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很静,面容清瘦的班主任党老师带领几个前排的同学在统计选票。
坐在最后一排的高秉涵看着眼前的教室和这些还叫不上名字的新同学,心里别有一番滋味。时隔四年,小学毕业的他终于升入初中。四年前,他12岁,是班上的老末,四年后,15岁的他成了班上的老大哥。
班上的同学大都十三、四岁,因为没有考上建国中学的日间部,才求其次来读夜间部。他们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读书。白天休息,晚上读书。
高秉涵的情况和他们正好相反,以他的分数,上日间部早已绰绰有余,但为了生存他只能是白天上班,晚上读书。
四年的断档,四年的非常人经历,15岁的高秉涵觉得自己在这些单纯的小同学面前显得又老又沧桑。
旁边的两个同学趁老师不注意在打斗着玩,想起自己的处境,高秉涵的心里升腾起一种无奈和沉重。
夜间部的上课时间是下午五点到晚上九点。本来今晚高秉涵是晚班,为了来上学临时和别人换了个班。火车站小贩是三班倒,平均三天一个夜班。高秉涵知道长此以往也不是个法子,但要是辞去小贩的工作,光靠打零工挣的那点钱,根本就无法养活自己,更不用说还要交学费了。
旷课不好,旷工不行。
高秉涵正愁眉不展着,一阵热烈的掌声响了起来。
只听党老师说:“现在我们来公布通过大家选举产生的班干部名单。”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党老师扶了扶他的眼镜,接着公布:“班长,由高秉涵同学担任,请大家鼓掌!”
在大家的掌声中,高秉涵站了起来。
又有一些担任班干部的同学相继站了起来,他们在大家的掌声中走到前边发表一句话的当选感言。
高秉涵第一个发言,他说:“在座的同学都比我小,我一定要当好大家的老大哥!”
班干部发表完当选感言,党老师又开始给大家讲了一些奖惩制度。讲到奖学金制度时,党老师说学校规定每学期都有一些成绩优异的同学可以免交学费,但每个班只限一个名额。
一个班一个名额,也就是说必须是班上的第一名。听到这里,高秉涵给自己定了个目标,要做班上的第一名。与其说是为了荣誉,不如说是为了减免学费。
放学了。由于是第一天开学,学校门口挤了不少家长等着接自家的孩子。看到那些充满关切眼神的家长,高秉涵心里涌上一阵酸楚。
突然,高秉涵听到身后有人叫他,转过身一看,站在眼前的是刘泽民主任的儿子刘晋京。
刘晋京手里抱着一摞书。
“秉涵,这是我读初一时的教科书,我爸让我送给你,这样你就不用再买新课本了,就差一本地理,可以到牯岭街的旧书摊上去补齐。”
高秉涵接过那些书,感动的说不出话来。
这时,高秉涵看到刘主任也向他走来。刘主任说:“秉涵,一定要珍惜这得来不易的学习机会。”
高秉涵眼里闪烁着泪花,使劲点了点头。
“如果有什么困难,就说,不要把我当外人。”
高秉涵又点了点头,给刘主任深深地鞠了一躬。高秉涵不想把自己经济上的拮据和时间上的错位告诉给刘主任。刘主任已经帮了他很多,他不想再给他添麻烦。
告别刘氏父子,高秉涵一个人走出校门。夜已经深了,同学早已经散去,四周冷清清的,只有不多的几个人还站在不远处的公交车站等车。
建国中学距火车站有好几站地,靠近车站的时候,高秉涵看见正好有一辆去火车站的公交车正在减速进站。高秉涵本能地向汽车跟前跑了几步,司机见他要上车,就停下车来打开车门等他。来到车门跟前,高秉涵犹豫了一下却没有上去。他不舍得花那一毛钱的车票钱。司机感到自己被戏弄了,骂了一句脏话关上车门驾车呼啸而去。
旁边的几个等车的人也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高秉涵双颊一阵发烫,抱着书低着头向前走去。
来台湾快三个年头了,每当一人独处,总是有一种深深的孤独感莫名袭来。在这个静静的夜里,看着街道两边清冷的摊点,这种感觉尤为强烈。下午出门的时候没吃东西,肚子早就咕咕叫了,路过一个肉烧饼铺,高秉涵故意加快步子走了过去。他不能随意花钱,奖学金他只能尽量的去争取,能不能拿到还不好说,所以从现在开始他就要积攒下学期的学费。
刚拐过街角,肉烧饼的味道终于淡了许多。突然,从后面奔跑过来一个人,一下就撞在了高秉涵身上。书撒了一地,高秉涵也被撞倒在地。那人疯了一般猛跑,后面有人大叫着追上来。
揉搓着麻木疼痛的双手,高秉涵回头看了一眼把他撞到的那个人。瘦小的身影,蓬乱的头发,高秉涵的心顿时紧缩起来。他来不及多想,一下从地上爬起来捡起书就走了上去。
后面追上的几个人已经把那人按倒在地。一个人从趴在地上的那人手上抢过一串已经变了形的香蕉,狠狠地踢了那人一脚。
“天天来我的摊上偷东西,这已经是第三次了。”说着那人就又给了地上那人一脚。
那人趴在地上不肯起来,旁边的巡警硬是把他从地上拎起来。
果然是朱大杰,高秉涵愣了。
“怎么又是你?”巡警也惊讶。
“我饿。”朱大杰可怜巴巴地回答。
被偷了香蕉的摊主恶狠狠地说:“饿就偷人东西吗?警察,像这样的小地痞你们不抓起来还等什么?”
那巡警说:“你问他自己,都抓进去几次了?每次关几天就放出来,他倒是巴不得天天在里边,有吃有喝还有地方住,但里面哪里搁得下?杀人发火的都没地方关,何况是他这样的小偷小摸?”
香蕉摊主说:“那也不能让他天天这样到处偷?”
巡警说:“他是跟着军队从大陆来的,就一个人,很可怜,饶了他算了。”
香蕉摊主更生气:“原来是个‘小芋仔’,我们台湾这几年穷就穷在了这些大兵身上了,物价飞涨,日子一天不如一天,这些该死的大陆兵!”
说着,那摊主就用脚又去踢朱大杰。朱大杰抱头躲闪着。躲来躲去,朱大杰又撞在了高秉涵身上。认出眼前的人是高秉涵,朱大杰一下哭起来。
“秉涵哥!”
香蕉摊主一听高秉涵是小偷的哥哥,又恬躁起来:“怎么,你是他的哥哥?你就教育出这样的弟弟吗?到处偷人家的东西!”
身穿建国中学校服的高秉涵抱着书本走到那香蕉摊主跟前,给他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这位大叔,我弟年幼无知,一时糊涂,你就原谅他这一次吧,以后我一定好好管教他。”
香蕉摊主和巡警看到高秉涵都很吃惊。那香蕉摊主说:“你真是他哥哥?亲哥?那怎么你是建国中学的学生,他是个小痞子?”
高秉涵说:“他姓朱,我姓高,我虽然不是他的亲哥哥,但我们是一起来的台湾,他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并无大人陪伴,所以请各位多多包涵。”
听高秉涵这么一说,香蕉摊主一时也动了恻隐之心,他又骂了朱大杰几句,就拎着那串变了形的香蕉走了。走了几步,他突然又折回来。来到朱大杰跟前,他把那串香蕉硬塞进朱大杰怀里。
“你看你把我的香蕉都摔成了什么样子?这还怎么能卖出去?”
朱大杰不知道这摊主是不是又要怎么惩治他,不敢接那香蕉。
“反正已经卖不出去了,还不快拿着?”摊主又把香蕉往朱大杰怀里塞。
那巡警反应过来,说:“这位大叔是想把香蕉送给你,快接着吧!”
朱大杰战战兢兢地接了香蕉。
“谢谢这位大叔。”高秉涵说。
朱大杰也随着高秉涵说了声谢谢。
巡警又把朱大杰教训了一顿,告诉他说如果再偷别人的东西就把他扔到海里去。朱大杰怀里抱着香蕉,眨巴着小眼睛不说话。
教训一顿之后,巡警就把朱大杰交给了高秉涵,兀自一个人拎着警棍走了。看见巡警刚一走远,朱大杰立马就活了过来,他飞快地拨着香蕉皮吃香蕉。一连吃了两个才抬起头来眨巴着放光的小眼睛看着高秉涵:“秉涵哥,你上学了?”
高秉涵还在板着脸:“你怎么就是改不了呢?”
朱大杰忙把剩下的两个香蕉往高秉涵手里塞:“秉涵哥,你吃!”
高秉涵没有接香蕉,又追问:“你说,你怎么就是改不了?”
朱大杰半天不说话,小眼睛里的光芒也暗淡下去。
“这样下去,早晚会坐牢的,要是案子重,说不定还会被杀头。”
朱大杰眼睛里的光更加暗淡。过了半天,他慢吞吞地说:“秉涵哥,都是因为我太饿了,昨天没吃东西,今天也没有吃东西。”
“饿也不能去偷?可以打零工挣钱再买东西吃!”
“我去找了,人家都不要我。”
高秉涵上下打量了一眼朱大杰:“就你这个样子,是没有人要你。”
朱大杰低着头不说话。
肉饼的香味从墙角那边拐着弯的绕过来,朱大杰干瘦的小手在撕扯着自己的衣襟。他的鼻子一吸一吸的,像是要尽量多的多呼吸一些那肉饼的香味。
“跟我来。”高秉涵拉着朱大杰就走。
来到肉饼铺前,高秉涵买了两个肉饼。他把肉饼递给朱大杰,自己掏腰包交钱。朱大杰眼里放着光,嘴巴高兴地裂开来。等高秉涵交完钱,朱大杰把手里的一个烧饼递给高秉涵。
高秉涵把烧饼推开,说:“都是给你的,我已经吃过饭了。”
朱大杰更加高兴,两手捧着肉饼边走边吃,满脸的肌肉也随之活泛起来。
朱大杰吃完了,高秉涵把他拉到肉铺旁边的一处无人的路灯下面。刚吃了肉饼,朱大杰打了个饱嗝。他的小眼亮亮的,现出一种知足的神态来。
“你晚上在哪里住?”高秉涵问。
朱大杰对这个问题很茫然,他看着高秉涵,愣了一会说:“哪都行,你走吧秉涵哥,我也困了。”
高秉涵猜测着朱大杰八成是和他刚来台北时一样,并没有一个固定的住所。没有住的地方,又没有收入,明天饿急了一定又会去接着偷。高秉涵突然想到有个当小贩的同伴前几天不干了,他在犹豫着要不要找孔伯伯把朱大杰介绍去补这个缺。
几次见到朱大杰,不是偷就是抢,要是去了火车站,他还是接着偷怎么办?到时候他和孔伯伯都会受牵连。
高秉涵在犹豫。
走到一家店铺门口,朱大杰在光溜溜的台阶旁停下:“秉涵哥,我就在这里睡了,你走吧。”
说着,朱大杰就像小鹿一样快乐地奔上去。
朱大杰在台阶上躺下去,又快乐地打了个饱嗝。
“秉涵哥,明天你还从这里路过吗,到时候我在这里等你。”
高秉涵不说话,还在看着躺在地上的朱大杰。
“秉涵哥,上学好玩吗?”
“怎么,你也想上学?”
“我才不想上哪,关在屋子里不让出来多难受?在菏泽的时候,刘叔送我去上学,我上了半天就跑回来了。”
“就想去偷?”高秉涵有些不耐烦。
“只要有吃的,我就不去偷了,让人抓到了还得挨打,秉涵哥你能天天给我买两个肉饼吃吗?”
高秉涵说:“想的倒好,起来!快起来!”
朱大杰不知道高秉涵要做什么,勉强从地上爬起来。
高秉涵又在犹豫。
朱大杰又要躺下去。高秉涵说:“你肯去火车站和我一起做小贩吗?”
“做小贩?我?”朱大杰脸上显出惊讶的样子。
“怎么,你不肯去?”
朱大杰的眼神暗淡着:“他们不会要我的。”
“跟我走。”高秉涵拉着朱大杰就走。
高秉涵把朱大杰带到了绍兴北街。一走近孔伯伯的门口,就传过来一阵孔伯伯的咳嗽声。迟疑了一下,高秉涵上前敲门。
高秉涵把朱大杰的情况对孔伯伯说了,孔伯伯只看了一眼朱大杰,就哑着嗓子吼:“看你这个脏样子,还不快进澡池子泡个澡,要不然谁肯要你?”
“我现在就带他去泡澡。”高秉涵拉着朱大杰就走。
“把头也给我剃了。”孔伯伯在后边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