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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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火车站,高秉涵就觉得黑暗中有个人影在后面紧紧尾随着他。回头仔细看了一眼,像是个小孩。高秉涵故意跑了一段,那人也跟着跑,他慢下来,那人也跟着慢下来。

高秉涵又拐了几个弯,一回头,见那人还在一直跟着他。

已经晚上十点多了,出了北投镇,没有路灯的田野灰茫茫的,远处的山峦一片漆黑。

经历了逃难时期的无数个夜晚,高秉涵早已不怕走夜路。但此时他心里却有些不安,不知道身后的这个人为什么会在深夜里一直尾随着他。

走到一处民宅的墙角拐弯处,高秉涵又紧跑了一段,等拐过墙角后就悄悄地停下来。他听到后面那人也在跑,气吁吁地喘着气,脚步疲惫而慌乱。

高秉涵突然问:“你干嘛总跟着我?”

那人吓一跳,站住了。

“我也要走这条路回家。”

是个小孩的声音,身高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

高秉涵松了一口气,问:“你也住这里?”

“就住那边的山脚下。”男孩回答。

这时,高秉涵从男孩的校服上隐约看到了“建国中学”几个字。

这回吃惊的是高秉涵:“你也在建国中学读书吗?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说:“我读初一,叫高虎雄,我知道你读初二,叫高秉涵。”

高秉涵更为惊讶:“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高虎雄说:“光荣榜上看到的。”

“你多大?”高秉涵又问。

“十二,我还知道你住在政工干校里面,要是我阿爸生病不来接我,我就跟在你身后走,跟在你身后走不害怕,我已经跟了你好多次了。”高虎雄说。

高秉涵笑起来,他有点喜欢上这个小朋友了。

“那就走吧,我送你回家。”高秉涵说。

高虎雄的家在政工干校西边,中间隔着一条小河。到了政工干校门口,高秉涵没有直接进去,而是一直把高虎雄送到家门口。

夜色中,高虎雄家的院墙上垂吊着星星般密密麻麻的喇叭花,那喇叭花应该是黄色的,但在夜色里变成了天上星星一样的颜色。

一阵阵的幽香随着夜气钻进鼻孔。

把高虎雄送到大门口,高秉涵转过身走了。听到高虎雄推开院门的声音,他忍不住又停下了脚步。

回头看着高虎雄家已经关上的大门,高秉涵恍若是站在了高庄的自家门口。有家是多么幸福啊!

想起遥远的高庄和高庄的亲人,高秉涵又变得落寞。他缓缓地转过身离开了高虎雄的家门口。

第二天放学后,高秉涵刚一出校门,高虎雄就背着书包从一边默契地笑着跑过来。

高虎雄的一颗牙齿才刚掉,还没有长出新牙来,笑的时候样子很可爱。

火车到了北投快进站了,高虎雄就对着站台上的一个人招手。

“那是我阿爸。”高虎雄向高秉涵介绍。

车刚停稳,高虎雄的父亲就走了过来。他看上去五十多岁,脸色紫黑,喘气的声音比拉风箱的声音还要大。

“谢谢你昨天送虎雄回家。”一句话没说完,高虎雄的父亲就又咳嗽起来,喘息的声音也更大了。

“我这气喘病,天一凉就发作,真是没办法。”

高秉涵说:“大叔,那你以后就不要专门跑来车站接虎雄了,反正我和他一路走,顺便把他送回家就是。”

高虎雄的父亲脸上绽出感激的笑容来,但转瞬,就又把脸板起来。

“还是不用麻烦你了。”伴随着一阵喘息声,高虎雄的父亲拉着高虎雄走了。

身后的高秉涵觉得,这个老人的性格真是很怪。

听说高秉涵晚上送山脚下老高家的儿子回家,卫生所的医生们都提醒他要当心。

“那家人最讨厌我们大陆来的人,有一次散步路过他们家门口,离着老远就把大门给关上了。”

“关了大门是好的,有时候那老头还嘴里不干不净的骂人。”

“还有老头的那几个儿子,怕是除了那个上学的小儿子之外,其他的几个都对咱们的人很仇视。”

“你最好离这家人远一点,和他们走近了没好处。”

在火车站见到高虎雄父亲时的情形又浮现在眼前,高秉涵也觉出了他神情中的那种敌意。

再到晚上,遇到高虎雄的父亲没来接高虎雄的时候,高秉涵就有些犹豫,犹豫自己是不是还要去送他?他担心和高虎雄走近了真的会给自己带来什么麻烦。但是,一看到高虎雄面对茫茫黑夜时的那种害怕的样子,他又改变了主意。

只要是高虎雄的父亲不来接高虎雄,他还是会把高虎雄送到家门口。

但有一点,高秉涵做到了,那就是他从来都不进高家的院子,尽量回避着不见高虎雄的父母,只是负责把高虎雄送到家门口。

高虎雄家门口的小河上没有桥,不下雨的时候小河里的水不深,可以踩着河里的大石头趟过去。但要是遇上下雨,河水长了,过河就很困难。有一天晚上回来时,刚下过雨的河水高出来很多,小个子的高虎雄根本无法过去,是高秉涵淌着水把高虎雄背过去的。高秉涵几次差点摔倒,衣服湿了,脚也崴了,但却始终没有让高虎雄离开他的后背。

这一幕,被河对岸的高虎雄父亲看到了。老人被深深地感动了。他对大陆人一向冷漠,似乎还一下无法自然面对这个也是来自大陆的孩子。黑暗中,他默默地站在远处没有过来,一直看着高秉涵把自己的儿子送到院门口。

高秉涵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河对岸的夜色里,老人又在黑暗中站了好久。

台湾本地人有个吃“拜拜”的习俗,每逢红白喜事和各种节日,家中都要宴请亲朋好友。大家聚在一起,或团拜或庆祝、或祈福或祭奠,凡在一个“拜拜”里吃过饭的,都不是外人。

一个晚上,放学回家的路上,高虎雄邀请高秉涵星期天到他家里去吃“拜拜”,说是他二哥要结婚了,家里要做好多好吃的东西。

“我要去台北办事。”高秉涵迟疑了一下说。

其实,也真的是要去台北办事,去打零工。

高虎雄的脸上显出一丝失望。

“是我妈妈让我叫你的。”

“回去谢谢你家伯母,我星期天真的是有事情。”高秉涵说。

高虎雄第二次邀请高秉涵去他家吃“拜拜”是几个月后的春节。这一次高秉涵又拒绝了。他说卫生所里要值班,离不开。

到了十五,又是吃“拜拜”的日子,高虎雄又来了。这回不光是高虎雄一个人来,他的父亲也跟着一起来了。

一进高秉涵的宿舍,高虎雄父亲的脸上就挂满了真诚的微笑,他对高秉涵说:“我家虎雄真是没有用,一次也没有请到你,今天我这个老头子亲自来请你。”

正在写作业的高秉涵赶忙站起来。

“大叔,您坐。”

高虎雄的父亲笑着说:“果真是个懂事的孩子,虎雄回家老是提起你,一开始我还不相信大陆来的兵里头会有你这样的好孩子,现在我总算是信了,走,今天无论如何要到我家去吃‘拜拜’,你姓高,我也姓高,咱们都是一家人!”

不爱说话的高秉涵羞涩地笑着,更让高虎雄的父亲觉得这个大陆来的年轻人和他以前所接触到的那些兵痞不一样。

“好,大叔,我去!”高秉涵说。

后来,和高虎雄家里的人熟悉了,高秉涵才知道高虎雄家以前是吃过国军的亏的。

1945年日本人走了之后,政工干校里就住进了一批国军。那些国军作风相当散漫,经常去老百姓的地里偷东西。高家在房后的半山坡上垦出一块菜地,地里的黄瓜、西红柿大多都被那些傍晚出来散步的兵给摘走了。

一次,几个兵正在他们家的菜地里偷黄瓜,被恰巧路过的高虎雄大哥逮着了。面对高虎雄大哥的质问,几个兵不仅没有悔过之意,还把高虎雄的大哥按倒在菜地里毒打羞辱了一顿。

从那以后,大陆兵在高家的印象就坏了。他们发誓,再也不和这些没教养的大陆兵打交道。

没料到,自从高虎雄认识了高秉涵之后,他们又对大陆兵有了新的看法。后来,当高虎雄的三个哥哥也和高秉涵熟悉了以后,他们也想不到大陆兵里还有像高秉涵这样知书达理的好孩子。

清明节的时候,高秉涵又被高家请去吃“拜拜”。高家在外边做生意的亲戚也都回来祭祖。这其中就有高新平。高新平是高虎雄的堂弟,年纪和高虎雄差不多,也在读初中,他的父母在台北开着一家很大的石棉建材厂。高新平圆脑袋,小平头,性格十分活泼,很快就和高秉涵玩熟了。

一笔写不出两个高字。高家上山祭祖,高秉涵也被叫上一起去。跪在坟前磕头的时候,高秉涵恍若感到回到了高庄的祖坟前。

后来,渐渐和高家熟了。高家把他当成了自家人,他也把高家当成了自己的家。高秉涵叫高虎雄的母亲是干妈,叫高新平的母亲也是干妈。后来,每逢城里的高新平家做“拜拜”,城里的干妈也会邀请高秉涵。要是高秉涵有事去不了,台北的干妈就会批评北投的干妈,质问她为什么不把高秉涵带去?而没有见到高秉涵的高新平就会一整天的不高兴。

城里的干妈称呼高秉涵是“那个大陆的孩子”。如果是没有见到高秉涵,她就会说:“那个大陆的孩子怎么没来?”

高虎雄的母亲说:“秉涵有事情来不了。”

城里的干妈就说:“秉涵?是涵养的涵吗?那个大陆的孩子的确是个有涵养的好孩子。”

天渐渐热起来,如果是下午没有事,高秉涵早早地就会去高家院子里的大树下和高虎雄一起做作业。到了四点,天热得轻了,作业也写完了,他们就一起出门去上学。

一天,高秉涵和高虎雄正在大树下写作业的时候,高虎雄的母亲在厨房里给高虎雄准备晚饭。她烙了饼,又炒了两个菜,往便当盒里装的时候,发现菜炒多了便当盒里放不下。

高虎雄的母亲顺口说:“秉涵,把你的便当盒拿出来,也给你加点菜。”

高秉涵一愣,支吾着不想把自己的便当盒拿出来。高虎雄的母亲以为是高秉涵和她客气,就主动把他的便当盒从书包里拿了出来。

一打开高秉涵的便当盒,高虎雄的母亲惊呆了。天气炎热,里面的饭早已发馊,白米饭被汤汤水水的大白菜浸泡的发了酵,别说是吃了,就是闻着也觉得心里不舒服。

“秉涵,你一直吃的都是这样的饭?”高虎雄的母亲问。

高秉涵有些尴尬,故意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反正中午已经吃饱了,晚上凑合着吃一点就行。”

这样的晚饭高秉涵已经吃了一年多,虽然是难以下咽,虽然是胃里有时会隐隐作痛,但他却从来也没有当回事。

高虎雄母亲眼里含着泪把高秉涵便当盒里的饭菜全都倒进了猪食盆,又给他装了一份和高虎雄一样的便当。

从那以后,每天下午做便当的时候,高虎雄的母亲都会多做一些,装两份一模一样的便当。有时候,碰上高秉涵有事去不了高家,高虎雄就会把装好的便当给高秉涵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