她在报社站稳脚跟,有事还可以直接给我打电话”。他伸出手,在季学民手掌上写下电话号码,说是红岩村的内线,季学民一阵温暖,觉得虽然背着处分,这个新集体很信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