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季学民用笔名纤夫写了篇文章,观点是后勤保障在战争环境中能起重要作用,举例佐证成吉思汗和拿破仑两支军队兵败俄罗斯冰雪环境,归结中国军需后勤刚刚起步,远征军赴缅作战,后勤保障供应不上,在亚热带森林白白牺牲了五万官兵。庄心如正为陈诚怪罪远征军第一次出征后勤不力头疼,纤夫的文章客观公正,类似于解围。他灵机一动,给《商报》社长翁允彬打来电话,说:“纤夫这篇文章写得好。希望你们组织专人讲述军队后勤保障需要政府给以足够重视”。军需署少将署长说写得好,要求组织阐述分析,旁证博引,本意替军需署开脱战败责任。社长翁允彬赶紧把文章找来看,完了问编辑部:“这个纤夫是哪里的人?”
编辑部说:“文章是彭佩然采用的。”
他喊来彭佩然问道:“纤夫是干什么的”?
翁允彬心里笔者纤夫是干什么的并不重要,重要的他有哪些社会关系?彭佩然明白他问的是什么,说:“纤夫是华西桐油公司总经理左见庸的妹夫”。华西桐油公司是中统的一株摇钱树,纤夫与左见庸这层关系,怪不得庄将军如此重视,他唯恐巴结不上,叫人专门发函:恳请季学民,担任兼职主笔、特约记者,不吝赐稿,用稿从优,落款社长翁允彬。
《商报》转眼整整半年没发工资,主笔袁烈望带领编辑记者百多人跑到国民党中宣部集会,呼吁补发工资!递上告状词:《商报》本是民国大报,如今读者江河日下,报社经济入不敷出,副社长金临德置战时纪律不顾,隔三差五用公款请官吏喝酒听戏,大小节日上门送礼,恳请派人查处腐败。告状词后面附有金临德请官吏喝酒发票,记者用相机拍摄的照片若干。别看喝酒,陪都重庆战时醉酒违反新生活,这条罪名不轻。金临德四十岁,军统干训班结业,抗战进川担任《商报》副社长兼报社总编辑,写文章不会,每天只做两件事,一件事审签报社的经费开支,职员领取经费需他签“同意”二字,记者发丑化共产党的造谣新闻,他“同意”领一笔差路费;编辑发反共文章,他“同意”得份额外稿费。二件事喝酒,这家伙酒瘾大,近乎酒痨,一斤白酒他称之为漱口,两斤白酒他说暖胃,三斤白酒喝下去算是尽兴,四斤白酒他也敢喝,只是喝完倒头睡,大凡有他在酒桌上,主客之间人人喝得墙走人不走方才罢休。社长翁允彬在北京大学读书时作过三青团头头,后来又参加共产党,走上社会又参加军统,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信仰什么,满脑瓜升官发财。他身体不适,这年五十一岁,患有严重哮喘,这毛病让他在职工心目中落了个好。袁烈望这么一告,他顺理成章落井下石,借机打垮使他大权旁落的金临德。这天金临德的婆姨听说丈夫被人告到中央,很可能遭罪丢官,跑来报馆斗气吵架。翁允彬老婆听说金婆姨闹事,不知深浅跑来报馆相佐丈夫,翁老婆年近五十,金婆姨是二婚,年仅二十七,吵架翁老婆吵不赢,动武打架更不是对手,最后翁老婆脸被抓伤,头发被扯掉几咎为结局。金婆姨吵架赢了,打架赢了,像得胜的母牛拉着丈夫在报馆部室串门,向报社人人诉说:“我老公喝酒给商报换来多少金钱钞票”。金临德请军统喝酒,喝好了给他发了支手枪,他这天把手枪别在腰上,到了总编室,掏出手枪往桌上一放,对几个编辑说:“军统最近要我怎么样,长官最近要我做什么”。《商报》主楼被日机炸了,编辑部狭窄拥挤,金临德两口子在总编室里大声喧哗,摔**,众位编辑惟恐手枪走火,吓得不敢吱声,旁边记者见了不敢上前,报馆编辑记者领不到工资生活拮据,心中怨恨,现在又遭恐吓,可谓焦头烂额,个个心情郁闷,人人脸上敢怒不敢言。这场闹剧被翁允彬反映给宣传部,指责金临德做事张狂,小人得志人微权重,不适合在报社做副社长。事情闹到这个地步,部长也想拿人问罪平息事态,派金临德去中央社延安站当站长。
金临德走了,谁来接替副社长位置?米涤新指示彭佩然,自己不要出头,让中间派接替,避免再次落入特务之手。这几天编辑记者议论纷纷,袁烈望心想喉咙发痒,嘴上不好说,私下问彭佩然看好谁,彭佩然说:“我看好你”。袁烈望北京大学经济系毕业,做主笔三年,天天伏案写文章,妻子没工作,有个小儿子,一家三口靠他一支笔养家糊口,不发工资回家头都抬不起来。住在一间十二三平方米的平房里,屋里一张床,一张桌子,饭桌文案全在桌上,来客座椅就在**。彭佩然这夜去他家观测态度,袁烈望招呼在床沿上坐着说话。彭佩然摊开了说:“照礼不该来你家造访,我来是告诉你,你有心接替副社长,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你上任记住给报社带来新选鲜空气”。袁烈望白天说,是想通过彭佩然了解情况,没想彭佩然上他家提及此事,暗暗吃了一惊,年轻人怂恿撺掇他坐上副社长位置?他几分怀疑,也压根不相信。一口四川话回绝过去:“老弟好大的口气,听到风,就是雨,那个副社长想干的人多得很”。彭佩然手搭袁烈望手背说:“你老兄白天问到我,我帮你打听了下,想当的人固然很多,但办报就靠笔杆子,你是主笔,你成功机率高”。
袁烈望心中几分躁动,想探听彭佩然到底带来什么消息,打听说:“我随便一说,如今当官不干事。干事不当官,比比皆是,你不要拿我开心”。
“我一个朋友的舅子给部里头头要好,此事十拿九稳”。
战时重庆找份工作不容易,袁烈望当主笔薪金微薄,他不发反共文章,没有额外收入,在外面跑采访,肚子饿了一碗小面都吃不起。真让自己当上副社长,用一番努力让员工和自己增加收入,岂不是件好事,袁烈望不吭声了,有了吾道不孤的心情。彭佩然接着说:“有些话在编辑部不好说,我说了你不要见怪。读者说我们这张报纸有三多:反共谣言多,反共评论多,招惹是非多。与国共合作的社会主调唱对台戏。政府讲国共合作,国际社会称赞国共合作,散布反共谣言,有损报格”。袁烈望心想这年轻人胆子够大的,主张报纸内容要国共合作,心中燃起几分勇气,赞同彭佩然的看法,说:“格老子翁允彬,把报纸办成这个样子,龟儿子臊我们北大毕业生的皮。他若起用我,我一定找他摆摆龙门阵,不过那家伙对我不见得放心,我对这事不抱希望”。
旁边袁烈望老婆听了一阵,鼓动丈夫说:“彭编辑好心劝你,你不要狗坐箢箕,不识抬举。男人的价值怎么衡量?当官发财呀”。袁烈望近四十才结婚,讨个二十几岁的年轻老婆,一身娇气。当着同事的面,戗白丈夫一顿。袁烈望不服气,捞点面子,说:“价值得看是什么价值,我不为五斗米折腰”。女人给他腰一拳:“你那腰值五斗米,我看一包香烟都值不到”。
彭佩然考察结果,袁烈望处世哲学颇有几分正义,向米涤新作了汇报:“袁烈望这人笃厚,又是马寅初的学生,交往朋友多,希望组织帮助他接替副社长”。米涤新听完彭佩然意见,说:“商报》改版两个目标:整肃编辑记者,做到以进步力量为主。改换反共面孔,内容以工商经济为主。你推荐的袁烈望,显然是两个目标的合适人选”。
但凡官位,不能大小,油水多少,总有人争抢。谁接替副社长,翁允彬老谋深算,上面让报社提名,报宣传部批准。金临德只是临时离开,随时有可能回来,这次外派,过去跟他一起喝酒吃肉,接受过他送礼送钱的官吏暗暗替金临德惋惜。翁允彬如若自己提名将要得罪一大批官员。金临德喝酒腐败在明处,他在报社报假发票虚报冒领数以万计,在暗处,一旦东窗事发罪连诛己,社长位置会被取而代之,想去想来翁允彬请报社兼职主笔提名,如若提名袁烈望接替副社长那是社会贤达兼职主笔的意思,提名人数不及半数,金临德的狐朋狗友怪不到我翁允彬。《商报》兼职主笔多是中央银行、中国银行、交通银行、农民银行和中央信托局、邮政储金汇业局的专家,报社的专栏记者,平时给报社撑门面,有时给报社拉赞助,刚接到兼职主笔聘书的季学民在他们当中可谓人微言轻。米涤新告诉季学民,不管你资历多浅,推荐会上务必发言,季学民发言由头是:“袁烈望毕业于北大,出版过经济学书籍,兼任重庆几所大学的客座教授,接任副社长名望所致”。话说米涤新也是兼职主笔之一,这天专程到会慷慨发言:“副社长职位不要再次落入特务之手,特务在报社不反贪不反腐只反共,丧失民心,侮辱报格,犹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二人一唱一和,兼职主笔们纷纷推荐袁烈望接任副社长。主持会议是宣传部副部长,此人深谙官道,不能为一个副社长提名得罪诸位名人专家,点头称道:“袁烈望这人有点真才实学,做副社长比较适合”。季学民接过话说:“启用袁烈望不要报社找房子,若用外人,房子你上哪儿去找?”副部长再次点头季学民说话实在。
众望所归,袁烈望坐上了《商报》副社长位置。
二
当上副社长的袁烈望兴致勃勃,新官上任四把火。第一把火,改换版面,商报姓商。袁烈望向翁允彬建议,禁止采用谣言稿件,少用政治稿件,多用商业经济类稿件。报社发不出工资,不改版没有出路,袁烈望的意见言辞贴切。办报不能造谣,这是基本常识,否则报纸就没人愿看。翁允彬宣布:“商报》转为经济报。非经翁某人审查允许,不准发表政治性的社论和新闻”袁烈望主笔将头版保留时政要闻,登载国内经济大事。二版开辟百姓栏目,刊载大米面粉白菜萝卜市价,鸡蛋猪肉涨跌,让老大妈大嫂关心商报,增加可读性。这种消息记者采集不花多少功夫,又没政治风险,天天更新又不令读者心烦。三版撰写经济述评,商人自传,名人奇谈,很快,报纸销量比改版前翻了两倍。
第二把火:裁人撵特务。彭佩然替袁烈望想出一招苦肉计,缩小版面,内部裁人,报纸版面缩为四版,每份报售价调为四十法币,这事给翁允彬说了,他同意。接下来说裁人,翁允彬大惊失色:“怎么裁?大家还指望你主持改版后,年底发点钱呢,现在重庆找份工作多不容易。你裁人,你不当心有人找你拼命”。
袁烈望解释说:“我们这份报纸发行数量小,收入少,可以把员工基本工资降一降,同等职位的员工,比名气比我们大的《大公报》,销量比我们好的《新民报》,工资低百分之二十。各部门按撰稿量和工作量发绩效工资,挤走不干活光拿钱的闲人”。翁允彬还是心有余悸,染匠的眼睛,看难(蓝)了,说:“你说的那帮闲人,可得罪不起,他们只拿基本工资,不要绩效工资,赖在报社不走,你咋个办?你这样做,可能把报社为数不多的干事的人逼走了”。
袁烈望拍拍胸膛说:“我敢说干事的人不会走,走了我给你找几个能干事的进来”。翁允彬内心也想在编辑记者里换自己的人,如今有人替他出头担风险,把写不来文章,做不来事的人赶走,他何乐不为。随口说道:“那你就试试嘛”。
翁允彬只是默许,袁烈望却大刀阔斧认其真来,早上上班签到领公交车费;一日三餐免费供应米饭,填饱肚子有气力干活;员工报酬记者按编写稿件多少,采用稿件多少发工资;编辑按编发稿件篇数和字数拿工资;排版和校对人员按工作数量拿工资。记者外出采访搭乗交通工具,约人采访坐茶馆或者请人吃饭,全都在自己的绩效工资里,报社不予另外报销。
降低了工资,月底偶尔还拖一拖,有时拿一部分打欠条。报社里不会写稿子,只会用反共稿件的反共分子十有十个贪图舒适,只会享受。写稿件枯燥乏味,熬更守夜又辛苦,还要有文笔功夫。唉!卷起铺盖走人吧!这些人,也有他的生存之道:会钻营。不到一个月,报社里只会钻营,吃不了这种苦的人,大部分离去,另寻其他门路。
走的人多了,翁允彬同意进一批新人。梁颖慧那天采访进口棉花仲裁事件,在现场听范子宿时而英语,时而汉语的讲解,观察范子宿的专业神态,刘阿荣、吴邵云的抗战热情,写出通讯报道:《印度商人霉变棉花出口中国,中国厂家以理服人索赔新棉》,成了山城重庆第二天的独家新闻,成了招聘进人的首选。跟着进来还有两个进步青年,一个叫文德,一个叫唐山,二十多岁,初出茅庐,刚从大学毕业。
校对是新闻检查的重要关口,主任是军统的走卒,与金临德一样,工作能力不堪胜任。这天在一版显著位置,不知是谁把祝蒋介石万寿无疆,排成“无寿无疆”,这位主任没有校对出来。报纸发出去后,街头巷尾议论纷纷。消息传回报社,翁允彬听了惊慌失色,要扣这位主任的工资。文德和唐山两个年轻人趁机吓唬这位主任说:“你娃捅下了大漏子,很可能会捉去枪毙”。这家伙没经过世面,金临德走了,没人给他出主意,吓得连夜逃出了重庆。总校对跑了,跟他住在一起的文德,唐山也不报告,白天照常出外采访,下午回来把总校对这道工序顶起走。彭佩然知道了问唐山、文德为什么这样做。两个年轻人说:“报社改版刚有好转,跑了混饭吃的,加点班,争取按时发工资”。年轻人加班加点不计报酬,颇有点一德一心,不计功利的儒教思想。
袁烈望第三把火,投桃报李,启用彭佩然。版面缩小,裁人进人,袁烈望在报社中开始有了几分威信,翁允彬自然有几分胆怯,担心袁烈望成为第二个金临德,试探问他:“目前用人之际,总编辑现在空缺,你兼总编辑,意下如何”?袁烈望何许人也,北大毕业寒窗苦读若干,主笔辛勤耕耘数年,岂能重蹈副社长兼总编辑架空社长的老路,对方是在揣摩自己会不会夺他的位置,说:“您也是北大毕业,您自己兼总编辑,大家都服气,要不把彭佩然提拔作副总编,把编辑部顶起来”。翁允彬心里落了实,袁烈望为人有几分分寸,算是与自己一条船上的人。翁允彬作总编辑,做不做都一样,彭佩然坐上副总编,反共文章在他手下再也不能在报纸上露面。
第四把火,充实报纸版面内容,这条有点难。袁烈望计划采访工商实业家,只采访,唱厂家老板的颂歌,不拉广告,满以为能打动对方,没想到采访对象个个一口回绝。老板们不相信《商报》会不拉广告,不拉赞助,这次不拉是为了下次狠狠地宰你一刀,纷纷退信不接招。充实版面是袁烈望做副社长的施政纲领,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把采访对象分配给兼职主笔,发动他们利用亲情朋友关系打动采访对象。分给季学民的采访对象是刘阿荣、范子宿、吴邵云三位。这事做不做,季学民按米涤新留下的电话号码打过去,一下联系上了,米涤心在电话上回答他:“军布业在抗战重庆成了纺织业的别称,你务必请几位实业家接受采访,明天下午两点钟我赶到扬子江茶社”。季学民晚上到医院,找刘阿荣说:“我有几个报业朋友,想找你、子宿、邵云明日一起喝茶,你得赏个脸”?秘书长照顾养病,筹划光华恢复重建,刘阿荣得投桃报李,满口应承前往。季学民告诉刘阿荣和袁烈望,他请了红岩村的米涤新,刘阿荣从来胆大心细,《商报》安排接触共产党,探听对工商界之态度,又不惹火烧身,点头称赞此事。袁烈望只想扩充版面,米涤新一到,版面更有吸引力,连连点头称是。二天午后,季学民到轮渡出口,刚巧米涤心坐轮渡过江,两人对视眼神,没打招呼,到了扬子江茶社。翁允彬和袁烈望已到,两人认识共产党著名经济学家,笑容可掬打招呼说:“米先生,今日器宇轩昂,不同凡响”。
米涤新回礼说:“听说你们邀请军布加工业畅谈高见,来听取气谊相投见解”。
“在米先生面前,哪里谈得上高见,不过是海阔天空,无的放矢罢了”。翁允彬虚情客套,招呼米涤新入座。刘阿荣没见过米涤新,乘此机会结识贵人,双手抱拳说:“米先生好,老朽住院,周公董老亲临探视病情,我虽不敢公开声张此仁义之事,心存感激之心有余,还请米先生替老朽转达答谢之意”。米涤新客气说:“刘会长不必客套,您迁川来到后方,站在民众角度思考问题,与我党立场不谋而合,可敬”。刘阿荣向他介绍两位副会长说:“吴邵云、范子宿”。米涤心笑着回答:“我听季学民讲过,两位副会长都是海归,一个懂机械,一个懂纺织,人才难得”。范子宿说:“哪是过去的事了,如今需要更新观念,应变世事变迁”。
袁烈望过来与米涤新握手,说:“谢谢米先生在兼职主笔中提携推荐,素未平生,信任和友谊弥足珍贵”。米涤新哈哈一笑,指着翁允彬说:“你说得对,接受我们的信任和友谊,需要一种勇气和正义,希望你与翁社长把《商报》改出新貌”。
茶社小向、小玉在黄桷树下支起桌子,搬来凳子,泡上茶,刘阿荣请众人坐下,说:“这黄桷树根深叶茂,在树下沐浴秋日阳光,凭眺片片帆船,如何”?
米涤心反客为主,点出话题:“难得会长一片雅兴,《商报》改版,让民族工商业者有自己的论坛,在商言商,我们尤其赞同”。
谈到改版,翁允彬良心愧疚,报纸编出来没人买没人看做社长何其尴尬,说:“老朽惭愧,《商报》近两年,报纸没人买,无人看。记者出门不敢自我介绍,耽心人家不待见。如今事事难做,官僚资本垄断经济,《商报》要想百家争鸣,难啊”。
米涤新作为统战工作者,懂得任何时候尊重对方,解而笑答:“翁社长,我出题目您写文章,题目就叫大后方的民族工商业,针砭时弊,主持正义”。米涤新谦虚诚邀,翁允彬骑虎难下,自己也是一个文人,做文章不能推辞不就,说:“商报一家之言,卑职文责自负,还望米先生笔下留情”。翁允彬应承亲笔写稿,希望米涤新不要写文驳斥,袁烈望看出米涤新的份量,笑着说:“米先生若能附篇评论,妙笔生花,商报定能声名大振”。他春风满面,唯恐对米涤新恭敬不周,米涤新说:“评论免了,我与翁社长不在报上打嘴仗”。袁烈望这边又耽心伤了翁允彬的自尊,补充一句说:“社长倡导文责自负,烈望铭记在心,尊重社会贤达,唯恐遗漏良师益言”。季学民暗暗思忖,报社说袁烈望信佛连鸡都不敢杀,说话却没文人的酸味,周旋其间暗藏侠骨义气。
刘阿荣舞文弄墨不行,对米涤新说:“人与动物的区别,在于人有大脑和一双劳动的手,奇异的是十个手指头,各有各的用处。人的思想也与指头一样,有长有短,各有用处,智者求同,愚者求异,不知贵党能不能对我们这些十个指头不一般长短给与包容和允许”?米涤新明白他拐弯抹角的意思,含笑说:“会长一番比喻恰当,我们不仅允许和包容,我们还向你们虚心学习发展经济,在爱国民主这个大脑的协调下,建立新中国”。刘阿荣还没回过神来,那边找米涤新搭话,“打败日本鬼子,胜利即将到来,联合建设新中国,国人都在期盼啦”。说话人吴邵云言辞中肯,米涤心望着他诚恳地说:“邵云的大名我早已听说,你在上海当厂长时,特务来厂里抓我们的人,你支开他们说,人不在,这边派人送信送路费,我代那位同志说声谢谢你”。吴邵云连连摆手:“事情已过去多年,你们还放在心上”。米涤新真情实意一番道白:“国民党抓去我们的人,十有八九出不来呀,生死患难之交,我们岂能忘记”。
范子宿站在中间派,倡导特性独立,借古喻今,拉开话题说:“中国人对外是不好战的非侵略种族,郑和七次下西洋,没占人家一个岛屿,一寸领土,没抢一个人来做奴隶。但中国人对内搞党派争斗历害,同样是明朝,阉党内部你死我活,阉党与东林党更是势不两立,互相倾轧,血淋淋的,后人读史书都觉得惨不忍睹,不堪入目。希望贵党的政治主张能超越古人,避免内战发生”。
米涤新捂嘴一笑:“范先生的话不无道理,我们提出建立联合政府,就是努力争取和平建国”。
袁烈望随时动员在座诸位写文章,接过话题说:“请范先生写篇万历年间党争对资本主义萌芽的破坏,反对重蹈历史覆辙”。引经据典评价现实容易,提笔写文章却是苦差事,范子宿说:“我希望共产党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与爱国党派共商国事。写文章,我多年没提笔了”。
季学民打趣朋友说:“老范借此重温笔墨,善莫大焉”。范子宿勉强答应,诸君你一言,我一语,热闹起来。刘阿荣关心切身利益,说:“请《商报》呼吁胜利后,把沦陷区的资产发还我们,敌伪资产赎卖给我们”。议论政府国策,翁允彬不敢,指正说:“会长的想法比较超前,这事不要性急,等抗战胜利了,开口说话不迟”。
不知不觉,又到午饭时分,季学民说:“今日军布加工业联合会办招待,素菜米饭,米先生与我们同吃努力餐”。季学民无意露出革命旧事,努力餐是四川省委副书记车耀先在成都倡导,米涤新替他圆场补救说:“好,学民借用中山先生遗嘱,吃饱肚子好抗战,抗战尚未胜利,同志仍需努力”。
三
军布加工业几位老板打头阵,实业界陆续接受了《商报》专访,报纸形象逐渐改观,翁允彬有点飘飘然,想给行政院送份厚礼。这天星期五,他打电话约请在渝工商界巨头聚餐。其中请了范子宿,宾客入座后,翁允彬站起来讲话:“商报》与行政院共同举办午餐会,到的都是在重庆开办实业的成功人士。从艰苦卓绝的抗战开始到现在,委员长至今还住在南山上,在城里没有一处下榻之处。有人提议:我们实业界共同捐笔钱,在城里给他老人家修个别墅。委员长说抗战是共同抗战,他一个人怎么能独享盛情。最后说了个方案,行政院院长和参谋总长两位陪同委员长一同入住,给党政军三方修三栋别墅。如今工程即将开工,所需修建银两,还请在座诸君认个捐”。
大厅里熙熙攘攘,商界大小名流陆续请来,黑压压的人群炸开了锅,吵吵嚷嚷,议论纷纷,你一言我一语,莫衷一是。美孚公司孟凡成带头说:“要定个规矩,住进去的人,在位可以住,下台了就搬出去”。当官的谁愿意下台!不知是谁盯着孟凡成说:“这里是中国重庆,是陪都,你以为是伦敦唐宁街十号,当上首相一家人住进去,改选下台一家人搬出来”。一些不知根由,又不识趣的人,附和翁允彬同意捐款,落个体面人情。也有人说翁允彬搞认捐,是为了升官。多数人站在原地不动,静静地观看翁允彬一个人在那儿表演。
翁允彬看自己压不住阵,请出行政院秘书长大人出来讲话:“自古以来,官商一家,大家都是成功人士,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老成持重的左见庸走上前去,对秘书长说:“秘书长大人,这样摊大饼不好,委员长一旦入住,这一带地价必定飞涨,地产商得多出,我们这些表表心意,愿意多出的也可以”。
少出点钱,谁不愿意,范子宿随声附和说:“左总说得在理”。
大厅里大部分的人都认同左见庸的意见,秘书长大人头脑转得快,“既然大家认为左总说的在理,依次上来认个数,剩下的地产商搂底”。来客个个点头,说:“捐吧,捐吧”。范子宿等左见庸认了捐,走上前去看,左见庸认捐一千二百银元,他提笔写上鸿昌纺织公司董事会认捐一千银元,放下笔准备走人,被秘书长大人一把拉住,“子宿,你是参事顾问,留下来,参观下”。吃过饭,大家步行到了中山路,参观这三座官邸的选址和模型,每座官邸都有会议室,楼下会客厅,楼上做住宿,蒋委员长的官邸还有个舞厅,说是美国顾问来了,夫人宋美龄可以开舞会。众人看了,开了眼界,钱筹得差不多了,会议才散了。
募资捐款修官邸,那天季学民和吴邵云没去,翁允彬叫人带信,请二人补捐。说吴邵云卖纺织机器找了钱,季学民的肥皂赚了钱。吴绍云请季学民去他厂里商量怎么办?去了吴邵云与人合伙开办的机器厂,厂门站着坐着不少人,等着买纺织机,生意真有几分持续火爆。进吴邵云办公室,里面坐着两位客人。吴邵云说:“说曹操曹操就到”。两位客人站起来齐声说:“久仰季先生大名”。一位客人二十五六岁,圆脸,浓眉大眼,未曾开口先笑了笑,含胸抱拳说:“江北猴子石三合皮革厂聂丛林”。另一位身体微胖,三十二岁,自报姓名:“田海明,上海医学院毕业,在上海开诊所时认识了吴邵云,这次到重庆,买了十几台纺织机,办起一家织布厂,起名锦云”。吴邵云说:“聂厂长北京大学毕业,在大学教过书,热衷实业救国。二位朋友想做军布加工业,你是秘书长,你安排他在联合会里干点什么”?
聂丛林走过来握着说;“不用安职务,有什么活动叫我就行”。
田海明跟着说:“有活动顺便捎带叫上我”。吴邵云是军布加工业联合会的核心成员,副会长,他的朋友,秘书长季学民说:“军布业正是用人之际,两位才学之人,没问题”。吴邵云这才说:“翁允彬喊捐款给老蒋修官邸,你捐不捐”?有了钱要用的地方多得很,季学民知道左见庸不赞成德利碱厂再捐款,干脆利落回答:“叫我来,为这屁大的事,不捐,德利碱厂欠了一屁股的债,压力大得很”。有德利碱厂前面顶着,吴邵云有了底,满意地说:“我们民康药棉纱布厂挨了日本人的炸,恢复生产钱紧巴巴的,我也不想捐,我俩统一口径就好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