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院子里挤成人山人海的打饭队伍,高秉涵闻到了猪肉的味道。已经好久没有吃到猪肉了,高秉涵的口水都快流了出来。早晨来后的第一餐,是管玉成跟他分食的一份食物,分量很少,两个人都吃了个小半饱。
一上午,大同学校里又涌进了好几波刚登陆的军官和军眷,院子成了去年这个时候南京雨花门里边营小学的一个翻版。
一把把新增加的名单被塞到司务长的手里,司务长看着这黑鸦鸦的名单,愁得紧皱眉头。高秉涵的名字也被李副官以军官的名义浑水摸鱼的加了进去。但打饭之前,又有人站在院子中央大声通知,说是今天来的人员一律不再划入供给范围,要自己出去找寻出路。
管玉成不想让高秉涵再饿肚子,就拿着一张饭卡两个饭盒去打饭。远远地,看着管玉成在人群里挤来挤去的身影,高秉涵心里忐忑着不知会有怎样的一个结局。
猪肉的味道不时地飘过来。高秉涵想起了在高庄时的情形。小时候,高秉涵不是很爱吃肉。奶奶却偏要炖了大肥肉给他吃,说是吃了能长膘。为了让高秉涵吃肉,奶奶就炖了许多大肥肉,让长工们和他一起吃。听着长工们吧嗒吧嗒的咀嚼声,高秉涵也就来了食欲。长工都是高秉涵家的亲戚,农忙的时候一直住在家里忙农活。他们都想到高家来打工,要是谁去年来了,今年忘了通知没让来,一准自己主动找上门来。高家工钱高又吃得好,不来才是头号大傻子。长工们不光感谢高家,还连带着城里的宋家也一并感谢了,每次城里的宋家来了人,高家上上下下都是毕恭毕敬的。
长工们都知道,要是没有当初做知府的城里亲家的帮持,高家是买不起这么多的地的。
长工们也不敢慢待一心要栽培长孙的高家祖母,因此每次陪高家长孙吃肉的时候大家都很卖力,嘴巴吧嗒的山响,引着高家长孙多吃一些肉。
高秉涵猛吸一口气,猪肉的香气又钻进鼻孔。原来猪肉的味道是如此香美。
眼前正幻化着高庄儿时的情形,对面就走来了打了饭回来的管玉成。管玉成的手里只有一份饭,另一个饭盒是空的。
“来,咱俩一人一半。”管玉成把空饭盒放在桌子上,就要把自己饭盒里的饭往高秉涵的空饭盒里倒。饭不多,也就是一勺米饭的样子。菜是油菜炒猪肉,猪肉闻着很香,看着很少,像星星一样闪烁在青菜叶子上。
高秉涵一下就把自己的空饭盒拿开了。
“不用了,我不饿。”
“瞎说什么,早晨吃了那么少,能不饿吗?”管玉成说。
正争执着,李副官也端着饭盒过来了,他们也要给高秉涵匀饭。空饭盒被管玉成抢了过去,每人匀了些饭菜给他。
端着那些饭菜,高秉涵心里不是滋味,许久都不好意思吃下去。
晚上睡觉就更是一大奇迹,所有教室都挤满了人,男人和男人挤在一起,女人和女人挤在一起。高秉涵睡觉的那个屋子里挤进去的人太多了,以至于人们根本无法舒展四肢,一个个蜷着双腿人挨人斜靠着。
早晨醒来,高秉涵感到自己的胳膊腿都让别人压麻了,半天动弹不得。
早饭时院子里的人像是更多了,望着那密密麻麻、吵吵嚷嚷敲打着空饭盒的人群,高秉涵脸上布满愁容。
他觉得,他不能再在这里住下去连累大家了。
高秉涵把李副官拉到一边,问他是不是还可以回到新军训练基地去。李副官懊恼地一拍脑袋,说:“别提了,这两天高雄又拥进了大批的军队和眷属,新军那边也已经封控了。”
高秉涵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正说着,就见荣团长带着管玉成走过来。
部队到了台湾严重缩编,原来师团级的军官淤积了一大堆,快五十岁的荣团长在这个位子已经不占优势,所以上边也就一直没再给他安排实际的职务。事业不顺,又加上一些老朋友死的死没下落的没下落,荣团长一直很郁闷。
李副官把高秉涵的事情告诉给荣团长后,他替高秉涵想出了一个主意。
荣团长说:“秉涵,要不你去台北吧,那里离码头远,兴许人能少一些,我给你介绍一个人,你去找他,这人叫马海峰,是个少壮派团长,现在还管着事,听说台北那边的部队正在招募新兵。”
管玉成说:“荣叔,那我和秉涵一起去吧。”
荣团长说:“你孬好在这里还有张饭卡,就先让秉涵一个人去吧,要是那里情况好,你再去也不迟。”
高秉涵也不想让管玉成冒险,就忙说:“我先一个人去,如果情况好,我就写信通知你。”
早饭后,高秉涵就登上了去台北的火车。
高秉涵已经身无分文,买火车票的钱是管玉成和李副官两个人给他凑的。临走的时候,管玉成又把自己唯一的一床已经露出棉花的破被送给了高秉涵。
管玉成亲自到火车站送高秉涵,临进站的时候,又用身上最后剩下的一点钱给高秉涵买了两个茶叶蛋。
火车启动了,看着站台上越来越远的管玉成,感受着手里还散发着温暖气息的茶叶蛋,高秉涵的双眼模糊了。
火车上依旧是拥挤不堪,本地人和大陆人一眼就可以分得出来。
正常的生活秩序被打乱了的本地人一个个变得暴躁而易怒,故意把本地话发挥到淋漓尽致,说的让人听不懂,话语里夹杂着一些骂人的话。
而大陆人的反应又是各种各样的,有的自卑着沉默不语,任人辱骂,有的则暴跳如雷,狠不得端起刀子就要捅人。
火车到了山间转弯的地方,一个伤兵身子一摇晃不小心碰了旁边的一个中年妇女。那女人叽里咕噜一阵骂,最后又恶狠狠地吐词极其清晰地骂了句“你个老芋仔!”
那伤兵始终低着头没敢吱声。不想,旁边一个身材很高脸色很黑的兵却恼怒了,他冲过来“啪”地给了那中年妇女一个嘴巴子,用纯正的山东话骂道:“你才是老黑猪呢!老黑母猪!你以为老子想来这鬼地方?有本事你把老子送回大陆去!”
那女人“嗷”地一声哭起来。四周人的耳膜像是都要被她震破了。
高秉涵躲避着这些打闹着的人们,在过道里找了个靠近窗户的地方靠着,疲惫地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火车外边的台湾风光与大陆迥然不同。铁路线的一边是汪洋的大海,一边是秀丽陡峭的山川。但这一切却一点也提不起高秉涵的兴致,他心里暗暗担忧台北的那个马团长是不是会接纳他。
下午四点多,火车进了站。高秉涵用那根捆绑过父亲的绳子背着那床破被晃动着瘦小的身影出了站。广场上也是同样的人山人海,到处都闹哄哄的。看着这情境,高秉涵又担忧起来。台北的情况看来也好不到哪里去,一种居无定所的忧虑和深深的孤独感涌上来,高秉涵的眼神里流露出的是与他的年龄不相符的忧郁和不安。
到了一处不太拥挤的地方,高秉涵把被子放到地上,小心地掏出了贴身放的那个小布包。布包里放着马团长的地址。
写有地址的小纸条被夹在了那张“菏泽简易乡村师范证明书”里。这证明书是临离开菏泽时简易师范给开的,当时意在证明高秉涵是简易师范的在校学生,到了南京后好凭着这一纸证明继续他在南京的学业。南京的书没读成,却一路漂泊到了台湾。一路上历尽磨难,风里雨里,身上带的东西所剩无几,这一纸证明书竟被神奇地保存下来。
此刻,看着这一纸证明,涌上高秉涵心头的是一股股的思乡之情。故乡的气息正透过那薄薄的纸张强烈地传递到他心头。
小小的纸片从证明书里滑落出来。这纸片又把高秉涵拉回到严酷的现实。
眼下,他要去找这个马团长。为了活下去,他必须去。
收起证明书,拎起捆绑过父亲的那根绳子,把仅有的一床破被背在肩上,高秉涵一路打听着向纸条上写着的六张犁走去。
一挨近六张犁,人似乎一下少了很多,四周显得异常冷清。
这冷清让高秉涵既充满希望,又深感不安。刚在路边看到六张犁的牌子,前边忽然开过来几辆呼啸着的军车。中间的一辆军车上站满了持枪的士兵,那些士兵中间押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
看着车队呼啸着离开,高秉涵又往前面的军事管理区走去。
大门里边站着几个正沉默着的军官和士兵,一个个都心有余悸的样子。
高秉涵走到一个看上去样子有些和善的少校跟前,问道:“马海峰团长在这里吗?”
高秉涵能感觉得到,所有人听到他这句话都浑身一惊。
少校问:“你找马团长?你是他什么人?”
“是高雄的荣军烈团长介绍我来找他的,说是这里招新兵。”
“你以前不认识马团长?”另一个上尉问。
“不认识,我想在这里当新兵,我以前在181师当过学兵。”
少校松了一口气,说:“你这兵是当不成了,就在5分钟之前,马团长让抓走了。”
高秉涵问:“让抓走了?让谁抓走了?难道这里还有共产党吗?”
那少校一笑说:“要是共产党抓他就好了,上司怀疑他通共才被抓走的,今天算你运气好,要是你早来5分钟,也会一起被抓走的!”
高秉涵不解:“为什么?”
少校说:“也会说你通共,你快走吧,走晚了说不定他们一会又来了,刚才是他们今天第三次来这里了,凡是和他有关系的人都被抓走了。”
高秉涵赶忙转身离去,惶恐之中的他一时忘记了自己无家可归的凄凉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