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同盟国傲慢卖霉棉 法西斯残忍炸后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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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侯乙几经交涉,棉花进口有了着落,打电话通知刘阿荣,召集理事开会,他来宣布消息。一同来的有身着军服的尤兰猻,还有三位穿西服,打领带派头十足的商人。蒋侯乙和尤兰荪并肩坐根板凳,三位商人一人坐一方,刘阿荣和各位理事依旧围着茶桌随遇而坐,小玉托茶盘,开会的人依照喜好,选择绿茶花茶,揭开茶盖,小向掺开水,泡上茶,刘阿荣给理事们打招呼:“今天的理事会,改由蒋处长主持”。蒋侯乙整整军服,扶着旁边说:“尤兰猻中校,军需署派驻军布加工业联合会的代表”。尤兰猻站起来心不在焉地行了个军礼,头朝上,眼朝上,既不看场上的二十几位理事,也不看身旁的蒋候乙,神态傲慢,在众人眼中有点掉分。军布业有了军代表,刘阿荣奈何不得,机械地点点头,紧锁眉头不吭声。尤兰猻眼睛终于低下来,说:“各位老板,给远征军增加蚊帐绒衣加工,委员长亲自做决定,大家要感谢委员长”。说到这里,他向不知在何处的蒋介石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只是鹞子眼,鲢鱼大嘴正经起来像个喜剧演员,九分难看。他想寻找线人,望了望场上理事说:“军布加工业是党国扶持民族工业的成功范例,赚了钱要做限共防共的典范,共产党无孔不入,你们发现共产党活动,随时可向我报告,我办公室的电话号码是……。”鲢鱼大嘴一连说了三遍,刘阿荣一个数字没记住,心里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他担心来人不干正事,搅乱军布业这锅清水。

蒋侯乙又介绍三位商人:“宝鼎公司副董事长宋涣志;华兴公司总经理孔克朗;美孚运输公司总经理孟凡成。先请宋副董事长通报棉花进口情况”。

宋涣志三十岁,身材高大,胖瘦适中,体格结实,像从小到大没挨过饿受过冻,脸上细皮嫩肉有弹性,一副贵族子弟派头,说:“我代表政府签订了由英国和印度政府向你们提供棉花,美国政府负责运送的商务协定。海关已完成商检,明天棉花运过来”。他心情轻松潇洒,好像他就是政府,政府就是他家开的。

蒋侯乙讨好似的补充说:“宋董旅居美国,去年回国服务抗战,热情可嘉,人才难得。这次谈判签约如此顺利,他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功不可没呀。下面美孚运输公司总经理孟凡成发言。”孟凡成中等个子,长得魁梧结实,号称汽车运输飞虎队长,手下美制十轮卡汽车数百辆,是中缅运输线的主力,可谓实力雄厚,说话中气十足:“现在正是缅甸雨季,远征军的蚊帐绒衣要抓紧时机,利用雨天运输到前线”。加工还没开始呢,什么时候运输谁说得准,让你开口是让大家认识你,蒋侯乙干咳两声说:“下面请大家以热烈的掌声请华兴公司孔总讲话”。蒋侯乙说隆重,掌声却稀稀拉拉,孔克朗中等个头,三十岁摸样,头发梳得油光,肩膀瘦削,腰围偏胖。站起说话吊儿郎当没个正行,说:“这批蚊帐绒衣加工,由我们公司结算,价钱多少兄弟我一句话”。蒋侯乙隆重推出孔克朗,没想到这小子一点面子也不给,说加工费他一个人说了算,我干什么?他手指范子宿,另立山头,开辟一条路径说:“这个加工效率我们不懂,定额拜托鸿昌范老板制定”。这话有点含金量,会场乱了套,四方而坐的理事们嘘嘘出声,交头接耳,长脑袋惯于出头,睁大眼睛问范子宿:“范会长,您了不起啦,蒋处长说定额由您制定,您可要留点心咯”。

坐在刘阿荣身边的理事说:“刘会长,您给范副会长说说,蒋处长授权可关系到军布加工业联合会的亲和力喔”。

话到这份上,范子宿不得不站起来回应:“蒋处长,加工费多少,孔总说凭他一句话,你说鸿昌制定定额,你俩不要斗鸡,到时厂家找我来给你俩人烧香磕头”。蒋侯乙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孔克朗满不在乎,心里嘀咕这加工费就是我说了算吗,你不信试试?范子宿说了,理事们关于加工费的议论更多了,蒋侯乙控制不住,刘阿荣只得帮腔压住阵脚说:“各位各位,你们不是说过吗,加工费给多给少都愿干,把活干好了,做事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老板们回想自己的承诺,刘阿荣登鼻子翘眼睛在那坐着,会场慢慢安静下来。

尤兰猻在会场没找到合适人选,按捺不住到茶社周围溜达,茶社漂亮整洁,好一个世外桃园,喝茶接头他做过,在茶馆发展眼线,合适人选当然是这儿的老板,弯下腰开导谢玉淑说:“女老板年轻漂亮,精明能干,应该拿双份工资”。尤兰猻不正经时反而符合身份,加上军官制服大盖帽高筒靴帮衬,有了几分威严,谢玉淑应酬说:“一份工资都难找,上哪儿找双份工资”?俗话怎么说来着,有钱能使鬼推磨,理事们刚才为了加工费抑制不住乱了性情,女老板会不喜欢钱,尤兰猻脸凑前去说:“我给你呀!只要你把共产党什么时候来了,见了什么人,说了些什么话写给我,待遇是刘阿荣给你的两倍”。丈夫、公婆被日军打死了,留下幼小的孩子,孤儿寡母漂泊到后方,刘阿荣不认识她,给了这份生计,自己不能做招惹是非,对不起老板的事,斜看一眼讪笑说:“共产党脸上没写字,我上哪儿去找”?女老板这话有余地可以争取,尤兰猻煽动说:“你年轻又聪明,共产党说话,你会听不出来”?站在身边的军官是人人嫌弃的特务,再不回绝,恐难纠缠,谢玉淑哂笑说:“我一个妇道人家,有这份活干不容易。这茶楼进进出出的人多,真要是来个共产党,我把你们想做的事一不小心说漏了,报上一登,说你破坏国共合作抗战,那你吃不了兜着走”。不冷不热,兴致勃勃的尤兰猻,转眼间像乌龟爬进灰堆里,碰了一鼻子一脸的灰。咬牙切齿没吭声,据说动了念头不吭声的狗,咬人直接咬你要害处。他悻悻而去,走了几步回头来骂了句:“不识抬举的死婆娘,你得为自己的话付出代价”。

范子宿回到鸿昌,以英军配发蚊帐为样品,制定纺纱工艺流程,蚊帐纱线不分经线纬线,只是粗纱纺成细纱,精梳整理时纱线比较讲究。哪知天有不测风云,事有两波三折,印度运来的棉花积压太久,保管不善,大都发霉有的变黑。清花梳棉影响并条,粗纺时棉结多,千米定制超标准一倍,精纺时常断线,转入针织工艺蚊帐破洞连连。打电话给蒋侯乙,说:“这批棉花纤维严重损坏,你快来看看,怎么办”?有了问题问我怎么办,蒋侯乙没好气,说:“从印度进口棉花是你说的,出了问题,你说怎么办”?范子宿按住性子点醒他一句,说:“进口棉花要经过海关,质量检验国际有标准,宋总协调这些事,要负责嘛”。

凑巧宋涣志在军需署,在蒋侯乙电话机旁,他从蒋侯乙手里夺过电话硬梆梆地回过来:“范子宿,不要动不动就教训军政官员,背后嘀咕不看看老子是谁。告诉你,现在是你求人家,你惹得起英国佬吗?穷国无外交,你懂吗!质量标准英国人定的,说印度棉花免检,你多能啦,说得清楚吗”。

范子宿被宋涣志在电话里呛了一通,好一阵子回不过神来。上次去中缅边境考察,一路上英国军队瞧不起远征军,傲慢的劲头给他留下深刻印象,英国藐视民国,认为你没有经济互补价值。

吴邵云打电话来找蒋侯乙:“这批棉花无菌化处理发黄发黑,不能用作医药棉花”。蒋侯乙难得解释,把电话搁一边,让那边“喂喂喂”一阵忙音。吴邵云去找刘阿荣,商谈进口棉花霉变发黑。刘阿荣问清究竟,劝性子急躁的吴邵云不要着急,说;“邵云啦,你现在是做生意,聪明的话给蒋侯阗和宋涣志两个熊包打气,他两个丧失信心,国家倒霉,大不了不进口棉花,生意做到这份上,中途退出军需署亏本,你个人蚀本”。他请吴邵云在公司转了转,高压锅炉安装完毕,印染药水附着力极强,药效也好,只等蚊帐过来印染成色。

两人启步去军需署,门卫已认得二人,进得蒋候乙办公室,宋涣志还在那里,以为二人找他扯皮,坐在那儿不拿正眼瞧人。刘阿荣没理宋涣志态度,说:“蒋处长,宋总,听说印度棉花出了问题,纺不起纱?你们官府有面子,请美国人斡旋英国佬,事情要扳正还得靠你们”。

蒋侯乙松口气,说:“姜是老的辣,刘会长说话有水平,范子宿那家伙出了问题,叫我去看!我去好坏认不出来,有什么用”。

刘阿荣指点他说:“有劳你们去请伯格特当说客,劝英国人顾全大局,不要为点蝇头小利酿成大错,遭到同盟国的唾骂”。

蒋侯乙上次吃了一堑,这次学了点聪明,告诉他:“不瞒会长说,我报告了庄心如署长,还把情况报告给了陈诚长官,军政部正在与英国驻华使馆交涉,估计很快就有下文”。快到下班时,军政部来电话,说下周星期一上午,中、美、英、印四方一齐在夜雨楼商谈解决方案。蒋侯乙接完电话对刘阿荣说:“听见了吗,事情有了眉目,到时你代表军布加工业联合会来参加协调。”刘阿荣拍着吴邵云说:“范子宿作为参事顾问,他应该参加。药棉纱布仅吴邵云一家,那天我们三人都去”。

四月最后一个星期一,天空蔚蓝。刘阿荣,范子宿,吴邵云一早来到夜雨楼前,希望能在开会前见上伯格特,请他在会上主持公道。功夫不负苦心人,美国使馆的车最先到,来的正是他们希望的伯格特商务参赞,范子宿像漂流在海上的落水者见到救生艇,走上前去,隔着玻璃打招呼:“哈罗,伯格特参赞”。

伯格特下车来,见几位这么早在此等候,颇有一点爱国敬业精神,高兴说:“哈罗,诸位”。范子宿说:“伯格特,您是我们的贵人,这单生意做不能做,远征军能不能用上蚊帐就看您了”。伯格特沉思一会说:“我有一个想法,调解会不能坐在餐桌上开。中国老百姓有句话,衙门八字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你们是有理,但国际社会讲的是实力,你们好比没有钱的老百姓。坐在餐桌上争吵解决不了问题。我们,他们英国人,印度人一齐到你们几位的厂里看看,用你们的抗日热情感化他们,毕竟在共同反对法西斯上面,大家的意见是一致的”。

刘阿荣做了那么多生意,可从没有过跟英国人争吵原料质量的经历,他鼓励范子宿说:“子宿,你给伯格特说,接受他的建议。一会儿到了现场,你做我们的翻译”。范子宿这几天心急如火,对伯格特陪上笑脸说:“贵人一语千钧,我们赞成您的意见,拜托参赞先生您了”。

一会儿,庄心如身穿呢子军服,佩带少将军衔来了,伯格特向这位长官说了他的意见,美国人来劲了,有他们对付调解斡旋英国佬,庄心如不着急了,语气强硬起来,说:“英国佬他们还有脸去吗?中国人的唾沫都可以淹死他”。

不去计划不泡汤了吗,伯格特耸耸肩,一脸笑容,说:“将军阁下,事情已经发生了,在外交上取得胜利往往靠的是幽默大度。你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出气的,你应该大人大量才是”。

庄心如嘴上说气话可以,认其真来他既不敢得罪英国人,更不敢得罪美国人,顺着伯格特的话说:“那有劳伯格特先生,带我去给英国和印度的参赞讲一声”。

上司改变了调解方案,蒋侯乙即刻对刘阿荣三人指手画脚:“赶紧给你们厂里打招呼,洋人去了工人不要闹事,千万不要出乱子,出了事,你几个坐牢都可能”。三个老板借助夜雨楼的电话轮流给厂里打招呼,打扫卫生,烧好开水,一一作了安排。刘阿荣还给季学民打了电话,请他赶到第一站会合。季学民接到电话,告诉梁颖慧:“我这儿有条爆料新闻,你马上坐车到现场,来了你就清楚了”。

有伯格特调解,英国和印度的商务参赞同意先下厂家看,回来再交换意见。伯格特回来弯下腰,对身材矮小的范子宿耳朵说:“参观时候,你抓住机会把问题中心表述清楚。mister范,今天演主角”。范子宿明白,晚上开会,自己没有争吵的资格,有资格的庄心如和蒋侯乙说不清楚理由,占着茅坑拉不出来屎。

随后,庄心如的车领头,插着美,英,印三国国旗的外交车在中,刘阿荣、吴邵云、范子宿三人座自家车在后,一站开到弹子石,范子宿一口流利的英语,讲解棉花标签标识,压包贴封记录,证明这批棉花存放时间太久,印度人从仓库拉出来,包装都没有换,直接上了飞机。为了让外交官们明白缘故,他指挥鸿昌公司工人现场开机,清花时棉籽棉壳泥沙沙沙地掉。梳棉并条纺纱,棉结附着在粗纱上,细纱机器频频断线被迫停机。英国商务参赞看了,说:“战地野外蚊帐,应该提高牢实程度”。范子宿翻译给刘阿荣听了,说:“这家伙总算讲了句人话”。

在光华印染锅炉车间,工人师傅给外交官讲:针对缅北山区作战环境,研究试验的印染药水,溶解药性分子需要200度的高温,传统大锅印染改为在高温锅炉里封闭熏蒸浸泡,工序的改变对蚊帐棉纱牢实度有了特殊要求,英国参赞听了范子宿翻译,脸上有了开心的笑容,说:“mister范,你们的灵丹药水应该考虑给予英国”。他关心英军士兵在缅甸的安危无可厚非,一行有人咧嘴有人哈哈笑。

在民康药棉纱布厂,吴邵云讲解药棉无菌化处理,霉变棉花对无菌化带来负面影响,发黑的棉花做药棉,士兵肯定有意见,范子宿做翻译。一天交谈下来,英国驻华商务参赞对范子宿的专业水准称赞不已,态度缓和心有歉疚。

天黑了,通讯兵给外交官转来传真电报,他们看了窃窃议论,英军正在节节撤退,中国远征军正面掩护,殊死搏斗传来血腥动人的消息。回到夜雨楼,伯格特说:“女士们,先生们,这次商贸活动,我们美国是出于同盟国的义务和道义做的。刚刚接到电报,中国远征军在仰光,在曼德拉,在同古,几个战场掩护英军士兵撤退,远征军士兵用鲜血证明了他们是英勇的反法西斯战士。某种角度讲,是中国运征军的生命,换来了英国驻缅甸军队转危为安。我们应该放弃对他们的傲慢与偏见,真心诚意地给他们做点什么”。伯格特讲完后,英印两国商务参赞向他表示愿向中方道歉,承诺即刻改运优质棉花来中国。

代表政府专程来解决问题的庄心如少将,早晨如鲠在喉,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大气不敢出,现在鱼骨头吞到了肚子里,矛盾化解了,不知怎么高兴不起来。他曾设想自己怎么向英国人展开谈判,甚至做好了祈求和让步的准备。没等他开口,问题迎刃而解了,堂堂少将军需署长,就像一个局外人。范子宿在伯格特,在英国、印度外交官中间谈笑风生,如鱼得水,庄心如心里不快。他关心英国印度同意调换进口棉花,看谁的面子?这份名誉归在谁的门下?范子宿完成了看似容易做起来难的外交斡旋,他没想对范子宿露出一丝一毫的感激之情,因为事办成了,功劳只能是他一个人的。庄心如整了整军服,静下心来,面部表情尽可能松弛亲切,走到伯格特跟前,把矮小的范子宿挡在他身后,躬着腰微笑献媚说:“这次调解谈判,我看到了伯格特参赞的务实精神,看到了美利坚合众国在同盟国中的轴心国地位,我谨以我本人的名义,向您表示崇高的敬意!向美国政府表示衷心地感谢”!说完,他挺胸立正向伯格特敬了个军礼!庄心如对待下级不讲礼貌,伯格特摊开双手一笑,对他身后的范子宿努嘴,庄心如只好挪开身子,转身去向英国商务参赞说:“大英帝国的特使,您好,希望通过今天的实地考察,能消除以往的误解,增进我们的友谊和互信,圆满完成这次合作”。庄心如这一说,英国商务参赞觉得中方在向他道歉,说:“请少将先生放心,只要方向选择正确,曲折的河流都会流向大海,我在意灵丹药水什么时候运到印度”?庄心如大当家似的说:“运送棉花的返程航班就可以搭载药水回去”。两人握手言和,笑容开心轻松,上司满面春风,蒋侯乙跟着兴高采烈,拉着范子宿说:“范老板,你老兄有才华,几句英格里希派上了用场”。

刘阿荣这会有点累了,坐在一边休息,没有一丝表情。吴邵云提醒蒋侯乙说:“蒋处长,只求不要再生意外,时间拖不起啊”。

长江嘉陵江汇合口,江边码头商铺林立,人来人往鱼虾混杂。储奇门码头一栋小洋楼里,店主苏远中,日文名字斋藤,代号猫眼蛇。昨夜接到日军谍报部的命令:绘制重庆军需厂家和储存仓库分布地图,发送给日本空军司令部。他来重庆两年,任务是为日机轰炸重庆充当耳目。药店营业面积十七八个平米,生活面积五十多平米,仔细端详,就是个谍报机关。猫眼蛇年纪五十,面部腮帮像两块煮熟的红烧肉,红黑中夹着油腻,挂在耳根和嘴角之间,鼻子恰似座红色的土丘,眼睛瞪得圆圆的,像两颗夜鹰的猫眼嵌在稀疏的眉毛下面。

药店今天挂牌暂停营业,猫眼蛇在会见新近从东京总部派来的樱子小姐,一个会收拾打扮的二十三岁的女人,她身材比猫眼蛇高出一截,白色衬衣翻领衬托白皙的脖子,灰色西式风衣,按照日本军人礼节,立正姿式站在上司面前,显出纤细的蛇腰,说:“报告中佐,樱子奉命听候指令”。樱子,东京总部派住重庆谍报站的一张“王牌”,公开职业是金丰纺织厂厂长,中文名字苏小丽。猫眼蛇厚厚的大嘴招呼说:“樱子上尉,我们上楼坐下谈吧”。上得楼来,二人在实木地板拼接而成的楼板上跽坐跪立,樱子上身挺直,猫眼蛇给自己和她倒上茶水,说:“急冲冲叫你来,知道是什么事吗”?猫眼盯住对方,仿佛告诉部下,在中国,大日本帝国惯用的是残忍和狠毒。樱子双腿曲膝着地,细小有力的臀部放在两只朝上的脚掌上,收腹挺腰,体现出良好的柔道基础。间谍的悟性,知道猫眼蛇给她职业身份从事纺织,就是为了破坏纺织。点头弯腰回答:“嘿!樱子明白,应该是针对中国军需署这批军用蚊帐、绒衣、药棉、纱布”。

猫眼蛇阴冷的脸上露出了冷笑,说:“你很聪明,但不仅仅如此,东京来电,要我们一周之内侦查清楚空军轰炸目标,破坏中国远征军的整个后勤补给”。他肥胖的身躯弯下腰,慢悠悠说:“时间紧迫,对于这次侦查活动,你有什么办法”?

樱子双手端起杯子,喝干了上司斟满的茶水,把茶杯轻轻放回原处:“我物色到一个猎物,摸清了他的嗜好,正在等待他向我靠近”。

下属主动进攻,猫眼蛇满意,松弛腰身,右手托着下巴,左手撑着盘腿,佝偻着腰,望着对方美丽的眼睛,说:“唔,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樱子上下眼皮眨了两下,嘴角微微咧开,轻蔑得意地说:“是个实权人物,中国华兴贸易公司总经理”。猫眼蛇迫不及待:“说给我听听”。

准备配发远征军的蚊帐、绒衣、纱布、药棉、胶布生产出来了,一批批成品折叠包装,装进仓库,孟凡成的车队装满成品运往缅甸前线。尤兰猻和孔克朗两人各开一辆美式吉普,东看西瞧,督促进度,检查质量,煞是潇洒。金丰纺织是一家手工脚踏针织厂,在化龙桥后街,猫眼蛇把工厂买过来,交给樱子时间不到三个月。厂子只有手工脚踏针织机十台,厂房不足百平米。这天上午,工人正在赶织蚊帐,两辆吉普车顺着公路来到厂里。戏剧性的节目开始了,孔克朗停车大大咧咧的,走进厂门满不在乎,一会两眼发直,在这狭小简陋的厂里,怎么站着位妖娆年轻的美女?等弄清楚美女是归他管辖的这家小厂厂长,眼睛停止了转动,围着苏小丽周身打转,艳遇难得,全身上下心猿意马起来。厂长苏小丽陪同他视察,他眼珠子始终没离开苏小丽的面部胸部,仿佛要掉下来一般。苏小丽看出孔克朗虽然贵为皇亲国戚,但是对自己比较欣赏,条件反射搔首弄姿,眉来眼去暗递秋波,勾引这位鱼儿上钩,眼光频频放电,孔克朗贪婪的眼光全悉接收。一行的尤兰荪几分不满,提议上车去看下一家工厂。苏小丽岂能放过这条大鱼,一把拉过孔克朗的手臂,妖里妖气说:“孔大老板,你如看得起小女,留下来吃了饭再走”。说话时眼睛滴溜溜,色眯眯,手指在孔克朗手心搔痒,哪里是留客吃饭,就像妓女在拉客。白嫩的手在孔克朗手心搔痒,令人周身酸软,撩人的眼波盯人使人神魂颠倒,孔克朗本性**欲火难耐。他喜欢玩女人,喜欢跟漂亮女人逢场作戏,只是害怕入戏容易脱身难,玩了粘上身,甩不掉,非要他娶进屋。他是靠家族势力和影响力混饭吃,孔家有势力的长辈跟着夫人信奉基督教,反对一夫多妻制,说这是封建陋习。即便如此,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长辈你说你的,我玩我的,对于玩了走人的漂亮女性,孔克朗从不放过玩的机会。苏小丽殷勤挽留,孔克朗按捺不住,猴急狗急地说:“尤处长,咱俩不走了,中午我办招待”。尤兰猻眼睛不瞎,眼前二人眉来眼去他看得真切,孔克朗是个财神,靠着他自己拿的红包不少,坚持要走是否不近人情,说留就留。三人开车到两路口丽华酒店,找了间雅室,孔克朗给尤兰猻叫了位陪酒女郎,自己与苏小丽饮酒作乐起来。苏小丽放开手脚,施展招数,花言巧语对付花花公子是色情间谍初级课程,妖气十足地说:“小女今天遇到贵人了,从今以后就给孔总当个不拿薪水的听差”。

几杯酒喝下去,苏小丽支开了陪酒女郎,对尤兰猻说:“尤代表,酒饭钱孔总结了,二位的红包我是要给的”。说完,从提包里拿出两个信封,给他二人各塞了一个内装一叠法币的红包。孔克朗对小小红包无所谓,手指苏小丽胸前,流里流气说:“我喜欢你这个包包”。苏小丽一声“讨厌”,心中一阵欢喜,猎物开始进入圈套。尤兰猻拿了红包大脑还未晕,脑子里一半清醒一半醉,捏了捏红包厚度问:“苏小姐,加工一顶蚊帐几个钱”?

“三个银元”。孔克朗帮着回答。

尤兰猻还记得军代表该干什么,蚊帐加工军情紧急不准员工闹事,说:“我问的是苏小姐,工人的工资你给了没有”?

“没有,蚊帐织完了,孔总把工钱给了我,我就给员工的工钱”。

“苏小姐如此大方,有什么事情请讲”。尤兰猻猜这小姐定有什么事相求。苏小丽从孔克郎朗怀里站起来,走到尤兰猻面前,扭着腰,偏着头,耳鬓厮磨他的耳朵,嗲声嗲气地说:“什么事?还要小女讲出来,尤代表,小女子结交孔总,你一旁醋劲大,以为我看不出来”。随后直起腰,一阵母鸡生蛋似的干笑,说:“你巴结孔总发财,我央求孔总给我生意做,我不做孔总的正室”。说完,倒过去坐在孔克朗的腿上,双手搂着晕晕乎乎的脑袋,亲了一口。苏小丽一语中的说到孔克朗心上,这位美女知趣又聪明,那血红小嘴里说出的话,那样悦耳动听,周身瘙痒难耐,假装寻根究底探问一句:“苏小姐这般佳人,怎么在这个无名小厂”?

这猎物是个蠢货,不就是让我演戏吗!苏小丽眼中挤出两滴泪水,装出几分委屈,惨兮兮地说:“我老家在苏州,沦陷时,我在中学念书,父亲来到大后方,母亲在家病逝了,我只身一人来到重庆寻找父亲,人生地不熟,生意入不了行。父亲顶下这家手工织布厂,要我学办纺织厂,孔大老板,你可要赏小女一口饭吃喔”。说完话,双手放在孔克朗胸前轻轻地摩猀对方松弛肥胖的胸脯,眼巴巴地望着对方,小嘴里舌头翻动着,像一条毒蛇吐着芯子,对准一只憨憨的癞蛤蟆。

苏小丽编故事,孔克朗如痴如醉。今天是刮什么风,让我遇到这么唾手可得的大美女,他揉揉自己的眼睛,没看错,自己变成了蛤蟆王子,遇到聊斋中的妖女。他从娘胎生下来,因为一个好伯父,一会做民国财政部长,一会做行政院长。从小衣食不愁,事业无忧,长到三十岁,只会三种知觉,一是嘴里舌头上的味觉,二是手上疼痛舒服的触觉,三是那个地方快乐的感觉。至于耳朵如何辨别人说出来话的是真是假。眼睛识别对方的动机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些感觉器官他用不来,可以说根本不会用。三人吃完饭,苏小丽坦露手臂挽着已有几分醉意的孔克朗,提出搭乘他的车回家,他一口答应了。苏小丽提出向他学开车,他一口答应了。

储奇门码头,传来阵阵叫卖声,猫眼蛇喉咙管口水直咽,他能控制住自己,蛇要懂得蛰伏,积存毒性,等待时机进攻。苏小丽没注意上司的表情,她一切按帝国军人条例行事,间谍身上什么都可以用作做进攻的武器。揣摩上司关心她牺牲美色有没有价值,站直身子说:“报告中佐,此人负责中国军队后勤采购,我的进攻路线,向他学习汽车驾驶,可以全面接进目标”。猫眼蛇按耐不住站起来,背着手,踱了几步,平日里搜集情报片言只语,正担心如何系统侦查国民党后勤系统,樱子为他提供了契机,转身立正说:“你目标选择得好,进攻路线可说是条捷径,你必须尽快知晓重庆和昆明两地军工厂和军需仓库全部地点,我们是帝国军人,大本营要求在本周内把它们化为灰烬”。上峰告诉猫眼蛇,帝国陆军五个师团在缅甸同古一线,已经完成了对中国远征军三面包围,很快将逼迫他们向剩下的一面,胡康河谷,又叫野人山退却。炸掉他们在后方的粮食、弹药、被服蚊帐,药品和药棉纱布。在这炎热的夏季,热带雨林的瘴气会使他们生病,饥饿和寒冷会消磨他们的体力,带毒的蚂蚁、蚊子、蚂蟥、马蜂会把把他们咀嚼得干干净净,留下无数的骷髅和白骨。借助自然天敌消灭中国远征军,诡计恶毒又阴险。他希望樱子小姐替他挣得帝国勋章,咽下大嘴里的口水,下达命令说:“希望樱子君不辱使命”。樱子为自己的诡计几分得意,充满毒性的蛇腰挺直腰身,说:“我不会辜负帝国樱花这个称号的”。猫眼蛇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张支票给她,说:“小组交给你1000银元的经费,寄希望樱子独揽此次行动的军功章”。

打那天以后,苏小丽每天搭乘孔克朗的车,说跟他学驾驶技术,跑遍了光华,民康,鸿昌公司,看遍了重庆军需生产大小厂家,走遍了存放军需用品的各个仓库。在苏小丽的央求下,孔克朗带着她去了昆明。

五月中旬的一个晴天,蓝天白云,清风徐徐。在日寇铁蹄**下,这又是灾难的一天,上午十点,空袭警报凄历响起,山城大街小巷所有的人们,丢下手里的活计,争先恐后地就进跑向防空洞日军290架轰炸机编队从武汉、宜昌及沦陷区机场飞临重庆上空。

鸿昌公司的工人拉下电闸,关掉机器。有孩子的女工首先向托儿所跑去,跑进托儿所的女工与所里的阿姨一起,左手右手一边夹个孩子向防空洞奔跑。后跑去的女工争先恐后地手里接过自己的孩子。进厂不久的钟桃身材高大,箭步冲出办公室,从托儿所阿姨手中接过小儿子,两个大孩子拉着她的衣襟,脚不停蹄跑到防空洞口。洞口挤成一团,互相争吵拥挤,速度十分缓慢,秩序非常混乱。钟桃喊话说:“工友们,向里面走,昨天范老板看过,这洞钢筋趣拱,牢实得很,没来得及装电灯,手摸石壁,赶快进去”。她怀里抱着孩子,身后跟着孩子,想往里走,仍然走不动。来鸿昌公司找范子宿借车,准备去练车学驾驶的季学民站在防空洞外几公尺,双手做成话筒大声喊道:“工友们,不要堵在洞口,中间留出通道,通风,采光,后面工友需要位置”。这是防空常识,只是人急了就慌乱无章。人流开始响应,防空洞里人群向里面松动开来。

日军飞机分成若干机群,直扑生产军用蚊帐、绒衣、药品的工厂,存放粮食、子弹,药品的仓库,以及军需生产的各家工厂和存放军需品的所有仓库,扔出吃人的重磅炸弹,炸中的工厂仓库顿时冒出滚滚浓烟,火光冲天,爆炸声震耳欲聋。

鸿昌厂房背后是南山,日军飞机从北向南俯冲下来,需要紧急拉高,否则撞山坠机,日机轮番俯冲投弹,天空刺耳的尖叫声令人恐怖窒息,炸弹爆炸的气浪吹到季学民身上,他站立不稳,脚下窜了两步,弹片落在他周围,他没有躲闪,嘴里依然不停地向每个防空洞喊话,镇定自若的情绪声音感染了大家,防空洞里有了秩序,洞口吵闹的声音安静下,工友们挤着挨着进了防空洞,他最后跑进洞里。

江岸边的民康药棉纱布厂,日军飞机投弹命中目标,来不及逃走的工人员工葬身火海被活活烧死,临死前的叫喊声,凄惨绝望,混杂着机器棉花纱布爆炸的声音,一瞬间工厂炸得片瓦不存。情景毛骨悚然,令人黯然神伤,惨不忍睹。

光华印染厂地势开阔。停止印染需要关掉高压高温锅炉,放掉高压蒸汽,否则锅炉有爆炸的危险。领班刘阿根是从常州上来的老师傅,茶社小玉的父亲,他知道这批蚊帐在刘阿荣心中的分量,挥臂大声喊:“工友们,放掉蒸汽,熄灭炉火再跑”。锅炉放出的蒸汽,形成白白的一团高压汽浪,空中的日军对准白色气浪俯冲下来,炸弹落在锅炉上,落在染色整理车间里,落在烘干机流水线,爆炸抛起的有锅炉的碎块,破碎的蚊帐,高温的药水,刘阿根的头颅和工友的手脚肢体。

敌机飞走了,刘阿荣从防空洞出来,跑回厂里一看,两眼傻了,厂房霎那间变成一片废墟,几处断墙残壁,半截柱头,墙根斜依着一个工友的半边身子和大腿,头颅不知被炸弹抛向何处。地上一团博动的心脏还在跳动,一串花花绿绿的肠子淌出乌黑的粪便。被炸弹抛向远处的工友疼痛难忍在地上翻滚哀嚎,他忍俊不住捶胸捶背,上气不接下气,身后的工人搀扶着他,才勉强站稳脚跟。憋了好久,一口气回转过来,四肢扑地惨叫一声:“狗日本,我抄你祖宗”。刘阿荣嚎啕大哭,哭声发誓要做工业抗日英雄,女婿查理文跑来拉起岳父。

晚上清理死亡人数,女婿查理文告诉他:“爸,惨啊,工友被炸死一百多号人”。刘阿荣眼泪流干,打起精神吩咐下去:“张贴告示,炸死的员工,给家属发放抚恤,购买墓地棺木埋葬;炸伤的员工送医院治疗;残存的机器设备,拜托师傅们清理下,看还有能用的么,准备重建”。他到后方来办厂,就知道有大轰炸的危险,刘老头要跟小日本较劲,中国商人是炸不垮的。

范子宿从防空洞口向外看,日军扔下的炸弹水桶粗、扁担长,匆忙之下落在山坡上和外边公路上,炸中公路边一部分厂房,日机飞走后,燃烧的棉花纱线,乌黑的浓烟令人窒息。季学民带领工人们冲出防空洞,招呼工人排成长队,互相传递端水来灭火。范子宿扶正眼镜,大门边的办公室不在了,他跑了两里路,到外面打电话找刘阿荣,问光华怎么样?那边电话线断了。拨电话找吴邵云,电话一阵忙音,他一直追打,最终找到,吴邵云留学日本,对军国主义诡计几分了解,懊悔愤恨说:“民康被炸成一片平地,日本侵略中国准备了几十年,日本空军这次轰炸是专门来炸远征军的军需生产”。

储奇门小洋楼里,门窗关得实实的,窗帘拉得严严的。290架日机返回机场,猫眼蛇二天收到嘉奖:轰炸得逞,斋藤晋升大佐,樱子晋升少佐,潜伏重庆的“山本小组”划归他管制。小洋楼变成蛇窝,猫眼蛇狂妄得逞,穿上帝国军服,配上大佐军衔,端着满满的酒杯,扭动着肥大的屁股,得意忘形,对赶来庆贺的部下说:“十万中国远征军!空着行囊翻越莽莽原始森林,会是一个什么奇迹,饿死,病死,昆虫吞噬,烂在林子里,无人问津,没人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刽子手肮脏龌蹉的大嘴里一阵狂傲狰狞,发出充满血腥的哈哈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