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书玉正在北京王府井大纱帽胡同甲四号的大女儿家里包饺子。
大纱帽胡同甲四号是铁道部分给朱劭天、高秉洁夫妇的住房。这是个单门独院的四合院,一共有六间房子。院子里有假山、鱼池和带山水画的影壁墙。
第一次带高秉洁来这里看房的时候,朱劭天差点叫出声来。房间太多了,有一间就够我们住的了!
搬进来住了没多久就是开国大典。
王府井离天安门近,步行也就是十多分钟。那天,参加完开国大典的朱劭天从观礼台上一下来,就带回家一大帮子延安时期的老战友。具体有多少人他自己都数不过来,只觉得屋里屋外全是人,没地方坐大家就都站着。本来,那天他是想请战友们去附近的饭馆里吃一顿的,谁知转了几家饭馆,家家都是爆满,根本就没位子。没有办法,朱劭天就和高秉洁骑着自行车分头去各家饭店搜罗包子馒头,然后拿回来发给大家吃。心情舒畅的战友们都站着吃,一边吃一边不停的说笑,每个人的印堂上都放着光。
突然有人说:“朱局长,有人吃猪肉包子有人吃馒头,你这不公平啊!”
又有人说:“朱局长说了,赶明儿让高处长星期天给我们包猪肉饺子,一桌一桌的坐着吃!”
手里拿着个馒头在啃的朱劭天挤过来,大声说:“没问题,我请大家吃纯肉丸的猪肉饺子。”
就这样,宋书玉来北京之后就开始了漫长的包饺子工程。
和纯肉丸饺子一起登场的还有那一波又一波的来自延安的女儿女婿的战友们。
给宋书玉的感觉,这都是些好孩子。他们一个个又朴实又懂道理,性格也都很开朗,都是正派人。
来吃饺子的人里头有个戴眼镜的,宋书玉和他聊天中知道他父亲竟然也是个老国民党员,而他自己竟然是从蒋介石的部队里投诚过来的。
所有接触到的这些事情都让宋书玉感到一种全新的震惊。看来自己以前的见识真是太短浅了,这高庄以外还存在着一个她以前所不知晓的大千世界。
今天的这顿饺子不是请延安的老战友,是给高秉浩准备的送行宴。
高秉浩的丈夫刘泳川早在几个月前就被任命为铁岭的县委书记,为了解决夫妻两地分居,组织上把高秉浩也调到了铁岭那边去工作。
下午的火车,中午一家人凑在一起吃顿饺子。
刚团聚了没几天就又要分离,两个年近八旬的老太太都有些难过。
奶奶说:“秉浩,你这回走了可不兴又过十年再回来,我可是活不了那么久。”
姥姥则把一个自己缝的“恋家符”塞进外甥女的怀里,说:“天天给我戴着,省得又忘了回家!”
性格开朗的高秉浩心里也是酸酸的,但她却故意嬉皮笑脸地和奶奶姥姥开玩笑。
“奶奶、姥姥,我保证每年都回来看你们,回来就缠着你们给我做好吃的,直到把你们的小脚都累疼了!”
被大家称为好好先生的朱劭天看见两个老太太又要抹眼泪,就走过来安慰她们。
“奶奶、姥姥,你们就放心吧,人家秉浩是去铁岭做县长夫人,受不了什么罪,到了那边一定是天天吃香的喝辣的。”
奶奶还是不舍得孙女走,就说:“让你那个刘泳川也来北京不就行了吗,干嘛要去那么大老远的地方。”
正在帮母亲包饺子的高秉洁说:“奶奶,这几年泳川一直在铁岭那边闹革命,他熟悉那边的情况,把他留在那里是组织的决定。”
一边的姥姥由刘泳川又联想到了宋宝真的丈夫杨霖,她说:“还有那个杨霖,不是都打完仗了吗?他怎么还在南边不回来?”
宋宝真说:“娘,你就放心吧,杨霖说他快要回来了。”
从菏泽回到北京之后,宋宝真和高秉洁都转业到了地方工作,她们都被安排到铁道部门。高秉洁是铁道部统计处处长。宋宝真是铁道部印刷厂的厂长。由于宋宝真的丈夫杨霖一直跟着四野在南方作战,她一个人没有单独要房子,因此也就跟着从菏泽接来的几位亲人一起住进了大纱帽胡同甲四号。
看着一些战友们都夫妻团聚了,她也盼望着丈夫杨霖能够快一些从前线回来。
宋书玉一直在低头包饺子。不知是怎么了,此刻她有一种麻木的感觉,她一点也不觉得这次送行有多么难分难舍。因为她心里有底,就像大女婿说的,这个女儿出去后是不会受罪的。不打仗了,又有个当县委书记的丈夫疼着,不需要她这个当娘的操什么心。
眼前的场面,倒是让她不由自主地又惦记起了儿子高秉涵。
秉浩走过来板着宋书玉的脖子说:“娘,就你不疼我,一句话都没有。”
宋书玉抬头看着秉浩,说:“娘知道有人疼你,娘不担心你。”
几个孩子的面貌惊人的相似。宋书玉透过眼前的秉浩,似乎是看见了秉涵。
吃完饭,宋书玉跟宝真、秉洁一起去火车站送秉浩。火车就要启动的时候,她一下冲到高秉浩近前,猛地拉住了她的一只手。
“别忘了,常回家看看。”
火车启动了,高秉浩带着灿烂的微笑和泪水渐渐地远了。
而透过眼前越来越远的秉浩,宋书玉似乎又看到了秉涵的瘦小身影。
一天深夜,宋书玉突然被睡在旁边**的婆婆吵醒了。
“红布没有了!不好了!挂在树上的红布没有了!秉涵回不了家了!”
宋书玉赶忙拉开灯,看见婆婆已经从**坐了起来。
“娘,你又做梦了吧?”
和婆婆一床睡的李大姐也被惊醒了,她睡眼朦胧地从**坐起来。
李大姐说:“奶奶,你就放心吧,临走的时候,我亲眼看了,院子里树上的红布系得紧紧的,不会掉的!”
奶奶紧张的身子这才渐渐放松下来,她无力地说:“不会掉下来就好,都睡吧。”
睡在另一个屋子里的高秉洁也推门进来了。她拍着奶奶像哄小孩子一样对她说:“奶奶,那红布在上面呢,我在梦里都看见了。”
奶奶说:“你真的看见了?”
“看见了,真的看见了,劭天说他也看见了。”
“劭天也看见了?看见了就好,睡吧,都睡吧。”奶奶喃喃着又躺下去。
宋书玉关了灯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高庄家中院子里树上的那块红布不停地在眼前晃动。
前些天,临离开高庄的时候,婆婆按照风俗找金龙上树把一块长条红布栓到了院子里的大榆树上。说是有了这块红布,离家的孩子就可以寻着红布找回来。
往树上绑红布的时候,院子里围了好多人。已经当上村干部的金鼎带着媳妇孩子也来了,还给她们带来了路上吃的苹果和煮鸡蛋。
一见金鼎进来,秉洁、秉浩就躲进屋里不出来。性格本来就不苟言笑的宋宝真更是装作不认识他。
金鼎脸上讪讪的,有些皮笑肉不笑,见没人理他,呆了一会就走了。临走的时候,宋书玉让李大姐把金鼎拿来的苹果鸡蛋又塞给了他。
金鼎抱着装苹果鸡蛋的篮子出门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宋书玉,宋书玉冷着眼神扭头不去看他。
高金鼎总是能让宋书玉想起自己的丈夫来,她一眼都不愿意多看他。
在宋书玉看来,家中一切悲剧的源头都是这个高金鼎一手造成的。要是他当初不告密,丈夫就不会被杀,丈夫不被杀,她也就不会让秉涵去南边,秉涵不去南边,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当然也就用不着往树上系红布条。
躺在北京静静的深夜里,几十年来在高庄的生活一一划过宋书玉的眼前。自从22岁那年,自己从济南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后嫁到高庄,高庄就成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作为一个从小就生活在菏泽城里知府家中的千金小姐,她一点都不觉得在高庄的生活清苦,因为那里有她深爱着的人、有她热衷的教育事业。她的几个孩子也都在那里呱呱落地。高庄,留下了她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悲伤是从民国26年日本人来了以后一点点渗透到骨子里的。先是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一去十年没有音讯,后来又是丈夫的被杀,儿子的下落不明。
高庄成了她的伤心之地。对高庄,她既爱又恨。高庄让她无法忘怀,高庄让她的心情难以平静。
如果看不到儿子回来,她是再也不愿意回到高庄了。
早晨吃饭的时候,婆婆一直沉默着不说话。宋书玉知道她还在想着高庄院子里树上红布条的事,就劝了她几句。
婆婆还是不说话,也不吃东西。
一边的母亲也和婆婆一样沉默着不说话,心里像是一直在想着什么心事。
吃完饭,几个上班的都走了,两个老人还是那么默默地坐着。到了傍中午,宋书玉和李大姐要去厨房做饭,婆婆突然站起身来。
宋书玉听到婆婆说:“春生他娘,我要回高庄。”
一边的母亲也紧跟着说:“书玉,我也要回宋隅首。”
这话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她太了解老人的想法了,心里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
宋书玉站在厨房门口,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婆婆和母亲。她想劝两位老人,告诉她们回去和不回去其实都是一样的,要是秉涵真的回来了就会主动找到北京来,没有必要回老家苦哈哈的等。
但宋书玉却没有开口,她不忍心把两个老人的最后一点幻想打破。
婆婆以为是儿媳妇不同意她回去,就接着说:“反正我是打定了主意要回去,非回去不可,你想想,要是咱春生万一回到家里,一看没人还不又得走了,我得回去等着他,今天晚上就上火车。”
宋书玉看到母亲拉着婆婆的手,说:“老姊妹,咱俩想到一块了,我回宋隅首去等,你在高庄等,这样咱春生回来就不会扑空,书玉,你现在就打电话让秉洁给我俩买今天晚上的火车票。”
李大姐一个人在厨房里忙活着,这时她突然走出来对宋书玉说:“娘,让大姐买三张票,我也回高庄陪着奶奶一起等秉涵。”
高庄。宋隅首。落寞的院落,空寂的等待,树上退了色的红布条。院子里沧桑老迈的婆婆和母亲。想象着这些悲戚的画面,宋书玉疼痛的心又碎成了好几瓣。
婆婆和母亲年纪都大了,她实在是不放心让她们离开她单独回去。她实在是很想劝劝她们不要回去了。但最终也没有开口。
宋书玉知道,无论她怎么劝,都是没有用的。
她只得在心底里祈求:秉涵啊秉涵,你究竟在哪里?你快些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