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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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秉涵是在朱大杰当上小贩四个月后离开火车站小贩这个岗位的。这一切都缘于他给管玉成写的一封信。虽然和管玉成不住在同一个城市,但共同的求学经历却使他们俩的交往十分密切。高秉涵把管玉成当成自己的榜样和大哥,遇到什么困难都对他说。

上学的几个月来,最让高秉涵头疼的事情有两件,一是钱不够花,二是时间紧张。

由于要完成作业,出去打零工的时间少了,所以进项也就大不如从前。进项少了,花钱的地方却多了。不要说学校里这样那样的缴费了,光是一顿晚饭,就费去高秉涵许多积蓄。每天晚上四节课,一般是两节课之后的7点钟在学校里吃一顿饭。饭都是同学们自己带的便当盒。每个同学的便当盒不一样,里面的内容也不一样。很多同学的便当盒是父母体现爱心的一个窗口,里面装着这样那样的美味。高秉涵的便当盒却从来都是千篇一律,三两米饭,两根萝卜条。三两米饭和两根萝卜条是他从火车站的职工食堂里卖的。职工去职工食堂就餐是免费的,但却不允许带出去,因此高秉涵就只有买了带到学校吃。

就是这三两米饭和两根萝卜条,一个月下来也要用去高秉涵好几块钱。每每吃饭的时候,高秉涵就躲在教室的一角。他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便当盒里那点寒酸的食物。时间久了,同学们也还是都知道了高秉涵的情况,他们把鱼块和肉块往高秉涵的便当盒里塞。每到这时,高秉涵既心存感动又羞于接受。

最让高秉涵感到头疼的还是时间问题。老是和别人换班,到后来连他自己都羞于启齿了。高秉涵在信里把自己的这一苦衷告诉给管玉成。管玉成回信说有办法,说他会在寒假来台北一趟,带他去找一个人。

期末考试成绩出来了,高秉涵如愿成为班里的第一名。知道成绩的那天他简直快高兴疯了。放学的时候,刘主任来向他表示祝贺。

好事一件连着一件。放寒假的第二天,管玉成从台南赶到台北。管玉成也获得了下学期的奖学金,两人心头都很轻松。管玉成一边在台南的一个部队里服役,一边读夜间部,经济上比高秉涵要宽松一些。他破例请高秉涵去士林小吃街吃了顿大馅饺子。同时还邀请了孔伯伯和朱大杰。朱大杰一看到香喷喷的饺子,顿时就高兴地裂开了嘴。

“玉成哥,你不要回台南了吧,就在这里住下来,天天请我吃饺子。”

大家都笑起来。

孔伯伯说:“大杰啊,你什么时候能把这个‘吃’字忘掉就好了。”

高秉涵打趣说:“民以食为天,大杰把这句话记得最牢!”

自打当上小贩之后,朱大杰倒是不偷不抢了,但身上的毛病却养了一大堆。最突出的一点就是贪吃,挣了钱什么也不干,全都吃了。拿到了头一个月的工钱,竟然一次去买了十多个肉饼回来,压在枕头低下晚上睡一觉就起来吃一个。除了贪吃,还跟孔伯伯学会了喝酒,一开始是孔伯伯劝他喝才勉强喝一点,到后来就主动要着喝,再到后来动不动就拎着个酒瓶主动去敲孔伯伯的门。孔伯伯是想有个酒伴,可看着年纪轻轻的朱大杰这样无度,也替他着急。他劝过朱大杰学高秉涵去读夜校,也劝过他趁着年轻去学门手艺,但朱大杰统统都听不进。

这会,孔伯伯又说:“大杰,你要向这两个哥哥学习!他们一个是高中生,一个是初中生,将来肯定会有大出息的!”

已经胖了不少的朱大杰眼睛显得更小了。他拍拍鼓鼓的肚子,眯着小眼笑眯眯地说:“孔伯伯,你就别劝我了,我不是读书的那块料。”

“你这样,将来肯定会后悔的。”孔伯伯说。

朱大杰说:“只要有饭吃,我才不后悔!”

回到大通铺的宿舍里。坐在铺上,高秉涵问管玉成明天要带他去找谁。

管玉成还是话很少,化繁就简地说:“你就不用管了,明早带你去一个叫北投的地方。”

北投?高秉涵想起了曾经住在北投半山腰上的张县长夫妇,可他们早就搬到市里来了,前些天高秉涵去看过他们,张县长和李老师都在一所中学里找了差事,日子比先前好了许多。

“去北投找谁?”高秉涵忍不住问。

“去了就知道了。”管玉成说。

高秉涵突然笑了,说:“管哥,我觉得你就像台机器。”

“机器?”

“做事有板有眼,一是一,二是二,多一句话也不想说,不是机器是什么?”

管玉成突然明白过来:“你这家伙,在讽刺我。”

“我可不敢讽刺你。”

“好了不说了,快睡吧。”

真躺下了,却睡不着。一边的朱大杰早已沉入梦乡。

“问你个事?”管玉成问。

“你这机器还有事问我?什么事?”

“你那绳子还在吗?”

“绳子?”

“对,就是我帮你捡到的那根绳子。”

“在。”高秉涵说。

这一年多时间,高秉涵既忙生计又忙学习,几乎要把那根绳子忘记了。

“在哪儿?我想看看。”管玉成问。

高秉涵从铺上坐起来,弯腰从床底下拉出一个藤编的破箱子。箱子是高秉涵从垃圾堆里捡的,用来装一些个人杂物。高秉涵打开箱子,把那根绳子拿出来。

在箱子里闷了这么久,绳子似乎比以前柔软了许多,摸上去软塌塌的。看着这绳子,高秉涵又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心情难以平静。

管玉成把绳子拿过去,在铺上一圈一圈盘起来。绳子被盘成了一个圆圈,像条静卧着的睡眠中的蛇。

“能告诉我这绳子的故事吗?”管玉成第一次主动扯起一个话题。

往事一齐涌上来,高秉涵一件一件说给管玉成听。从父亲的身世说到父亲的冤死,从母亲的痛不欲生说到临行时的叮嘱。这根绳子引领着他把令人揪心的家事又回想了一遍。

说完了,两个人就看着铺上盘着的那根绳子久久不能平静。

管玉成把绳子拿起来,用手指反复地摩挲着。过了半天,他说:“秉涵,你知道看到这根绳子我会想起什么吗?”

“什么?”高秉涵看着管玉成。

“想起我家的酒坊,和我家院子里的那些酒坛子。”

“酒坊?酒坛子?”高秉涵很是不解。

高秉涵知道管玉成家是开酒坊的,他以前去过管家的酒坊。酒坊里到处都弥漫着一股香香的酒糟味,是菏泽城里最大的酒坊。管玉成的父亲乐善好施,又擅于结交朋友以酒会友,在菏泽一带颇有名望。

“酒酿好了装进坛子,就会用绳子捆起来,一个一个地排在后院的墙角里,捆坛子用的就是这种绳子。如果有人来买酒,就会拎着坛子盖上困成十字花的绳结把坛子提起来。捆绳子是有技巧的,坛子底和坛子盖上的十字花要在正中间才行,那样拎起来才能保持平衡坛子不歪酒不撒。有一次,我爹让我帮他捆绳子。刚开始捆了几个还算认真,后来累了捆的就又松又不规矩。正赶上一个人来买酒,上去一拎酒坛子就歪了,酒也洒了,一院子的酒味。我爹骂我,那买酒的却大笑起来,一个劲的说好酒好酒真是好酒!”

高秉涵听得入神,似乎自己又到了管家放酒的后院里。

“真想听到我爹骂我的声音。”管玉成突然说。

高秉涵说:“我也想我娘。”

“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去,真是想家啊!”管玉成说。他不停地用手摩挲着那根绳子,仿佛那绳子可以让他嗅到故乡的气息。

坐火车去北投只需大半个小时。到了北投一出站,管玉成就打听政工干校的地址。高秉涵索性不再多问,只顾跟着管玉成走。政工干校坐落在山脚下的复兴岗,远远看过去很是清幽。

到了大门口,管玉成掏出士兵证,说是进去到卫生所会个老乡,哨兵登记后放了行。

进到院子里,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腐臭味。房屋的样子也都十分古怪,是一排一排的木屋,屋前竖着大大的木头廊柱。每一根廊柱都斑驳陆离,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

两个人一路打听着去了卫生所。一进门,高秉涵就在医生值班室里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姬医官!”高秉涵惊喜地走上去。

原来管玉成带他找的人是姬尚佑医官。

管玉成说:“姬医官,这就是我给你介绍来的卫生员。”

姬医官看了一眼高秉涵,马上认出他:“小高,是你呀。”

高秉涵有点发呆,管玉成这才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他。

原来,姬医官最近和台南的几个541团的老相识联系上了。通信中,透露他这里有个二等兵的卫生员空缺,管玉成一知道这个消息后立刻就想到了高秉涵。政工干校卫生所的卫生员是常白班,下午下班比较早,正好适合高秉涵晚上出去上学。

姬医官向他们介绍了卫生所的情况,又带着高秉涵和管玉成围着政工干校转了一圈。姬医官介绍说,这政工干校以前是日本人废弃的赛马场,相当一部分房屋都是马厩改造而成。

说起那段逃亡经历,姬医官的神情一下变得黯然。原来自从儿子死了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妻子。姬医官至今还是一个人。

来到一个橱窗前,里面贴着蒋中正的照片。姬医官说那是年初1月6号政工干校第一期学生开学典礼时的照片。高秉涵看着橱窗里的蒋中正发呆。橱窗里的蒋总统正站在台上慷慨激昂,高秉涵想象不出蒋总统在这样的场合会说些什么。

三天后,高秉涵的身份正式由火车站的小贩变成了政工干校卫生所的卫生员。

一个多月以后,他已经成为一个业务熟练的卫生员,扎针、输液,样样精通。

白天是军营里的兵,晚上是建国中学的学生。一会穿兵服,一会着学装,北投火车站的女检票员们搞不清高秉涵到底是干什么的,每次遇到他都会用探究的眼神打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