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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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年秋季,高秉涵随33师换防到高雄。这一年,石慧丽也从国防医学院毕业被分配到高雄陆军第二总医院。两个相恋已久的年轻人相聚在高雄。经过了四年多马拉松恋爱,两个人都想到了结婚。

高雄是高秉涵1949年最初在台湾登陆的地方,这里有一大批同乡前辈好友。

已经退休的荣团长开了个小饭馆补贴家用。高秉涵结婚前的一个周末,荣团长把几个同乡约来一起给他祝贺。

酒过三巡,厨子把烤烧饼的大炉膛从后院推过来。

一看那熟悉的大炉膛,高秉涵顿时眼睛亮了,几步走过去。炉膛热腾腾的,散发着热气。

厨子开始从炉膛里往外掏饼,一个个泛着黄色带着热腾腾香气的饼被放进藤编的框子里。荣团长趁热抓起几个,一一塞进大家的手里。

荣团长忍着烫,说:“尝尝,看看是不是老家的烧饼味?”

高秉涵接过饼,咬了一口大嚼着:“香!”

“好吃!”李庆绅也说。

李排长早已经是李营长了,但高秉涵还是习惯亲切的称他为李排长。

操着一口台湾话的李庆绅的女儿李玉纯被手里的烧饼烫得受不了,一下把饼放在了眼前的盘子里:“荣伯伯,这么烫怎么吃啊?”

荣团长说:“玉纯,这你就不懂了,这烧饼就是要吃热的。”

李玉纯已经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看着眼前端庄美丽的玉纯,高秉涵想起了当年在芜湖的那个襁褓中的婴孩。说起往事,几个人忍不住又是一番感慨。

话题又回到烧饼上。

荣团长说:“这饼香是香,却怎么也不是咱老家的那个味。”

高秉涵说:“荣叔,你说这是怎么回事?我看这炉子可是和咱老家的炉子是一模一样的。”

玉纯问:“荣伯伯,菏泽老家的烧饼到底是什么味道?我爸和我妈也是整天的念叨!”

荣团长说:“咱菏泽的烧饼,是天底下最好吃的烧饼,一含到嘴里,自己就能化掉一样,好咬!”

李排长抢过说:“不光是好咬,还吃着香,那种香带着咱们老家槐树花的香味!”

高秉涵说:“还有一种香喷喷的土坷垃味!”

荣团长说:“我算是想明白了,你们想,这炉子虽说是一模一样的,但用的不是咱老家的土,这面虽说也是上好的白面,但也不是咱老家那块地里长出来的,还有这水、这发面引子,还有柴草也都不是从咱老家那块地里出来的,所以无论怎么做也做不出那个味!”

玉纯摇着李庆绅的胳膊问:“爸,你什么时候能带我回老家吃正宗的菏泽烧饼?”

一句话说的大家都伤感起来。

正伤感着,一边的黑白电视里突然传来一阵噪杂声。扭头一看,是电视台转播的香港电视台报道大陆**的录像。

一群口中喊着“破四旧”口号的红卫兵冲进一座房子,把好好的家具砸了,又把一些古书和古字画抱到院子里点火烧了。镜头在一本《孔孟学说》的书上停顿了好一会,直到那本书被熊熊大火吞没。不可思议的是旁边的那些身穿军装,胳膊上带着红袖箍的年轻人却一个个开怀大笑……

看到这些令人匪夷所思的场景,高秉涵感到很是不能理解。蒋总统正在大力推行“中华文化复兴运动”,大陆怎么正好是倒着干?

又有一个画面切换出来。几个被剃了阴阳头的人,让一群红卫兵小将押到高高的主席台上当众跪下,小将们给他们带上白纸做的高帽子,画上难看的脸谱,振振有词的对他们进行批斗……

换面停留在一个人脸上。荣团长和高秉涵同时认出了这个人。

“哎呀,这不是撤退的时候在徐州和我们181师交火的周柄兴吗?他可是个铁杆的共党分子,带着一个团差点灭掉了我们一个师,奇怪,他怎么也会被批斗?”

“大胡子团长?原来他并没有被刘师长打死!”高秉涵大叫。

直到这时,高秉涵才知道大胡子团长的名字叫周炳兴。

从荣团长那里,高秉涵又知道了一些大胡子团长的事情。原来这个周炳兴是181师的夙敌,几次交火181师都吃亏不小。想不到就是这样一个铁杆的老共党如今也会受到批斗。

李庆绅说:“我看共军算是完蛋了,自己人和自己人干上了,这么一来,说不定我们反攻大陆还真的是有希望。”

荣团长脸上露出笑容,说:“这话有道理,他们内部越乱,我们就越是有回去的希望。”

电视画面在不停变换,贴满标语的墙壁、被扳倒的孔子像、浩浩****的游街……

高秉涵更加感到不可思议。

电视上关于大陆文革的报道结束了,几个人又谈起了高秉涵的婚礼。听高秉涵说要在台北举行婚礼。荣团长就说:“秉涵,这娶媳妇是件大事,依咱们老家的风俗要把新媳妇从娘家接到婆家来,你就一个人,在台北也没有房子,我看这样,结婚那天我们菏泽同乡出份子在台北大宾馆里给你包个大套间当新房,到时候我们这些婆家人都去给你凑热闹!”

高秉涵忙说:“荣团长,不用这么麻烦,还是一切从简。”

荣团长说:“就这么定了,哪怕是住一个晚上也算是圆满了仪式,咱山东人讲究这个!”

一周之后,高秉涵的婚礼在众多菏泽同乡和台湾朋友的参与下如期举行。婚礼现场设在桃园空军基地的一家叫“雄鹰”的大酒店。婚礼主持由刘泽民主任和李学光老师两人担任,现场十分热闹。

婚礼上,来了许多菏泽同乡。最令人感到惊喜的是,刘师长也来了。身体不佳的刘师长原本一直住在台南,最近随到台北工作的二儿子刘凤岐迁居到台北。

一见高秉涵,刘师长就向他打听朱大杰的下落。高秉涵如实相告。

“都是让我惯坏了,是我害了他!”刘师长说。

满脸欢喜的石慧丽走过来给刘师长敬酒,刘师长感慨的说:“秉涵,慧丽,今天是你们俩大喜的日子,咱们不说这些不高兴的事,祝你们白头到老,早生贵子!”

又转到一个桌上,小两口给这桌上的客人敬酒。高秉涵发现这桌上坐着一个他不认识的人。这人一口东北话,紧锁眉头话不多,只顾喝酒很少吃菜,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等离开桌子,高秉涵问石慧丽这是谁?石慧丽说是徐达辉伯伯。

“徐达辉?泰缅边境的哪个徐伯伯?”

石慧丽点点头。

高秉涵惊喜的问:“徐伯伯也想办法来台湾了?太好了!”

石慧丽说:“他身体不好,肠结核,借着治病这个事搭乘空军基地的飞机来了。”

“治好病也不用回去了?”

“不回了。”石慧丽答。

高秉涵说:“太好了,找时间我们请徐伯伯吃饭。”

还有好几桌客人等着要敬,石慧丽把高秉涵拉走了。

回头又看了一眼徐达辉落寞的身影,高秉涵猛然觉得他完全像个局外人。

婚礼结束之后,菏泽同乡把一对新人送进宾馆的套间,几个半大孩子依着菏泽风俗拥进新房闹了好一阵子的洞房。

客人离开,已经是晚上十点多。想着白天热闹的婚礼场面,高秉涵一点也不困。石慧丽也没有睡意,她羞涩地看着高秉涵,问:“秉涵,你在想什么?”

高秉涵揽过石慧丽的肩膀,说:“我在想,要是我娘看到今天的场面就好了。”

其实,内心里,高秉涵不光是想到了母亲,还想到了李大姐。临离开菏泽最后那个晚上的情形又浮现在眼前,当时躺在他一边的李大姐说过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春生,你要是混好了,可不能不要我啊?你要是到了外头再和别的女人好,我可饶不了你!”

李大姐当时的眼神幽幽的,带着期盼带着火,也带着一个女子的痴心和遐想。

高秉涵不知道李大姐是不是还在等他,要是还在等他,自己岂不是成了一个负心的人。一想到这些,原本甜蜜的心情就变得乱糟糟的。

窗外的椰子树在微风中不停地摇曳,高秉涵的内心甜蜜而烦乱。

一边的石慧丽看出高秉涵有心事,关切地问:“秉涵,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给我说说好吗?”

高秉涵忙说:“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在高秉涵眼里,石慧丽是个善解人意的小妹妹,他不忍心在这个时候把自己这么复杂的心思说出来去搅乱她甜美纯净的内心。

石慧丽说:“秉涵,你困吗?”

“不困。”

石慧丽故作狡黠地一笑,说:“那我带你去个地方好不好?”

高秉涵惊奇地问:“这么晚了,去哪儿?”

石慧丽拉着高秉涵的胳膊,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此时的石慧丽娇羞迷人,高秉涵内心涌上一阵阵男人的冲动,但一想起李大姐,顿时又感到万分的愧疚和颓唐。

为了掩饰自己的复杂心理,高秉涵索性跟着石慧丽出了宾馆大门,上了一辆计程车。

计程车在石慧丽的指点下向内湖区开去。十月的夜晚,清爽的夜风从车窗里吹进来,看着两边的夜景,高秉涵感慨万千。

转眼间,自己来台湾已经16个年头。16年里,他从一个懵懂少年成长为一名自食其力的法官,现在又娶了媳妇成了家。他是靠无数人的帮助和自己的不懈努力才一步步走到今天。

“秉涵,马上就要到了,这个地方你一定会喜欢的。”石慧丽说。

突然,车子出现了异样,一个急刹车,猛地停靠在了马路边上。

“秉涵?你是高秉涵?”开车的司机突然回过头大声问。

惶恐之中的高秉涵一下认出了坐在司机位子上的朱大杰。

“你是大杰?朱大杰?”

“高哥,是我,我是大杰!”

朱大杰这个名字石慧丽以前听高秉涵说过,她也被眼前这意外的邂逅所震惊。

看着石慧丽身上的红色嫁妆和胸前带着的鲜花,又看了一眼高秉涵身上崭新的蓝色西服,朱大杰说:“高哥,今天是你们大喜的日子?天底下的事情难道真的会有这么巧?”

“是,我俩今天刚结婚,大杰,今天婚礼上刘师长还问起你。”

“刘师长?他在哪里?”

“他现在也搬到台北了。”

“刘大爷住在台北?太好了,告诉我地址,我明天就去看望他老人家。”

高秉涵说:“明天我陪你一起去。”

“太好了!”朱大杰说。

“大杰,还是说说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吧?那年你跑了,都快急死我了。”

朱大杰眨巴着小眼睛笑起来:“嗨,别提我那事了,让嫂子知道了不好。”

一边的石慧丽这会儿才插上话,她婉约地笑笑,说:“前边小胡同里有家山东菏泽烧饼店,你们哥俩不妨到那里要几个小菜边吃边聊。”

一听说要去吃饭,朱大杰的经典性神情又流露出来。他闪烁着亮晶晶的小眼睛,一连声的说好。

想起过去的事情,又想起眼前的意外邂逅,高秉涵开怀地使劲拍打着朱大杰的肩膀。

“高哥,你现在做什么工作?是不是发大财了?”

高秉涵笑着说:“发什么大财?还在部队上效力。”

下了车,石慧丽在前边带路,高秉涵和朱大杰在后边跟着。

高秉涵忍不住问:“这些年,你到底去哪儿了?”

朱大杰小声说:“别提了,高哥,那事出了以后,我真以为把那坏女人捅死了,吓得跑到山里一躲就是好几年。我在一个桔子园里打工,后来在一张东家孩子包书皮的旧报纸上看到那女人没死,就去高雄混日子,先是打零工,挣了点钱就去学开车,前些天才刚到台北来,我总觉得在台北开车说不定会碰到你,这不还真是碰上了。”

听说高秉涵眼下在高雄的部队里服役,朱大杰说:“哎吆,这不是弄拧了吗?我来了台北,你又去了高雄。”

高秉涵说:“我在高雄呆不长,过个一年半载还是要换防。”

……

进了胡同,远远地,就看见有个菏泽烧饼的灯箱招牌在夜色里亮着。看着那招牌,高秉涵心里涌上一阵温暖。

来到烧饼店门口,见已经打烊了,石慧丽就走上前去,伸手轻轻敲着门,说:“老伯阿婆,我是慧丽,请开门!”

里面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接着传来一个沙哑的妇人声音:“是慧丽呀,等一下!”

竟然是地道的菏泽口音。

朱大杰说:“是咱们菏泽人。”

门开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妇人出现在门口,她的身后站着一个利利落落的大个子老伯。

石慧丽拉过高秉涵,说:“老伯,阿婆,这就是我常给你们说起的秉涵,你们的菏泽老乡!”,又指了一下朱大杰:“这是朱大杰,也是菏泽的!”

老伯阿婆忙把几个人让进屋子。

来到屋子里,石慧丽笑着开玩笑说:“老伯,阿婆,今天我带他们俩是来吃烧饼的,麻烦你们两位了,不过,今天是我先生请客,咱们让他付双倍的价钱!”

老伯和阿婆也看出了今天是石慧丽大喜的日子,忙把高秉涵和朱大杰让进屋子里。

老伯说:“姑娘,难得你能在这个时候光顾我家的小店,这个客我请了!”

阿婆推了一把老伯,说:“快生炉子去,都是一家人,什么钱不钱的,我洗洗手揉面,准保一会儿就让你们吃上热乎乎的菏泽烧饼!”

原来,还是高秉涵在金门时,石慧丽有一次偶然经过这条胡同,看见“菏泽烧饼”几个字就走了进去。由于和高秉涵谈恋爱,石慧丽对山东菏泽这个地方也有了感情。凡是高秉涵常提起的家乡特产,她都格外留心。那次,她在这家小店里买了两个烧饼,一尝,果然好吃,于是就和老伯阿婆攀谈起来。老伯阿婆知道石慧丽的男朋友是菏泽人,对她格外热情,向她说起很多菏泽特产。后来,石慧丽一路过这里,就进来和老伯阿婆聊一会,时间长了就成了熟人。

不一会,一炉子菏泽烧饼就出炉了,阿婆又炒了几个小菜,几个人围着桌子吃起来。

虽然这烧饼和荣团长饭店里的烧饼差不多,都不是地道的菏泽味儿,但高秉涵的心里却涌出阵阵的香甜。

这是个让他终生难忘的夜晚。

朦胧的灯光下,高秉涵看到坐在他对面的石慧丽脸上放射出一种从没有过的美丽光彩。

新婚之夜,高秉涵又做梦了。又是一次睡梦里的回家。刚进门,还没来得及和母亲打声招呼,就又被人猛地丢到了茫茫的大海上,他也又一次哭着从梦中惊醒。

这是石慧丽第一次知道高秉涵做噩梦,被吵醒的她坐起来怜惜的把丈夫摇醒。

看着眼前的石慧丽,又看一眼外面的茫茫夜色,高秉涵说:“对不起,我又做噩梦了。”

新婚第二天,高秉涵陪着朱大杰去了刘师长的家。刘师长一见到朱大杰,什么也没说,先是给了他两个实实在在的耳巴子,接着又一脚把他踹跪到了地上。

做完这一切,刘师长拿了个板凳坐下,问朱大杰:“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

“知道。”朱大杰说。

刘师长又问:“知道我是在替谁打你吗?”

朱大杰抬头看了一眼刘师长答不上来。

刘师长说:“我是在替你爹打你,替他管教你!要是我再像以前那样惯着你,怕是你早晚会把自己送到监狱里去。你也快30岁的人了,不能再由着自己的性子混账下去。从今天开始,我把你交给秉涵,秉涵的学问你学不来,但必须跟着秉涵学做人!”

一会打骂,一会又是好言相劝。最后刘师长对高秉涵说:“秉涵,你不是去参加了个什么‘圣道会’吗?从今天开始,那个会要是有活动,你就带上大杰一起去,把我们老祖宗的那些好品行也传授点给他。”

高秉涵忙答应着。

出了刘师长的家,朱大杰就问高秉涵:“高哥,刘师长说的那个‘会’究竟是个什么‘会’?要是我们去参加人家能管饭吗?”

高秉涵说:“你去免费听课,人家还得管你饭?你还讲理不讲理?”

朱大杰说:“不管饭我哪有那闲工夫去听他们瞎胡扯?”

高秉涵说:“听不听由你,反正刘师长要是问起来,我如实告诉他就是。”

“别别,千万别告诉他我不去。”

“那你就得去。”

“那你先告诉我这个‘会’都讲些什么?”

高秉涵说:“是‘中华圣道会’,主要讲授的是‘孔孟学说’,是宣传儒家思想的。”

“高哥,你说慢点,谁的什么说?什么思想?我一个字不识能听明白吗?”

高秉涵说:“你不用着急,‘孔孟学说’是我们老祖宗传来下的传统文化,都是些做人的基本道理,一听就明白。”

第一次听完课,高秉涵请朱大杰吃快餐。出了快餐店刚走出一段距离,朱大杰就拉住高秉涵往他的口袋塞了个东西。高秉涵掏出来一看,吓了一大跳,原来是饭馆里用来装鸡精的一个小瓶子。

朱大杰很是得意地说:“我拿了两个,送你一个。”

说着,朱大杰就从口袋里又掏出来一个。

结婚一个星期之后,高秉涵对石慧丽说要请徐伯伯吃饭。石慧丽的回答令高秉涵分外吃惊。

石慧丽说:“请不了,许伯伯走了。”

“走到哪里去了?”

“又回泰缅边境了。”

“为什么?不是说那里很苦吗?他怎么又回去了?是不允许在这边待吗?”

“不是。”

“那又是为什么?”

石慧丽回答:“徐伯伯说那边离大陆近些,将来回老家方便。”

高秉涵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