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秉涵在台北火车站偶然与李学光老师邂逅的时候,是1951年的四月。李学光是高秉涵在菏泽南华第二小学读书时的小学校长。
和李学光老师的这次邂逅,改变了高秉涵一生的命运。
一年多的叫卖生涯,已经让高秉涵变成了一个老练的小贩。他头戴红帽身穿红马甲,泥鳅一样灵活地穿梭在候车室里。高秉涵不善言谈,叫喊的频率不是太多,但他的双腿却分外勤快,身影像流星一样到处滑翔。这样以来,高秉涵的营业额就上去了,几乎每个月都会被评为最佳营业员,门口一侧的小橱窗里老是贴着他清瘦面庞的照片。
高秉涵还喜欢替同伴顶班。一天,一个有事要回家的同伴让高秉涵替他一下午,高秉涵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正是这次替班,让高秉涵遇到了改变他一生命运的李学光。
首先传入耳朵的是一个温柔而伤感的女性声音:
“你是高家的孩子吗?”
听到这声音,高秉涵周身一颤。当时,他正在给一个老先生拿香烟,身后突然就传来了这声音。如受惊的小鹿一般立刻把回过头来,站在他身后的竟是自己小学时的校长李学光。
高秉涵清晰地记得,最后一次见到李学光老师那天是和母亲在一起。那是前年春天里的事情了。
想不到李老师如今也到了台北。
“你是高家的孩子吗?”李老师又问,母亲一般亲切的声音。
高秉涵说:“李老师,我是高秉涵。”
李老师拉着高秉涵的手,说:“我刚才已经端量你好一会了,怎么看怎么觉得面熟,想不到还真是你,你母亲也来台湾了?”
高秉涵说:“没有,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来了。”
李老师默默地拍着高秉涵的肩膀:“孩子,一定吃了不少的苦吧?”
第一次有人像母亲一样和他说话,一幕幕逃亡的经历出现在高秉涵眼前,他鼻子酸涩着说不出话来。
“孩子,你怎么做起了这个?不读书了?”李老师又问。
“我想娘,想回家。”高秉涵答非所问。
“谁都想回去,可什么时候能回去就不好说了。”
高秉涵想起了墙上的标语,说:“不是说五年吗,五年成功,五年就可以回去了。”
李老师说:“傻孩子,那都是政治口号,不能当真,将来究竟能不能回家,还是个未知数。”
“李老师,你是说我们以后再也回不了家了吗?”高秉涵眼里露出了深深的失望。
李老师说:“孩子,不管将来能不能回家,你都要读书,你家是书香门第,现在你正是读书的年纪,去读书才是你娘的心意,你娘要是知道你不读书了,她会伤心的。”
“读书?”
在高秉涵看来,学校生活已经离他很远了,让他现在回到学校里去读书很不现实。
自己要是去读书,停了当小贩的薪水,拿什么去吃饭和交学费?
这时,见一个人上前买糖果,李老师就说:“孩子,我给你写个地址,等你休息的时候,到我家里去一趟,让我家那口子好好给你想想办法。”
“张县长也来台湾了?”高秉涵问。
张县长叫张文光,是李老师的丈夫,高秉涵以前听母亲说过他是菏泽国民政府的县长。
一听高秉涵称呼张县长,李老师欲言又止,见旁边买东西的人还在等着,她把地址写在纸条上交给高秉涵就走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休息日,高秉涵按照李老师给的地址找到了她的家。
李老师的家在台北郊外北投稻香里的半山坡上。所谓的家其实就是一间用树枝茅草搭建的草棚子。
李老师在草棚子门口等着高秉涵。一见高秉涵就把他拉到一边,指着草棚子叮嘱道:“秉涵,千万不要叫他张县长,就叫他张叔吧。”
高秉涵点了点头,很是不解的看着李老师。
李老师告诉高秉涵,说她丈夫到了台湾后因在大陆当过国民政府的县长被怀疑为共匪,抓进去大半年才刚放出来,这大半年在里边把身体彻底搞坏了,现在一听到谁叫他张县长就气不打一处来。
高秉涵还是听得似懂非懂,只是记住了不要叫张县长是张县长。
门也是草编的,一推软塌塌的似是要瘫下去。进了门,就见张县长正在屋子中央的地铺上病怏怏地躺着。茅屋里弥漫着一股药的味道,张县长不停地呻吟,好像浑身都不舒服。
看见高秉涵进来,张县长从铺上坐了起来,他说:“我认识你父母,他们都是读书人。”
高秉涵挨着门口席地坐下来,李老师给他端了一杯水。杯子竟然是从老家带来的,里面的底上烧制着“博山”二字。老家用的瓷器都是产自博山,高秉涵记得自己家里的瓷器底上也都烧制着博山两个字。杯子洗得很干净,但杯口的边缘却有了好几个小豁口。想着这杯子从菏泽一路漂洋过海的来到台湾,高秉涵内心又隐隐地开始想家。
“我想俺娘,想俺家。”高秉涵说。
张县长说:“想也没有用,鬼才知道我们要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李老师在一边叹息。
张县长又说:“孩子,你父母都是教师,你是应该去读书的,明天我带你去找个人,他也是咱们菏泽人,他会帮助你的。”
正说着,三个小男孩从外边跑进来,他们都穿得很破旧,最小的那个看上去只有三四岁的小男孩正在哭泣。
他一边揉搓着眼睛一边哭着说:“娘,我也要吃肉。”
那个大的看上去有八九岁的男孩说:“娘,老三在山下看见人家卖烤肉,就哭着说要吃肉。”
李老师把最小的那个男孩揽在怀里,说:“咱不吃肉,娘蒸米饭,三儿和这个大哥哥一起吃米饭好不好?”
六七岁的那个男孩说:“娘,是蒸米饭还是喝米汤?我要吃蒸米饭,我要吃一大勺。”
一边的张县长重重地把身体躺在地铺上,发出的叹息声震动着整个茅草小屋。
第二天,高秉涵和同伴倒了班,一大早就站在火车站前的小广场上等着张县长。
张县长来了,并没有说要带着高秉涵去哪里,只是让他跟在他身后走。
走在张县长身后,看着他高大疲惫而落寞的身影,高秉涵心里的感觉怪怪的。在菏泽的时候,高秉涵隐约听母亲说过,这个张县长杀过不少共产党。高秉涵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杀共产党。
高秉涵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张县长很可怕。
跟在张县长身后的高秉涵陡然心生恐惧,担心张县长发起威来也会把他杀掉。
就在这时,刚走进一个小胡同的张县长猛地回过头来,盯着他问:“你在想什么?”
像是偷窥被人逮了个正着,高秉涵慌张的说不出话来。
但是,张县长似乎是并没有觉察到高秉涵此时的心理活动,他关注的是小胡同道路两边盛开着的梅花。他拖着并不利落的步态,走到一蓬盛开着的梅花旁,用手轻轻地抚着那些梅花说:“你知道吗,这个时候,咱们菏泽的牡丹花也开了,要比这梅花大多了。”
高秉涵心里松了一口气,原来张县长心里想着的竟然是菏泽的牡丹。只是瞬间,高秉涵就觉得这个张县长不可怕了。看着那些梅花,张县长的眼神迷离起来,像是结了一层雾。透过这眼神,高秉涵似是也看到了家乡四月里盛开的那些大过碗口的牡丹花。
走到南海路,远远地就看到了马路西侧的科学馆和历史博物馆。以前,高秉涵一个人转的时候,曾经来过这条街,科学馆和历史博物馆的对侧就是台湾最好的男中建国中学。
张县长竟然向建国中学的大门走进来。
正是上课的时间,院子里没有学生。记得,以前路过这里的时候,高秉涵曾经看到过那些身穿建国中学的学生们。他们一个个都神情自信,在他们面前,高秉涵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野孩子。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过自己会走进这个校园里来。
高秉涵叫了一声张叔,站在门口停下了。
前边不远的地方就是建国中学的两层红色教学楼,典型的日式建筑,有一种让高秉涵感到陌生和不可亲近的高傲感。
张县长回过头:“走啊,我带你去找建国中学的刘泽民,他是咱们菏泽人。”
高秉涵忐忑地跟着张叔继续往前走。
在红楼后边的一座木制的二层红楼里面,张县长找到了在二楼办公的刘主任。一见刘主任,张县长就把高秉涵推到了他的跟前,介绍说:“这是宋绍唐的外孙,一个人在台湾。”
一听宋绍唐这个名字,刘主任的眼神一亮。
身材高大魁梧的刘主任声音洪亮地问:“你父亲是不是叫高金锡?你母亲叫宋书玉?”
高秉涵点了点头。
刘主任的脸上立刻绽出了笑容,他说:“孩子,咱们俩可是地道的老乡,你家是高庄对吧?我家就在你们高庄西边五里地外的刘屯。”
刘屯高秉涵跟母亲去过,村子的轮廓马上就在脑海里勾勒出来:“村东头有一棵歪脖子大槐树,树下边有一口井,井边上有一个很大的大石槽。”
“对了,我小的时候经常和小朋友们一起在那个石槽里洗澡,大人们说那水是用来喝的,我娘经常拿着棍子追的我到处跑。”
“想不到大名鼎鼎的刘校长还有这个经历。”一边的张县长笑着说。在刘主任的感染下,神色抑郁的张县长也似是开朗多了。
听到张县长称呼他校长,刘主任的神色马上阴沉下来:“老同学,要说在济南当联合中学校长那会,我对国民党那可是忠心耿耿,想不到到头来也还是照样被怀疑是共党间谍,你进去一回,我进去两回,这老蒋,也太不仗义了!”
刘主任的一席话,也触到了张县长的痛处,他说:“我还不也是一样,为老蒋卖了半辈子命,把共产党得罪的透透的,到现在却连个混吃饭的地方都没有,你虽说是进去了两回,但出来总算还给你安排了个事做,我在里边落下一身病,现在又天天闷在家里,都快郁闷死了。”
刘主任长叹一声,摸了摸硬茬茬的头发:“嗨,跟着国民政府这么多年,想想都寒心!”
张县长忽然警觉地走到门口向外看了看,见没人,忙回头叮嘱刘主任:“小声点,听说现在有专门吃告密这碗饭的。”
这些话在高秉涵听来,都是似懂非懂的。他一直正襟跪坐,彬彬有礼地看着两位长者。
张县长看了一眼高秉涵,笑说:“正事都快忘了,我今天带秉涵来可是有事求你。”
“都是乡亲,尽管说。”刘主任挥一挥手。
“是这样,秉涵是我那口子的学生,小学毕业考上了初中还没来得及进校门就来了台湾,他眼下在火车站做小贩,你说这么小的孩子不上学将来可怎么办?我那口子知道了这情况就缠着让我找你,说是无论如何也要这孩子上学。”
刘主任说:“弟妹的主意是对的,你就放心吧,我会帮这个孩子上学的,实话说吧,就是弟妹不这么说,我也会帮这个忙的,这孩子是宋知府的外孙,我不能不帮这个忙。”
“你也认识秉涵的外公宋绍唐老先生?”张县长问。
刘主任说:“何止是认识?我爹是宋知府的故交,我打记事起就常跟着我爹去宋隅首做客,当初要不是听了宋知府的建议,我那土包子的爹是不会让我上学的。”
张县长难得地大笑起来:“这可谓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以此来说,我也应该感谢宋知府,要不是他老人家当初的提议,我们俩日后也就不会成为六中的同学了。”
刘主任也大笑:“俗话说得好,山不转水转,想不到到了台湾也转不出咱菏泽的那个圈。”
张县长说:“这孩子已经离开学校三年了,不知道能不能跟上趟。”
刘主任说:“就让秉涵考建国中学的夜间部,这样并不耽误他白天去挣钱,我现在负责夜间部,也好有个照应。”
“夜间部?”
“你可不要小看台湾学校的夜间部,上夜间部取得的学历和日间部取得的学历是一样的,毕业后同样可以考大学找工作。”
“既可以挣钱养活自己又可以上学,这倒是个好主意。”张县长说。
刘主任扭头问高秉涵:“秉涵,你有小学毕业证吗,这里考初中是很严格的,必须要有小学毕业证。”
高秉涵窘迫地说:“我的毕业证在逃难的路上丢了。”
“没有毕业证会比较麻烦,那你有其他的相关证明吗?”刘主任问。
高秉涵猛然想起了自己来台湾时身上仅存的那张“菏泽简易乡村师范证明书”,就把证明书的事告诉给了刘主任。
“有证明书也可以。”刘主任说。
刘主任又说:“不过建国中学可不好考,今年已经来不及了,你回去好好准备功课,争取明年一次考上。”
张县长说:“怎么,还要等到明年?”
刘主任说:“明年能考上就不错了,建国中学的分数比别的学校要高出来一大截。”
张县长说:“要不就今年考别的好考的中学吧,秉涵的年纪已经不小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高秉涵此时说:“不,我还是等到明年考建国中学。”
听高秉涵这么说,刘主任很高兴,他拍着高秉涵的肩膀:“秉涵有志气。”
张县长又说:“书本到哪里去买?准备功课是要有课本的。”
刘主任说:“书本就不要再买了,就用我儿子的,他已经读高中了,以前的课本都是现成的。”
张县长说:“简直太好了,这样一来秉涵就不用再花钱买课本了。”
临走的时候,刘主任又叮嘱高秉涵,让他休班的时候就去他家里,不会的功课可以请教他正在读高中的儿子刘晋京。
跟着张县长走出建国中学的大门,高秉涵觉得比刚才进来的时候心情舒畅了许多。不光是在台北又多了一个关心他的人,将来还可以来这所台湾最好的中学读书。他简直是太高兴了。
此时,再回头看身后的建国中学,高秉涵心里升腾起一种从没有过的亲切感。
下午,回到火车站,高秉涵又收到了管玉成的来信。不谋而合的是已经换防到台南的管玉成竟然也在准备报考台南一中的夜间部。
把管玉成的来信折起来,高秉涵马上就给他写了封回信。在信里,他把要考建国中学夜间部的打算也告诉给管玉成。
把信装进信封,高秉涵脸上流出了微笑。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由衷地笑过了。他觉得在他周围已经形成了一个场,一个由菏泽人组成的场,同样是菏泽人的他也被包围在这个场里。
被一种气息感染着,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感到孤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