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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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惊慌的心情,高秉涵急忙逃离了六张犁。人声鼎沸的大街扑面而来,高秉涵才敢把脚步慢下来。

天就要黑了,自己去哪里过夜呢?这个非常现实的问题一下跃上了高秉涵的脑际。几乎是立刻,四周的那些噪杂声就都被一种铺天盖地的无助给淹没了,世界一片宁静。天地如此宽广,却没有自己的一个栖身之地。腿疼肚子饿,高秉涵恨不得立刻就找个地方躺下来。

没有东西可以吃,也没有地方可以躺。高秉涵茫然地向前走着。人似乎越来越多,又到了摩肩接踵的地步。抬头一看,不知不觉中,高秉涵又顺着原路返回了火车站。

熙攘喧闹的人流夹杂着小贩的叫卖声再次拥进了高秉涵的耳朵。小广场上到处都挤满了人,高秉涵没有找到一个可以坐的地方,就随着人流进了候车室。候车室里,硬硬的长木板凳上早已没有空位,许多人都简单铺点东西就席地而坐,高秉涵也找了张旧报纸把被子放在上面坐下了。

奔波了一天,坐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双腿伸了伸。大腿是奔波后的酸痛,小腿是腐烂肌肉的伤痛,高秉涵紧皱眉头又把双腿收了回来。

见高秉涵坐下,几个头戴红帽身穿红马甲的小贩立时围了过来。

一个小贩嘴里喊道:“香烟,香烟!刚到的黑猫香烟!”

又跑过来的一个小贩嘴里则喊道:“糖果,糖果!福乐门的糖果!”

见高秉涵没有反应,两个小贩又挤到了别处。但那声音却不时地传过来,引得没吃饭的高秉涵更加饥肠辘辘。

坐在高秉涵不远处的一个客人叫了一声盒饭,就有一个小贩飞一样的过来了,嘴里不停地叫着:“盒饭,盒饭!猪肉咸蛋白米饭!”

“一个盒饭。”那客人说。

“给,六毛。”小贩把用木头片制作而成的饭盒递给那客人。

客人把饭盒放在自己的双腿上慢慢食用,一边的高秉涵怎么也收不回自己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木片饭盒里的东西。

反复使用的木质饭盒看上去很古朴,盖子一打开,就有一股饭菜的香味传过来。饭盒里有米饭,米饭的上面盖着一片用了酱油烹制的勾人胃口的红色瘦肉片。瘦肉片的旁边放着半个咸蛋,蛋黄油汪汪的,看了让人流口水。再旁边是两片切得很规整的萝卜片,萝卜片被腌制成黄白色,表面皱皱的,像是包含了许多的滋味在里面。

高秉涵的眼睛离不开那盒饭了。突然,那吃饭的人抬起头来和高秉涵的眼神相遇了。高秉涵做了错事一般,立刻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那个人又低下头去吃饭,高秉涵强制着自己不再去看他。

没有饭吃,高秉涵就去接水喝。喝了一杯子,又喝了一杯子,到了后来,肚子里似乎有了饱胀的感觉。

睡在高秉涵一边的一个男人这时从地上爬起来坐着,看了一眼高秉涵问道“天快亮了吧?”

高秉涵说:“天才刚黑一会儿。”

那男人一听这话,就又颓然躺下,翻了个身说:“才刚黑啊,那我接着睡了。”

说着,那男人就又沉沉的睡去,打着很响的呼噜。

男人的话突然让高秉涵感到心头一亮,原来这候车室里是可以住人的,既然这样,那么自己晚上也要这里歇息了。

突然地,高秉涵不再像刚才在大街上那么感到独孤了,看着这满候车室的人,也不像刚才那么害怕了。

正要把被子展开睡下,几个身穿蓝色铁路制服的人突然出现在候车室里。他们手里挥舞着棍棒大声吆喝着让躺在地上的人离开。

看着人们纷纷向外涌去,如同一瓢凉水泼下来,高秉涵心头顿时凉了。眼见那几个穿制服的人越来越近,高秉涵只得抱着被子往出口处跑,那个睡在地上的男人也拖着席子不慌不忙地往外走。到了门口,那几个人的吆喝声就听不到了,一回头,已经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了。

那男人看了一眼还在愣着的高秉涵,说:“还愣着干什么?快回去睡吧,不快点可就没地了。”

刚出去的人们又纷纷涌回来,刚刚清空的地上,瞬间就又躺满了人。

把被子铺在地上,高秉涵却迟迟不敢躺下。他看了一眼旁边的那个男人问:“他们还会来吗?”

“不来了,快睡吧,他们也是例行公事,这么多的人都无家可归,不睡这里睡哪里?”

看了一眼四周,高秉涵这才小心翼翼的躺下。

早晨,高秉涵是被一个极其不耐烦的声音给叫醒的。

“起来了起来了!打扫了打扫了!你这小孩快点起来好不好?”

睁开眼,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正对着高秉涵怒目而视。这老头也是一身的铁路制服。一看这制服,高秉涵骨碌一下就从地上爬起来。不过他马上就放心了,老头的手里没有棍棒,有的只是一个用久了的快没了毛的扫帚。

原来,这老头是候车室里负责清理卫生的。

高秉涵见旁边的木凳上有一个空位,就忙把被子放了上去。那老头弯下身子开始清理地上的垃圾。

扫完地上的垃圾,老头刚要转身离去,又回头看了一眼高秉涵,问:“你父母去哪儿了?”

高秉涵低声说:“就我一个人。”

老头似是一惊,又问:“你是说你是一个人从大陆来的?”

高秉涵点了点头。

每当别人问及父母的时候,高秉涵都会觉得很窘迫。在别人看来,像他这么大的孩子是应该和父母在一起的。可他却没有,这让他感到窘迫和自卑。

听了这话,老头盯着高秉涵看了一会儿,然后就拎着簸箕和笤帚离开了。

整整一个上午,高秉涵都徘徊在候车室里。渴了去接水喝,饿了还是去接水喝。到了中午,忽然觉得头有些眩晕,高秉涵知道这是许久没吃东西的结果。在小贩们“盒饭盒饭”的吆喝声中,高秉涵背着被子走出了候车室。

小广场上也躺满了人,这会儿这些在露天里睡了一宿的人们纷纷爬起来在一些卖零食的摊点上吃着东西。人们看上去都是一副面色苍黄,睡眼朦胧的样子。高秉涵在一个卖小油饼的摊位前站了许久又离开了,离开时他的喉结不停地蠕动着往嗓子里咽着口水。

面对着香喷喷的油饼,身无分文的他只得离开。

围着小操场转了半天,高秉涵在东南侧的地方停了下来。吸引他停下来的原因是因为他闻到了一股十分复杂的气味。抬头一看,一个巨大的垃圾堆横在了他的面前。

垃圾堆里丢弃着些花花绿绿的东西,其间也有腐烂的食物和水果。正看着,就见一个老妇拎着个垃圾桶从一边的房子里走过来。她把垃圾桶里的东西都倒在了垃圾堆上,之后转身离去。老妇刚走,就有几只狗热切地扑到了垃圾堆上,在老妇刚倒的垃圾里乱翻。一小堆米饭被翻了出来,几只狗狂吠着争食。又有一个烂了一半的香蕉被翻了出来,一只狗闻了闻就走了。

那个香蕉映入了高秉涵的眼帘。等那几只狗走了之后,他就走上去捡起来扒了皮吃了。

这是高秉涵今天吃的第一口食物。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香蕉正沿着他的食道一点点下滑的速度。等那食物落进空空的胃里,高秉涵感到一丝欣慰。

后来的几天里,高秉涵是靠着捡食垃圾堆里的食物维持生计的。有一次,他竟然幸运地捡到了一张整个的油饼。看到油饼的瞬间,他怦然心动,如同第一次见到赏心悦目的李大姐时的心情一样。

晚上睡在候车室里,白天去垃圾堆找吃的,这似乎成了高秉涵一段时间里的生活规律。不同的只是他的样子越来越脏,人也越来越瘦,腿也越来越瘸。

垃圾堆里也不是每天都会有吃的,有时一整天都找不到一点可以吃的东西。这样的时候,高秉涵就只好饿着。

一个午后,候车室里的人不是很多。从垃圾堆那边刚回来,没有任何收获的高秉涵正空着肚子坐在木板凳上喝水。这时,那个清理卫生的老头手里端着一个饭盒过来了。路过高秉涵跟前,他站住了问:“怎么,你这个小孩还在这里呀?”

高秉涵没有力气回答,伸着瘦长的脖子点了点头。

老头把饭盒放在木凳子上打开,高秉涵看见里面装着米饭和青菜炒豆腐。

“来,把饭盒拿过来,我给你匀一点。”老头对高秉涵说。

高秉涵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盯着老头不敢动弹。

“你这个孩子怎么回事,没听到吗,把饭盒拿出来,我给你匀些饭吃,今天饭打得多。”老头拿过高秉涵的饭盒,往里面拨了一些饭。

拨完饭,老头就瘸着一条腿走了。这时,高秉涵才发现原来老头的一条腿是瘸的。

那一刻,候车室里很静。看着眼前的饭菜,高秉涵许久都没拿起饭勺来。

从那以后,几乎是每天的中午,那老头都会给高秉涵的空饭盒里拨一些饭菜。而高秉涵也已经知道了这个老头的姓名,老头姓孔,名家臣,高秉涵叫他孔伯伯。

一天,高秉涵正在垃圾堆里捡食物,孔伯伯赶过来拉着他就走。到了小广场西侧的一处空地上,见几个手里拿着灰突突毛巾的小孩子正在围着一辆铮亮的小轿车擦拭。

孔伯伯把高秉涵推到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跟前,说:“阿毛,以后要是有活记着点这个孩子。”

阿毛看了一眼高秉涵,说:“这孩子的腿好像有毛病。”

孔伯伯说:“腿有毛病又不耽误干活,他一个人在台北挺可怜的。”

这时,又滑过来一辆车,阿毛就对高秉涵大声说:“可以啊,去擦吧。”说着就扔给高秉涵一条灰突突湿漉漉的毛巾。高秉涵措手不及地接过毛巾,就奔着那台刚刚停下的车子去了。

擦一台车八毛钱,阿毛留五毛,给高秉涵三毛。

拿着第一次挣到的三毛钱,高秉涵兴奋的心跳加速。这钱来的太容易了,要是一连擦两台车,就可以买一个盒饭了。

挣了钱,高秉涵有时候会去小吃摊上买吃的。但多数时间,高秉涵是不舍的随便花钱的。有一天,他用那些积攒的钱,给孔伯伯买了一盒黑猫牌香烟,高兴的孔伯伯眼泪都笑了出来。

转眼就到了十一月底,天渐渐的有些冷了。虽然台北比大陆气候温暖,但高秉涵身上的那点单衣已经不能抵御季节的寒冷,他每天都冻得哆哆嗦嗦的。擦车的活也越来越少了,有时候几天都摊不上一个。

孔伯伯把自己不穿的衣服给高秉涵拿来了几件。看着高秉涵穿着那大大的衣服,孔伯伯无奈地摇了摇头。

一个中午,高秉涵正裹着被子蜷缩在木板凳上打盹,孔伯伯来把他摇醒了。

兴奋让孔伯伯的语速都加快了。他告诉高秉涵说火车站管理处计划招收一批小贩,让他赶紧去报名。孔伯伯还说,要是被录用了,就算是火车站的正式员工,不光衣食有了着落,还可以有宿舍居住。

高秉涵也很激动,跟着孔伯伯就去报名。走到报名处门口,孔伯伯把高秉涵的衣领整了整,又拍了拍他有些弯曲的腰板,让他一个人进去。见高秉涵走路有些一瘸一拐的,孔伯伯又赶紧把走到门口的高秉涵拉了回来。

“你的腿怎么老是一瘸一拐的?你要坚持,不要让人家看出来才好!”孔伯伯的眼神里有些担忧。

高秉涵点了点头,走路的时候尽量让自己的腿不露出一瘸一拐的痕迹来。虽然在火车站住了一个多月,但高秉涵并没有把自己的伤腿露出来给孔伯伯看。

报名的房间里桌子后边坐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看上去都有四十多岁。

报名的人围了一大堆,都是些十五、六岁的男孩子,他们多数都由父母领着,眼神怯怯的。

一个哭丧着脸的男孩被父亲硬推到桌子跟前。

那女的问他:“会叫卖东西吗?”

男孩的父亲说:“会的会的,他以前在家摆摊卖过香蕉。”

那男的说:“喊一声听听。”

男孩不开口,他父亲焦急的催促他:“快喊,快喊呀!”

男孩还是不开口,他父亲一急之下就用腿踢他。男孩突然紧张地大哭,负责报名的一男一女都皱紧了眉头。

男孩的父亲恨铁不成钢地把男孩连骂带踢地推出去,男孩哭的更凶了。

又一个男孩被母亲陪着走上前去。当那个负责报名的女人让他叫卖的时候,男孩声音洪亮地和火车站里的小贩一样一连串地叫卖起来。

负责报名的女人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但是,当进行到下一关,负责报名的那个男的让他算账时却出现了不该出现的失误,2块3毛加1块7毛他说成了5块,而5块减1块8毛,他又说成了2块2毛。

这个男孩也被淘汰了。

轮到高秉涵了。坐在桌子后边的那个女的看了一眼他,问:“谁带你来的?”

这是高秉涵最害怕别人问起的问题,但还是被人问起了,他看了一眼门外,说:“我自己。”

好在没有再往下问,那女的就让高秉涵开始叫卖。高秉涵平日里不善言谈,但这会却壮着胆子学着候车室里小贩的语气叫了一遍。叫卖的时候,浮现在高秉涵眼前的是平日里挂在小贩们胸前托盘里的那些盒饭和糖果。那些盒饭和糖果对他有着超强的吸引力。他想,他一定要努力当上小贩,即便是吃不上糖果,起码也可以每天看到它们。

由于实在是太想当上一个小贩了,高秉涵的声音有些紧张,但也算是勉强通过了,那男的开始让高秉涵算账。这就难不住高秉涵了,先是几毛几块的加减,后来又是几十几百的加减,等算到几百几千的加减时,连那男的也快要算不过高秉涵了。

高秉涵顺利被台北火车站录用为小贩。

知道这个消息后,孔伯伯非常高兴。为此,他专门把高秉涵带回到他绍兴北街的那间茅屋里,请高秉涵吃了一顿水煮鱼丸。孔伯伯是个单身,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一边喝着酒,一边不停地咳嗽着,还在一边不停地夸奖着高秉涵有学问。

原来,报名考试的时候,孔伯伯一直在门外默默地观看着。

上班第一天,火车站管理处就给高秉涵发了小贩的标志性服饰,小红帽和红马夹。高秉涵的小贩编号是16。穿上红马甲,身前后背都印着这个黄色的编号。

当上小贩的一星期之后,一个早晨,高秉涵在大通铺的宿舍里刚一出门,就摔倒在了地上。原来,连日来的奔走叫卖,他的双腿病情愈加严重,使原本已经深及骨骼的伤势发展到了无法坚持的地步。

孔伯伯知道后,拿着高秉涵刚刚办理的铁路医疗卡带他去了铁路医院。

医生看到高秉涵的伤势,吓了一跳。他问高秉涵:“你父母哪?怎么这么晚了才来治疗?他们简直是太不负责任了!”

从外面办完手续的孔伯伯走到诊室里,说:“这孩子是大陆来的,就他一个人在台北。”

知道了高秉涵的情况后,医生沉默了。

检查过后,那医生说:“算你幸运,要是再晚来一星期,双下肢就保不住了,现在必须马上住院手术。”

高秉涵在医院里住了将近一个月,医生几次对他的双小腿进行清创手术。

第一次清创手术是在硬膜外麻醉下进行的。手术台上,高秉涵在麻醉医生的指导下使劲抱膝蜷缩着身子。当冰凉坚硬的长针迅速穿入他腰椎间隙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娘啊”。麻药被一点点推进体内,高秉涵感到整个下肢沉重而麻木,整个人似是飘摇着要升入空中。

思维也随着身体一起扶摇直上。

那个时候,已经感觉不到疼痛的高秉涵就想,娘此刻会是在哪里呢?他要是能乘着这种麻药的感觉像孙悟空那样飞回到高庄,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