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爱国商人悲恸真情 五万官兵死得冤枉

字体:16+-

刘阿荣吩咐购买棺木安葬死难员工,发放抚恤安置家属。查理文报告岳父:“按您说的办,账上钱不够花”?老头子回答干脆:“向银行申请贷款,你老子越炸越勇,只要命还在,我们大不了重头再来”。光华股份制,刘阿荣依旧家族经营,倡导用仁慈之心,安抚跟随南征北战的员工,扳起指头数,从常州出发的仅剩两百七十多名,这是公司的根,公司的魂,没有他们,光华真的垮了。

大轰炸后事还没处理完,刘阿荣收到妻子从常州寄来的信。

阿荣:您好!

提笔给你写信,我的眼泪顺着脸颊下颚落成两条线,嘴和鼻子按捺不住哭出声来,我们的妈妈,我尊敬的师母,民国三十一年四月二十二日去世了。

常州沦陷后,母亲一直生病,医院被日本人把持,说我们是抗属,不接纳母亲住院。几年来,母亲一直躺在家中,求遍了方圆五十里稍有名气的中医,妻和孩儿们使尽全力,熬药煎汤坚持数年,始终未能让老人家康复起来。

母亲去世,家徒四壁,柜子箱子抽屉一贫如洗,家中没钱操办道场,也没钱超度老人的亡灵。好在街坊邻居,旧时工友围坐在她身边,坐了整整一宿,作最后的诀别。墓地按你在家吩咐,老人安葬在岳王庙后面。

汉坤远在美国,我没告诉他,不知做得对不对,由您定夺。

另有一事不得不告诉你,母亲生前吃药,死后安葬,笔笔花销,妻妾迫不得已,向邻里开口借取,累计一千大洋,望你谅解妻妾无能,请寄钱回家,偿还邻里。

愚妻谢怀秀

民国三十一年四月二十六日。

妻子谢怀秀小时是刘阿荣父亲的学生,夫妻二人算是同窗。刘阿荣学染布,拜师谢怀秀父亲,婚姻般配,十分难得,收到来信,扼腕叹息。死难工友的安埋费,抚恤费,受伤工友的住院费,用光了公司资金,账上现在空无一文。查理文申请贷款,银行听说光华挨炸了,降低信用级别,停止放贷。刘阿荣亲自出马,银行职员说做不到主,行长经理躲着不见。回到家里,饭吃不下,茶饮不进,感到事事不顺,危难时节真情少,一时束手无策,胸口发闷发慌。坐在椅子上,回忆往事。

刘阿荣少年进谢师傅染坊当学徒,半年学会染布;一年熟悉染料成分;二年改进花色工艺;三年劝师傅开家布店,说染布卖布可以互相促进,哪种好卖就染那种。谢师傅看他为人诚实,聪敏好学,把独生闺女许配给他,给他单独开染坊,刘阿荣染出的布,色泽深的黝黑,红的熟透,浅的鲜艳。十八岁那年,母亲给他完婚,有了自己的家,染坊不断扩大,十九岁开了几家布店,在方圆十里有了信誉。

辛亥革命爆发这年,常州城店铺纷纷关门停业,认为改朝换代不知闹腾出什么花样,做生意也是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大多数人没他有胆识。刘阿荣这年刚二十,血气方刚的他让青春做本钱,在常州城张贴告示:“大战在即,布匹商贩想盘清库存的,可以折价盘给我刘阿荣”。告示贴出去,有布匹的老板觉得年轻人莫名其妙,以为刘阿荣串通革命党,部分愿意打折盘给他。夜里,城外枪声大作,几发炮弹打进城里,炸中的商铺顿时灰飞烟灭,二天他继续张贴告示,这次折扣更低了,有布匹的老板索性不管了,争先恐后把布匹盘给他,现金一上午用完了。大街上传闻清军打败了,变成了乱军,刘阿荣相信革命军既然能够打败清军,就能镇压乱军。坐守城里稳如泰山纹丝不动。没拿到现金的老板闻言乱军来了要跑,找到刘阿荣,愿把布匹百货赊销给他,他没犹豫,老板们怀揣着刘阿荣写的欠条跑了,布匹百货统统折价归在刘阿荣门下。腐朽的满清政府在革命潮流面前,瞬间冲刷塌陷了,常州城里城外大炮轰隆隆响了两天停了下来。这场疾风骤雨在常州城的结果是换旗,易帜,变服饰,城楼上大清黄龙旗换成辛亥革命五色旗,衙门里知府变成市长,军营里总兵变成镇守使,清军变成革命军,捕快变成警察。大小官吏赶紧换服饰,朝廷官袍要换中山装,兵卒战袍要换军装,衙门捕快要换警服,他盘下的布匹成了抢手货,印染生意昼夜不停,缝纫大致不差就可交货,雇请的员工忙得两脚不沾地,刘阿荣眉开眼笑不亦乐乎。转眼寒冬来临,随后年关将近,躲避战火跑不动和没有跑的人需要添制寒衣,养有大闺女小伙子的人家,需要娶媳妇嫁闺女,刘阿荣闻讯城里生意要做,乡下生意也要去,布匹批给货郎挑下乡去赶集,农户手中只有稻谷,刘阿荣用稻谷换布匹,直到布匹换完为止。二年春夏时节,粮价持续上涨,刘阿荣卖光手中稻谷,打折,赊销,布匹换粮食,几头差价积累了第一桶资本金。

人要发财,钱来找你,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了,工业发达的欧洲遍地战火,常州城的英国商人急着回家,刘阿荣买下英国印染机械,办起自动化印染厂。花色品种打败了土法染布,价格低廉打败了进口洋布。只是他赚来钱舍不得吃舍不得花,只舍得进口机器盖厂房。常州城他办起一二三厂,外地分厂遍布上海南京杭州东南沿海十座城市,连锁店铺一口气开了几百家,遍布大城市小城镇,不知不觉一不小心成了一家大公司。

日军飞机轰炸常州时,一厂二厂被炸,他镇定自如,将三厂的二百五十台织布机运往武汉,并入武汉四厂。迁厂搬家离开常州上海,商业银行或是同情,或是失望,找到他把贷款还了走,银行老板说话时抖抖颤颤,心有余悸试探他说:“阿荣,你要走,我借你的贷款,本金还六成,利息不要了”。银行老板万万没有想到本利优惠索取贷款本金却令刘阿荣大为不快,教训他说:“您这老板目光短浅,对抗战必胜缺乏信心”。银行老板看刘阿荣不领情他的好意,肚子一腆反驳他:“别说大话,有本事来点实的”。刘阿荣卖掉库存布匹和部分店铺,本金加利息总共两百三十万银元还个一清二楚,银行老板哑口无言,许诺他抗战胜利之日,你刘阿荣签字我就放款,不要担保不要抵押,消息推动了工厂内迁。日军在杭州湾偷袭登陆,分厂设备来不及运走,他电报请国军工兵把工厂全部炸掉,不给日本人留一间厂房一台机器一锭棉纱。真实的故事经过报纸媒体渲染,传到蒋介石耳里,委员长不得不为之敬佩和动容,称赞他为:“传奇商人,民族楷模”。

刘阿荣最敬慕的人是岳飞,最喜爱的事是修建岳王庙,一生信奉忠义二字,死了也想葬在岳王庙后面。今天,此时,他困境空前未有,锦上添花何须问,雪中送炭一难求?日机轰炸,厂房塌了,机器没了,亲自出面低声下气求笔贷款,银行认为他意气用事,工厂没有了!还给死难家属发什么抚恤金?一分钱也不放贷。女婿查理文讲给银行听,沦陷区有家银行承诺他岳父胜利后签名就放款,这些人听了哈哈大笑:抗战胜利在哪儿?你岳父就是个大傻瓜,方脑壳。坐在椅子的刘阿荣想着想着,鼻息长叹,心如刀绞,我人还在,厂房可以建,机器可以买,人不能不穿衣服。嗟叹自己高山流水,人生路上知音难求,阳春白雪,曲高和寡,一口痰吐不出来,昏厥过去人事不醒,血脉直冲脑门,周身突发高烧,灵魂扶摇直上,望见天上母亲依旧慈祥开朗,告诉他:“人生总是在不如意之中蹒跚前行,生活总是在困难之中获得希望”。

岳父昏迷不醒,查理文赶紧送医院,手里无钱,不得已把窘况告诉秘书长。接到报信,季学民立即赶到医院,交上住院费和押金,吩咐医生不要心痛钱,凡是需要钱才能办的事,找我就行。

这几天,各家报纸记者纷纷采写轰炸新闻。报道上说这次轰炸炸死工友同胞600多人。炸毁兵工厂、纺织工厂、制药厂、粮库和各类仓库151处,32万平方米,军需物资3万多吨。写完了轰炸,又写老板们的议论和反映,老板们找到军委会,要找陈诚补偿点损失,由头是这次损失巨大,有间谍提供了轰炸目标,情报的源头,恐怕是知情者泄密或有人充当汉奸。

报纸轮番炒作,陈诚坐不住了,召集相关人员应付舆论,范子宿替刘阿荣出席。这位远征军总司令此时有些慌乱,说话牛头不对马嘴:“前线战事吃紧,最近发生了许多大家感到不愉快的事情,我打声招呼:此时最需要防范的是共产党借机蛊惑人心,凡思想倾向共产党的记者,你们一律不接受他们采访,以免煽动民众滋事。此次轰炸,是否是潜伏在重庆的日本特务机关提供了情报,还有待查实。警察局要劝告市民,不许造谣”。

会议桌上孔克朗脸皮厚,仗着有人撑腰,陈诚上面讲话,他接过话题说:“陈长官说得极是,当前特别要警惕共产党蛊惑人心的宣传,不要上了共产党的当”。陈诚内心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枣宜会战打响后,他回重庆组建六战区,缅甸前线战事交给杜聿明指挥。杜将军报告中说:士兵在热带雨林的夏天中休息,蚊帐比装甲车管用,粮食药品更是重要补给物资。前方急需的补给断了,我说防范共产党滋事,是为转移舆论视线,你孔克郎瞎起什么哄。火冒三丈地瞪一眼,大吼一声:“重庆遭炸,昆明遭炸,两地军需工厂仓库同时遭受轰炸,目标如此之准,投弹如此集中,平民百姓都看得出来,你当老子是瞎子,是聋子,出了大窟窿,你叫老子脸往那儿搁”。

尤兰猻区区中校,参加陈长官主持的会议,倍感荣幸,得借机在长官心中留下印象,坐直身子,伸直脖子,甜言蜜语迎奉上去说:“党派调查处最近将敲打一下媒体,查封一家报社,叫他们不要恣意妄为。在中国,只有一个政党,就是国民党。只有一个领袖,就是蒋委员长。只准一个声音,就是拥护国民党,拥护蒋委员长”。

这小子的话陈诚听了有点舒服几分满意,点头说:“在战时,特别要注意维护党国的威信,对那些捣乱破坏的人,敲打敲打是有必要的。你说的查封就免了,有些手段不要轻易使用”。

会议室门开了,传令兵送来紧急电文,陈诚看了脸色煞白,额头冒汗,神情更加慌乱,抬头说:“各位,同古凌晨失守,戴安澜将军拒绝了接他回昆明的直升飞机,带着全师官兵向胡康河谷退去,散会吧”。戴安澜是远征军200师师长,远征军第一主力,一位英勇顽强的将领,作战以“成功虽无把握,成仁却有决心”闻名抗战全军,他万不得已一退,前线难已稳住阵地,10万官兵退进原始森林,后果难以想象。

范子宿代表遭受轰炸众多厂家参加会议,长官什么政策没给,补救轰炸损失的办法不讲,会后厂家问起来,说点什么,怎么解释,他心情郁闷,甚而愤懑。陈诚慌乱无主地说戴安澜将军溃败的消息,脑干嗡地一声,眼睛发黑,天旋地转,戴安澜将军他见过,将军还为他办过招待。身披戎装的戴安澜将军呼唤他的名字:范子宿,你在哪里?承诺的蚊帐绒衣交给我,十万远征军需要它度过眼前的危机。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中国远征军徐徐走进一个巨大的黑洞,那是原始森林胡康河谷,那是吃人的野人山,久久压抑的心思再也控制不住,仰天一声长叹,大呼一声:“将军,范某志大才疏,有心报国,无力回天啦”!话没说完,大口鲜血夹着浓痰吐在胸前,仰面瘫在椅子上,人事不醒,小便失禁。

昏迷中的范子宿跟随戴安澜将军进了野人山,莽莽的亚热带原始森林真大啊,大到无法想象。官兵们行囊空空如野,后方补给没有了,夜幕降临,部队要安营扎寨,将军说:“范子宿,你答应我们专用药水浸泡10万顶蚊帐,在哪里呀”?将军举手指责,他无地自容,羞愧难当。吃人的害虫真的来了,原始森林腐烂的树叶里,长满青苔的树干上,大大小小的洞穴中,数以亿计的蚊子煽动一对对翅膀飞起来,嗡嗡的声音汇集起来恰似沉闷的轰炸机,寻着伤员的血腥味和人体身上的汗味,铺天盖地,肆虐成群,轻易地找到官兵。三对细长的脚轻轻地落在官兵身上,一个士兵身体上落下成千上万个蚊虫,吸饱了血,留下疟疾、丝虫病、乙型脑炎,士兵二天走不动了。

哪一个个像大石头,像黑山包一样的是什么,它怎么还能动,是蚂蚁群!数十亿数百亿蚂蚁,层层叠叠垒砌成翻滚的石头,横在前面与远征军抗衡,数量上占绝对优势。一对复眼触角灵敏,分工严密细致,队形方阵有序,排成数万路纵队黑压压向官兵进攻,吃饱了撤退,饿着的上来,轮流梯队,连续作业,士兵血肉之躯与无数蚂蚁模模糊糊浸泡一起,士兵张嘴叫喊,嘴里鼻孔顿时塞满了蚂蚁,士兵窒息而死。一个连、一个营,一百个,三百个士兵被蚂蚁包围了,几小时后,士兵不见了,留下一百具,几百具被被蚂蚁啃得血肉模糊的骷髅白骨。

官兵随身的粮食吃光了,树皮树叶吃下去中毒了,头脸红肿,精疲力尽走啊走,脚底下是什么?是蚂蟥!在湿地在水里密密麻麻成群结队,士兵脚背小腿大腿到脖子爬满了,噬咬饥饿乏力的士兵,咬烂肌肤,吮吸血液,留下毒液,士兵倒在地上。

范子宿思绪在流转,空中嗡嗡响的是什么?是漫天密布的马蜂,成群扑向官兵头上脸上手上,尾部螫针释放出毒液,几百上千的螫针的毒液通过血液进入士兵心脏进入士兵脑神经,士兵倒下了。

负伤的戴安澜将军被昆虫咬伤了,感染疟疾,发起高烧,抬他的士兵走不动了。将军赴缅作战,倭寇闻风丧胆,如今双目怒视,殉国捐躯,难闭双眼。士兵用手去抚平他的眼皮,他始终瞪眼不闭。范子宿羞愧万分,跪在在将军面前,双手捶打着脑门,悔恨万分:“范子宿,你这个没用的混蛋”。

官兵们没有吃的,又不能睡觉,用篝火烧,雨林柴火在夏季雨水饱满,怎么也点不着,偶尔燃了,一会熄了。蚂蚁来了,成群结队,士兵忍受不了,疯了似的脱下军衣燃烧军装,军衣脱下,蚂蚁从头到脚爬满士兵的身体。蚊虫飞来,团状似扑向士兵的肌肤,抡起巴掌打去,掌心接触的蚊虫死了,掌背上手臂上其他部位上贴满蚊虫。

梦中的范子宿身后堆满了蚊帐,他把一顶顶蚊帐发给士兵,吊**下四周笼上蚊帐,蚂蚁进不去,蚊子进不去,马蜂进不去,纱线上的药水让蚊子蚂蚁成群地死去。天亮了,起床号吹响了,休息后的官兵忍饥挨饿,柱着木拐准备行走。树林里狂风大作,吹走了蚊帐。范子宿乘风飞起,飞呀飞呀,飞不动了,落在地面接触到什么?冰凉冰凉的,是毒蛇。深林中的毒蛇数量上比十万远征军多数倍,透过金丝眼镜他看不清多少毒蛇,一条条张嘴呲牙飞快地爬来,他吓得大叫一声,惊醒过来。

病床旁边站着医生护士,还有朋友季学民。护士告诉他:“范先生,您昏睡了整整五天”。季学民告诉他:“从胡康河谷林中传来电报,瘴气、饥饿、寒冷、天敌,交织一起,士兵靠吃树叶维持生命,每天有数千士兵死亡减员,许多士兵精神崩溃”。

十五天以后,陆续走出胡康河谷的远征军官兵,眼睛充满了血丝,眼神里充满了恐惧。脸上手臂腿上,乃至全身上下,布满了红色的疤痕,疟疾在军队中传播。走进森林时十万官兵,走出森林有的到了印度,有的回到云南,两地清点人数,穿过野人山时死亡减员五万多人。

五万军人,没有枪声炮声,倒在胡康河谷,五万冤魂,留在异国野人山,五十年后,人们重返那片令人不堪回首之地,看见一百具,几百具白骨**荒山野林,人们拾起遗骨,祭奠五万忠魂野鬼,呼吁后人牢记历史,不忘民族这段血泪。

吴邵云接到消息,赶到战时美国人开办的协和医院,这是重庆最昂贵的一家医院,也是驻华外国人,中国有钱人治病住院的地方。五十一岁的刘阿荣白发苍苍,躺在病**昏迷不醒,他伤感无比,回忆和刘阿荣共事结下的友谊,此时怎能无动于衷,拿出1000银元支票交到医院,医院说有人交清和预交了所有费用,找查理文打听是秘书长做了好事,他把银票交给季学民,说:“谢谢秘书长对朋友的一番担待”。季学民不收,说:“邵云见外了,民康遭受日军轰炸,当前恢复生产要紧”。吴邵云两眼急了,说:“秘书长不收下我的心意,我人不走了,厂子不开了”。季学民劝慰他:“德利碱厂是你们扶起来的,你如果把我当朋友,就不要在眼下一时这么计较,民康医药纱布前方急需,你不要使性子,好吗”。吴邵云这才作罢,把钱汇去常州,替老兄把家乡的借债还了。

查理文窘迫为难,二十六岁的他别无良策,岳父病前说队伍不能散。打听迁到陕西咸阳纺纱印染厂差技工,他给季学民打声招呼,带着员工去那边找钱发工资,去了那边,光华的员工,自然悉数留下,只是连同查理文一齐,请他作工程师,查理文写信来暂且留下。

军布加工业散了,这不是军方政府需要的结果,庄心如来了,耍脾气要求医院最好的医生会诊。心血管主任朱大夫对他解释,说:“两位病人心力劳累过度,神经受到过度刺激,造成大脑细血管破裂,好在入院抢救及时,没有生命危险,保证病好如初”。人生病,朋友同事看望,是精神安慰,周恩来、董必武、邓颖超以参政员身份来了,看望了昏迷中的刘阿荣,正在输液的范子宿,认真地到各个病房看望遭日机轰炸受伤的普通员工,董必武称赞工厂迁川:“在极艰难条件下,奠定新中国工业基础”。周恩来叮嘱“供给前方生产,是国防第一要义”。季学民不期而遇领导,亲耳聆听教诲,心潮澎拜,几位领导待人谦虚礼貌,话语周到得体,眼睛充满智慧,脸上带着光芒,嘱托秘书长季学民担起重任,组织厂家齐心协力,就地复建,恢复生产,说恢复重建是件大事,可以凝聚民心人气。

范子宿见中共领导前来看望,说:“蒋委员长夸刘阿荣传奇商人,民族楷模,病成这样不来看下,周先生有人情味啦”。季学民告诉他:“远征军正在集结训练,准备二次出征,军布业损失惨重,如若复建,你能否担任联合会的总工程师”。范子宿受其鼓舞,乐意说:“我本是副会长,你不要给我封个什么官衔,愿学诸葛亮,护佑后主竭尽全力,鞠躬尽瘁”。季学民说:“你的病刚有好转,需要休养,你翻阅查资料,我去外面跑跑,为复建做些准备,刘阿荣醒来再作打算”。商议一番从病房出来,一位护士在走廊迎面叫他:“季老师”。

“你是”?

“我是傅紫玉,国华中学的,如今失去组织关系,您能帮我接上吗?”

白炽灯下,姑娘痩削身材,小嘴唇翘鼻子,眼睛细小有精神,有些面熟。季学民想起来国华查封那天清晨,眼前的傅紫玉,那年她个头比今天还要瘦小,没人来得及给她指示,看见宪兵端着刺刀突然包围学校,即刻想到保护组织秘密,独自一人翻窗钻进教务室,取走学校党组织文件,夹在身上混入人群。宪兵没查到组织秘密,接下来搜查每位师生,她个人藏在阁楼上面,几天几夜不吃不喝,只等宪兵走了,才爬出来,又渴又饿,皮包骨头,只剩奄奄一息,三分机智七分勇敢保护了组织安全,这印象给人太深了。

彭佩然叮嘱季学民不与任何人发生组织关系,傅紫玉请求他寻找组织不知怎样遮掩应付?只好轻轻摇头说:“我也失去组织关系,正在寻找”。季学民当年是中心县委委员,国华中学学联书记,到重庆可直接联系川东特委,傅紫玉不相信季学民的话,只是觉得对自己不够信任,白色的护士服映衬纯洁的心,请老师到护士夜间休息室,听她讲述千辛万苦寻找组织。

国华中学党员分两路去延安,梁颖慧是一路,我是另一路,这一路隐蔽在县城附近集训,这地方靠近城区,按理说筹集路费机会多。机会不会从天而降,带队者没有朋友没筹到路费,悲观消极耽心去了延安不被承认?这本是杞人忧天,万县中心县委是四川省委主持成立,延安有备案,信念一旦动摇,理由何其多哉。我向带队者写下血书“去延安”,说:“失去组织?不能失去信念!去了不承认组织关系,可重新入党”。意见孤掌难鸣,重要的是缺乏领导支持。

傅紫玉叹口气,继续说:“队伍没有开展集训,一周后自行解散了,时逢秋季招生,我考上万县师范,学校党支部接纳我,他们受王明路线影响,对统一战线几分天真,认为国共合作一切可以公开,安排我周末白天到校外山坡过组织生活,进城张贴抗日标语,在同学中组织抗日读书会,星期天替前线募集捐款,频繁公开地活动被三青团发现,进校两个月把我开除了。离开学校没人管我,只身一人流落街头,遇到鸿昌公司来万县招工,应招来重庆。上班遇见工头下班搜身女工,工作餐里加明矾,我号召女工起来罢工斗争,抗议厂方侮辱人身权利!想方设法不让女工怀孕。我几分幼稚,进厂几天发动工人罢工,结果可想而知,工人没人响应,反被老板把我开除了。我去过曾家岩,去过红岩村,里面的同志说:姑娘,你年纪还小,去念书。碰巧国联医药护士学校来山城招生,我报名应试,拿到录取通知书方才知道学校在湖北宣恩县沙道沟,通知书上说入校不收学费,还管伙食,发给津贴,比较起来比流浪好,打定主意去读三年书。新生去宣恩徒步爬山遇河涉水,两千多里路程,沿途中不少学生开小差跑了。我脚打起泡,两腿发肿不叫一声苦,一路高唱抗日歌曲,引起教师王荣的注意,经过交谈,王荣告诉我他是地下党员,恢复了我的组织生活。两年过去,进入三学年,学校督学宣布:本学校是国民政府出资,培训军队医护人员,学生必须加入国民党,否则不予毕业不发文凭”督学到每个班级督促人人填写申请,轮到我表态时说:我不要文凭,也不参加什么党督学当着众人丢了脸面,扬言要把我抓起来,王荣和另外几位老师赶来替我说情,督学说:暂缓可以,毕业前必须加入国民党。

临近毕业,夏季夜晚,王荣安排去偷听学校三青团开会说些什么,头头们在里面议论王荣是共产党,已报告警察局,明早来抓人。我周身吓出冷汗,跑去告诉王荣,你已被敌人发现,王荣连夜跑出学校。王荣跑了,清晨我也从学校跑出来,但不知王荣的去向。步行九天,翻山越岭回到万县,找了所诊所当护士,筹齐一张船票,昨天来山城,经人介绍认识心血管主任医生朱大夫,用国联医药护士学校学生证到这家医院做工。

傅紫玉独身一人,颠簸在万县,宣恩,重庆千里之间,坚守信念,始终不放弃寻找组织,季学民为之感动,安慰她说:“我也在寻找组织,你在医院做护士,请你精心护理好刘阿荣、范子宿”。傅紫玉几分不快,说:“精心护理范子宿?那个曾经开除我的老板?”季学民叮嘱她:“护理病人不分恩怨,前几天,周副主席、董老、邓颖超还亲自来看望过他们,党有指示,停止对他们的破坏活动”。傅紫玉听到这儿,即刻点头。

军布加工业遭受如此轰炸损失,彭佩然痛心惋惜,在这节骨眼上,得想个法子帮助他们,请示上级,米涤新转达说:“学民全力帮助他们恢复生产,八路军办事处正在斡旋民国政府,给日本人谈条件,把他们家属接上来”。彭佩然觉得仅仅这样不够,说:“涤新同志,我请求除掉日本法西斯在重庆的谍报机关,解后患之忧”。

季学民有点担心,问他:“我们几个在重庆打日本特务机关”?

彭佩然轻轻一笑:“学民兄你就不懂了,等国民党去打,门都没有。当年他们动用家法,杀汉奸汪精卫,大大小小上百家情报站号称铺天盖地天罗地网,结果没杀到”。借着这高兴劲,季学民提出扩大人手,把在医院碰见自己亲手发展的党员傅紫玉,几年一直在寻找组织讲了。彭佩然否决了他的建议,说:“我们的上级是谁?不动脑子!我叮嘱过你不横向联系,眼下不是时候,我们有人手”。

昏迷中的刘阿荣醒过来,得知查理文带着员工去了咸阳,光华复建是范子宿和季学民在做准备,不由得几分生气,女婿远隔山城几百里,生气有什么用,身体要紧,先吃东西,下床活动,拿什么复建想清楚再说。左见庸得知德利碱厂烧碱大买主刘阿荣生病住院,邀左见若来医院看望,正逢范子宿病好出院,左见庸劝他多住几天:“中年人内里出血,一定要找到病根病源,千万不要大意性急”。

“军品生产讲时间,会长住院了,季学民一个劲催我出院,说早出院,早干事。还说出院后吃中药,慢慢治,不要紧”。

左见庸拉着范子宿,轻声问:“学民在你们会里做些什么”?

范子宿哈哈一笑说:“我和刘阿荣病倒医院,查理文去了咸阳,会里这几天是秘书长当家,不过,季学民这个人,真有两下子,这次日机大轰炸,我们公司全靠他劝我挖防空洞,全部藏洞里去了。说来也巧,那天刚好季学民来我们公司借车,日机在天上投炸弹,他站在露天神情若定指挥工人钻防空洞,自己最后一个进去,像英雄一样”。

左见庸说:“中秋节快到了,你张罗一下,把你们几个光棍们邀到一齐,聚一聚,我们喝喝酒,乐和乐和,小鬼子不让我们过好日子,我们偏要吃好喝好,气气小鬼子”。

左见若见了季学民,嗔怪丈夫说:“你几个月没回家了,孩子想你”。

左见庸二次来,说:“刘兄这样过日子不是法,把嫂夫人和孩子接来重庆”。左见庸不是说话无着落之人,刘阿荣说:“左总,你把此事办成了,我请你吃大餐”。

左见庸实话相告,说:“参政院给政府提建议,把你们家眷接上来,上面交给我来办,我得把你老兄的事放在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