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大门的时候,是有声音的。厚厚的门板下面的木栓在窝槽里旋转着,摩擦出高秉涵熟悉的那种声音。院子里的榆树上挂着一串串的榆树钱儿,泛着白,透着黄,看上去沉甸甸的,枝叶被坠的半低着头。微风一吹,榆钱儿一颤一颤的,间或有几片飘摇着散落下来。有一片落在了高秉涵的手上,他紧拢手指,感到了榆钱的那种特有质感。
这回自己真的是回家了。
高秉涵笑起来,拿着建国中学的金红色录取通知书向堂屋里走去。
“娘,我考上了!”高秉涵冲到门口大声说。
高秉涵感到自己心跳的很快,等待着娘从屋里走出来。
那年,高秉涵考取了菏泽南华第二小学时,也是这样一路跑着回家向娘报告的。娘当时正在里屋准备教案,拿着书就笑着迎上来。
娘没有出来,娘不在家。
“娘,我考上了!”高秉涵又大声说。
见还是没有回音,高秉涵推开门一步跨进屋里。屋里没有人,很黑。
“娘!娘!娘!”高秉涵不停地大声呼喊。
“秉涵!秉涵!你又在做梦了吧!”
高秉涵慢慢睁开沉重的眼皮,孔伯伯正在旁边拿着个酒杯看着他。高秉涵挣扎着从一边的**坐起来。
上午,高秉涵正在候车室里叫卖东西,孔伯伯拿着建国中学邮寄来的录取通知书来找他。孔伯伯摇晃着手里的大信封,布满皱纹的脸上挂满了**般的笑容。
“建国中学的来信,你考上了!”
高秉涵接过了信,用颤抖的手把信封拆开。果真是一纸金红色的录取通知书。一时间,他激动的说不出话来,把录取通知书正面看了反面看。
几个车站的员工也围过来,笑呵呵地向高秉涵祝贺。
晚上,孔伯伯又把高秉涵带到了他的小屋里吃饭。孔伯伯很高兴,不停地喝着酒。
“秉涵,上了建中,将来再考上大学,你就不愁找不到好工作,将来身后的姑娘肯定会跟了一大群,随便你挑,来,你也喝一杯。”
孔伯伯硬把酒杯往高秉涵的嘴边让。盛情难却,高秉涵只好喝了一口。
孔伯伯又说:“千万不要娶像阿菊那样的势力鬼,要睁大了眼睛挑个好媳妇,到时候我去给你当参谋。”
酒很烈,只一口高秉涵就感到头晕晕乎乎的,歪倒在一边的**睡了过去。
第二天高秉涵是晚班,早饭后他就出门去把这个喜讯报告给了张县长和刘主任。
张县长和李老师夫妇已经不在北投的半山腰上住了,他们在靠近市区的地方找了个小屋。知道高秉涵拿到了录取通知书,夫妇俩也是高兴的合不拢嘴。
离开张县长和李老师,高秉涵又去告诉刘主任。这一年里,刘主任的家高秉涵已来过无数次,吃过无数次刘伯母做的饭,更是和刘主任的大儿子刘晋京混得很熟。
一进门,还没等高秉涵开口,刘主任就说:“秉涵,祝贺你!你的分数是前三名!”
离开刘主任家的时候,刘主任问高秉涵读书有没有什么困难,高秉涵说没有,语气很肯定。高秉涵不想再给刘主任增添任何负担。他自信,凭着自己的努力,一切困难他都能克服。
出了刘主任的家门,高秉涵没有直接回火车站,而是绕到了一条陌生的街道上。
录取通知书的背面印着第一学期的学费数目,80元不是个小数,他要想办法在开学之前凑够这笔钱。
跟着阿毛洗车久了,一些车主就主动把家庭住址告诉给高秉涵,让他周末上门服务。上门洗车的钱阿毛是不抽份子的,赶上运气好的时候一天竟然能洗三台。三台车就是三块钱,这对高秉涵来说是笔大收入。挣了钱,他都积攒起来,为的就是交学费。一年来,高秉涵已经积攒了60多元,正常情况下到开学的时候应该能凑够80块。
这条街道都不是老主顾,高秉涵希望在这里可以找到一些洗车的活。
看见一个院子门口停着车,高秉涵就上前去敲门。
出来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看了高秉涵一眼,高秉涵马上说明自己的来意。那男人脸上现出一丝不耐烦没有回答就转身关上门进了屋子。
又敲开一家有汽车人家的院门,出来的是个女的,一听高秉涵介绍自己是洗车的,也是没等他再说什么就关上了门。
又敲开几家的院门,还是没有找到活。看来今天运气不好,高秉涵闷闷地在街上站了一会就走开了。
想到中午还没有吃东西,高秉涵就来到一个小吃摊花五毛钱买了张饼。刚咬了一口,斜刺里就冲出来一个头发很长的小孩一手把饼抢了过去。高秉涵很生气,抬脚就去追那个男孩。男孩像是一个老手,跑了几步就不跑了,站下来一个劲的朝手里的饼上吐口水。
男孩的头发很蓬乱,脸上的灰已经覆盖了他原本的肤色。看着男孩那黑呼呼的小手,高秉涵站住了,他已经不打算要回自己的饼了。
男孩狼吞虎咽地吃着,吃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就不吃了。他从地上捡起来一张破纸,把饼包起来。包饼的时候,男孩又回头看了一眼高秉涵。就是这一眼,让高秉涵认出了眼前的这个脏兮兮男孩是朱大杰。
“朱大杰,你是朱大杰?”高秉涵惊讶地走上前去。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朱大杰愣了。他抬起头定睛看着眼前的高秉涵,一双小眼睛闪着亮光。突然,朱大杰露出白白的牙齿冲高秉涵笑了,他也认出了眼前的高秉涵。
“真的是你?刘师长哪?”
朱大杰摇了摇头。
“你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朱大杰又点了点头。
“许副团长哪?”
朱大杰这回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破草棚。
高秉涵急忙跑过去。
草棚是一个人家门前放杂物的一个破棚子。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一半身子躺在草棚子里面,一半身子躺在草棚子的外面。旁边放着个破军用水杯,水杯里盛着半杯大米稀饭。这男人眼睛被垂下来的头发遮挡着,脸上胡子拉碴的,根本看不出他的本来面目。
朱大杰走过去把剩下的半张饼塞到那男人手里。那男人拿起饼看了半天,放到嘴边又拿开了。
男人额头上的头发被风吹开了,高秉涵认出来这人是许副团长。
“许叔,许叔!”高秉涵蹲下身子大叫。
许副团长没有认出高秉涵,只是冲着他傻笑。
“许叔,我是秉涵,高秉涵!”
许副团长还是没有认出他来,嘴里嚷着:“小明,你是小明?”
小明是许副团长儿子的名字。登陆那天,高秉涵在码头上亲眼看到小明已经死了。
这时,一边院落里的门被打开了,一个看上去很朴实的老妇人从里面走出来。
“你是他儿子?你可算是来了,这人在这里躺了好几天了。”
高秉涵摇摇头,又点点头。
老妇人又说:“这人病得不轻,痴痴傻傻的,你快送他去医院吧,再晚怕是要保不住性命的。”
许副团长这时已经昏厥过去。朱大杰无助地坐在他旁边。
高秉涵把许副团长拉起来,说:“走,现在就去医院。”
高秉涵和朱大杰一起把许副团长搀到附近的一家医院里,医生说许副团长是虚脱,必须马上住院输液。医生要高秉涵交钱,高秉涵指着许副团长说他是个副团长。那医生一听这话就皱起了眉头:“怎么又是个大兵,这些大兵来看病从来都不拿钱,你还是先把钱拿来之后再输液吧。”
见没有商量的余地,高秉涵就先回火车站拿存折取钱。高秉涵从银行里取了60元,户头上就剩下了个零头。
交了钱,医生下医嘱给许副团长输上了液。到了下午六点多,许副团长似乎是醒了。他很无力的样子,看着高秉涵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医生来病房测了血压和脉搏,说病人已经没有生命危险。
眼看就到了接班的时间,高秉涵把许副团长交代给朱大杰,告诉他等明早下了班再过来。
整整一个晚上,高秉涵都是在忐忑中度过的。
他想等有了时间,一定要写信把找到许副团长的消息告诉给181师的那些朋友,特别是要告诉荣团长。
第二天下了班,高秉涵就去了医院。一进病房,他呆住了,许副团长的**已经空了。朱大杰也不见了,屋子里****地。
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来。他急忙走到护士站里去打问。
护士说:“你是说那个疯子吧,他半夜跑了!”
“疯子?我说的是21床的那个病人。”
护士又说:“你们家属也真是,病人有精神病你们干嘛要隐瞒?这下好了,病人夜里爬起来自己跑了。”
“精神病?”高秉涵这才联想到昨天见到许副团长时的种种迹象。
高秉涵跑出去找。找了几条大街也没有找到。
想到医院里还押着60块钱的押金,就回去结账。到了护士站一问,又是大吃一惊。
护士说:“那个小黑孩出去找病人没找着,刚才他回来已经把账结了。”
“结了,结剩下的钱哪?”
“剩了50多块,他都拿走了。”
高秉涵僵在那里。
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为了攒足80块钱的学费,高秉涵吃尽了苦头。除了值班和睡觉,一有空他就跑出去打零工。除了洗车,高秉涵还去擦窗户,给地板打蜡。只要是雇主需要的,他什么都去做。活不好找,有时候一连敲几十家门也找不到一个活。这期间,他几乎转遍了台北的大街小巷。为了挣更多的钱,他晚上值了班白天还要出去打零工,几次累晕在雇主家里。
孔伯伯成天看不到高秉涵的人影,就以为他是出去玩了,问他都去了那些地方?高秉涵没有把自己的苦衷告诉给孔伯伯,含混地说自己是去和老乡一起玩了。
他不想让孔伯伯替他操心。
第二天就要开学了,高秉涵的学费还差十几块。一大早就出去打零工,一天下来好不容易又挣了三块。板着手指头算了算又算,还差十三块。累散了架的高秉涵躺在大通铺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高秉涵是晚班,躺了半个多小时就爬起来接班。候车室里的各色人等在满腹心事的高秉涵面前变得模糊而遥远。
一个穿着黑色夹克的男人来高秉涵跟前买盒饭。男人的样子很疲惫,腰上的钱包隐隐地鼓胀着。男人买了饭,刚要转身离去,就大叫着说钱包被偷了。高秉涵定睛一看,男人腰上的鼓胀果然瘪了下去,眼睛的余光同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泥鳅般在人群中越滑越远。稍一迟疑,高秉涵就顺着那泥鳅般的人影追去。最近,候车室里的乘客不时有人被盗,有乘客竟然怀疑是小贩所为,搞得大家人人自危。转过一个墙角,又转过一个墙角,在候车室外边的厕所一侧,一个小小的背影出现在高秉涵眼前。那背影熟悉的令高秉涵心跳,他悄悄地靠近过去。
长长的脏乱的头发,细细的脖子,黑漆漆的小手。高秉涵的心跳更加剧烈。
竟然真的是朱大杰。
朱大杰已经把钱包里的钱拿了出来,正把空钱包往垃圾桶里丢。
一听到身后有动静,钱包还没落进垃圾桶,朱大杰就迈开步子逃窜。高秉涵一把上去抓住他的后衣领,把他拎了回来。
朱大杰的小眼睛里放着困兽般的光,回头一看眼前站的是高秉涵,先是愣了一下,之后就裂开嘴巴笑了。
“秉涵哥,这里有好几百呢,往后咱就不愁吃穿了。”
“把钱给我!”高秉涵说。
朱大杰拿着厚厚的一沓钱不肯松手:“秉涵哥,那50多块我会一分不少的还给你。”
“许副团长哪?”高秉涵问。
“许叔死了。”
高秉涵心里咯噔一下,他看着朱大杰:“你撒谎。”
朱大杰说:“许叔真的死了,跳海淹死了,我亲眼看到的,秉涵哥,许叔不管我了,也找不到刘大爷,你也不管我。”
说着朱大杰的小眼睛里就流出了几滴泪水。
高秉涵心里不是滋味,手下不知不觉松了劲。
“刘叔还是没找到?”
朱大杰点点头,转动着眼珠子又说:“秉涵哥,你看这样好不好?还完了你的钱,剩下的咱俩再平分?”
“你这是偷来的钱,必须还给人家。”高秉涵说。
朱大杰就又哭,边哭边使劲挣脱。高秉涵也紧抓着他不放,两个人打成一团。
正在两个人撕扯的时候,候车室里冲出来一伙人,那个丢钱的男人跑在最前面。一看情形不妙,朱大杰扔了钱撒腿就跑。
那些钱一分不少地又回到那个男人手里,男人拉着高秉涵的手一个劲的向他表示感谢。男人说钱是几个亲戚凑起来做生意的,要是这些钱找不回来,他就没脸回家了。男人说这些话的时候,长长的眉毛激动的不停颤抖。
有几个人已经跑去追赶朱大杰,高秉涵内心复杂。他既希望朱大杰被抓到,又担心他真的被抓到。
长眉毛的男人从那沓钱里抽出一张50的就往高秉涵手里塞,高秉涵拒绝了。
那些去追赶朱大杰的人又陆陆续续地回来了。
没有抓到朱大杰,高秉涵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下了夜班,回到了大通铺的宿舍里,一封管玉成的信静静地躺在铺上。
管玉成考取了台南一中夜间部的高中部。
高秉涵趴在铺上给管玉成写回信。派克笔在幽幽的灯光中闪着亮晶晶的光芒。静静的深夜里,派克笔的笔杆温润着高秉涵的手指。
一个起来小解的同伴看见高秉涵还趴在铺上写东西,朦胧着眼看了他半天,之后把眼神定在了高秉涵手里的派克笔上。
同伴说:“高秉涵,你这笔像个夜明灯,挺值钱的吧?”
高秉涵停下来,看着自己手里的派克笔。突然,一个闪念划过心头,他知道自己的学费该怎么解决了。
第二天上午,高秉涵来到了火车站后街上的华阴街。当“当铺”二字出现在眼前时,他停下了脚步。母亲送他派克笔时说过的话又回**在耳边:“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要好好的读书。”
最后又看了一眼手中的派克笔,高秉涵向当铺走去。
跨进当铺的瞬间,高秉涵觉得自己的心撕扯着疼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