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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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秉涵刚一走近自家的小屋,就听到屋里传来石慧丽的声音:“我哪敢欺负他呀?姐,我有那么不讲理吗?”

原来是大姨子石慧敏来高雄了。高秉涵停下脚步。

只听石慧敏说:“就你那要强的脾气,结婚时间长了难免会和秉涵发生摩擦,咱妈说了,秉涵是个老实人,你可要收敛着些点,不能在人家面前耍霸道。”

石慧丽觉得更加冤枉:“姐,听你这话,好像我天天给秉涵气受是的,你也太主观武断了吧?不信等秉涵回来你问问他?”

石慧敏笑了,说:“我这不是给你打个预防针吗?其实这也不光是我的意思,主要是受老爸老妈的嘱托,就是提醒你要对秉涵好一些,他那么小就离开家一个人出来闯天下,真是不容易,你要时时处处体谅他。”

石慧丽说:“知道了,我又不是妖魔鬼怪,不要这么啰嗦好不好?”

高秉涵推门进去:“慧敏姐,你来了?”

石慧敏站起来:“我去台中参加校庆会,顺路来看看你们。”

石慧丽说:“秉涵,你说句公道话,结婚后,我有没有欺负过你?一家人都担心我欺负你,你说说看我究竟是不是个恶老婆?”

高秉涵笑着说:“当然不是,我老婆是天下最温柔乖巧的女人。”

石慧丽说:“又没正经,姐,不要理他,我俩说话好了。”

高秉涵说:“慧敏姐,你也不要欺负管哥,管哥也是个老实人。”

石慧敏说:“我还敢欺负他?他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死倔,认准的事情从来都是说一不二,他不欺负我就算烧高香了!”

高秉涵说:“管哥那是有性格,有性格才能成大器,你可要迁就着他一点。”

一边的石慧丽符合:“就是,你要对管哥好一些,不要和他拧着来。”

石慧敏突然说:“怎么你俩合在一起教育我?我到你们这里是来受批判来了?”

三个人一起笑起来。

高秉涵说:“你们俩继续聊着,我去做饭犒劳二位。”

石慧丽说:“还是我做吧,免得姐姐回去告状说我欺负你。”

结婚几个月来,在高秉涵心目中,妻子石慧丽不是个不讲理的女人,但也绝不是个肯吃亏的女人。她要强,理性,能干,什么事情都打理的井井有条。结婚后没有房子,他们就在高雄陆军第二总医院不远的这个棚户区租了一间小房子。虽然房子不怎么好,但爱干净的石慧丽却整日把小屋子收拾的温馨洁净,让人感到心情愉悦。

在医院里,石慧丽是个技术精良的护士,一碰到难题护士长就把她推出来。特别是扎静脉针,无论遇到多么隐蔽细窄的血管,她都能一针见血。也许是太有名气了,石慧丽无法接受失败。一次,高秉涵发现下班后的石慧丽哭着回来了,就问她是怎么回事。原来科里有个晚期癌症病人血管不好找,护士长就派她去,结果扎了两针没扎上,被病人家属数落了一顿,最后是护士长把针扎上了。石慧丽不能原谅自己的失败,整整哭了下午,一边哭一边在自己胳膊上练扎针。

石慧丽不乏善良,但这种善良是有前提和尺度的。一个星期天,高秉涵和石慧丽去逛街,在路口一角遇到了一个乞讨的残疾流浪汉。三十多岁的流浪汉看上去很可怜,衣服破旧头发散乱,两条胳膊都没有了,袖管空****的甩着。石慧丽没犹豫就把一张十元台币放进流浪汉眼前的盒子里。不料,当高秉涵和石慧丽逛了半天街回去再次路过这个路口时,他们却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一幕。那个没有双臂的乞讨者为了捍卫自己的地盘和另一个也来这里乞讨的少年发生了争执。争执中,两人大打出手。没有双臂的乞讨者一开始是用脚踢,打不过,干脆就把原本掖在腰里的双臂抽了出来。他极其残暴的对那少年一阵拳打脚踢,少年不一会就倒下了。见此情景,高秉涵气不过,就和几个人一起上前去指责那个冒充残疾人的乞讨者。那人对着众人大骂,该你们什么屁事。说着,那人把衣服搭在肩上就要走。正在这时,一辆警车开了过来,车上下来两个警察把他带走了。

事后,高秉涵才知道是石慧丽报的警。他觉得石慧丽不免有些小题大做,认为对这种人教训他几句就够了。

石慧丽却说:“你还有没有原则?他不仅欺骗众人不劳而获,还对同伴下手凶狠,被警察抓走是他罪有应得!”

初夏的一个周日早晨,石慧丽刚一起床,就伏在床前干呕。正在穿衣服的高秉涵以为石慧丽病了,吓得赶忙凑过去询问是怎么回事。

做护士的石慧丽抬起头,笑着说:“你要做爸爸了。”

高秉涵一愣,转瞬明白过来,他一把揽过石慧丽激动的说:“真的吗慧丽,太好了,我们要有孩子了!”

高秉涵满脸喜悦,双眼放光。

石慧丽站起来拿着脸盆毛巾去门外的自来水管洗漱。回来的时候,就见高秉涵坐在床边愣神。

“秉涵,你怎么又不高兴了?”

高秉涵猛然醒过来:“没有不高兴,我是在想,如果我娘和我奶奶要是知道了这件事,该不知会有多高兴!”

石慧丽默默地把手搭在高秉涵的肩膀上。

没结婚之前,高秉涵经常会想家。那时他想,也许等结了婚就不会像一个人时那样饱受思乡之苦了。殊不知,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小家,也是一样的想家,一样的伤感。思乡好像已经变成了心灵上的一道陈旧而无法愈合的伤痕,一碰到合适的契机那伤痕就会自动裂开,就会流血,就会疼痛。

1968年3月3日,石慧丽在高雄陆军第二总医院产下一男婴。当护士小姐把身上沾着胎质哇哇大哭的儿子塞进高秉涵怀里时,看着这个流着自己血脉的小生命,他像是被电击了一般愣在了原地。

几乎是神使鬼差般,他又不可遏制地想起了老家和母亲。凝神看着眼前的这个小生命,他似乎是看到了某些明显的家族性特征,深陷的眼窝,挺直的鼻梁。看着看着,高秉涵的脑海里就幻化出一副画面,已经长大了些的儿子脸上带着玩童的笑容正奔跑在家乡的原野上。儿子身上穿的是家乡的孩子常穿的粗布衣,留着家乡的孩子常留的锅盖头。

想到这,高秉涵抱着儿子奔跑起来,他跑到楼房西侧的一块空地上,面朝西北方把儿子高高地举过头顶,大声说:“娘,您有孙子了!”

医生护士们都惊讶地跟过来,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高秉涵给儿子起名高士玮。

士玮长到一岁多,高秉涵的部队换防到了后里,已经又有了身孕的石慧丽只好把士玮送到台北的娘家。

一家三口人三个地方,惦念孩子的夫妇俩把不多的薪水几乎都铺在了铁路上。

这种情况一直维持到1970年春节。

过年的时候,高秉涵夫妇俩回台北休假。每年春节,高秉涵除了去看望同乡外,还有一个法定的活动,就是要组织初中、高中和大学的三场同学会。1970年春节的大学同学会上,一直在日本留学的叶潜昭恰巧赶回来参加了。

正是这个叶潜昭,改变了高秉涵一家的生活境地。

当了解到高秉涵一家的处境后,叶潜昭当场就表示要帮他这个忙,把他和妻子都从外地调回台北来。高秉涵虽然知道叶潜昭的父亲是国防部的高官,但他也没有太当真,以为叶潜昭只不过是随便说说。谁知,几个月之后,在后里33师军法组做法官的高秉涵竟然接到了一份国防部的调令。而在高雄陆军第二总医院的石慧丽也接到了国防部直属医院的调令。

一家人终于在台北相聚。

时隔不长,石慧丽又产下女儿高士佩。

七十年代初,台湾兴起了留学潮。有远见的父母都相继把儿女送到国外留学。说起孩子未来的教育,高秉涵夫妇俩忍不住有些担忧。以他们两个人的经济收入,是负担不起高昂的留学费用的。

正在这时,一个机会悄然降临到高秉涵身边。

从日本拿到博士学位的叶潜昭,回来后也被分到国防部工作。聪明而富有开拓精神的叶潜昭不甘心在四平八稳的国防部里了此一生。他时常**四射地鼓动高秉涵和他一起出去开律师事务所,见大世面挣大钱。高秉涵一直有些犹豫。自己现在的境地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也算是衣食无忧,和初来台湾流落街头的处境相比好了不知多少倍。

一天,叶潜昭下班后用车把他拉到了一处繁华地带的写字楼下。原来,叶潜昭已经悄悄买了这座写字楼里的几间房,办公设施也置办好了,只差挂牌营业。

看完叶潜昭的办公室,高秉涵又被拉到了隔壁的一间屋子里。

“秉涵,这是我专门为你布置的办公室,你看看要是有什么不合适的尽管说。”

事情来的突然,高秉涵一时还拿不定主意。

叶潜昭又领着高秉涵来到了旁边的一个大办公室,里面有七八张桌子,桌子上的办公用品也都布置齐全。

叶潜昭说:“事务所马上就要开业,雇了几个律师,对他们不摸底,急需要你这个老同学在这里先给我撑着,等到你将来挣了钱有了实力,随时都可以出去另立门户,到时候我一定不拦你!”

分手的时候,叶潜昭再三叮嘱高秉涵,让他仔细考虑他的真心邀请。

回到家,高秉涵就把事情对石慧丽说了。

正在给第三个孩子士琦喂奶的石慧丽思忖半天,说:“去了也不是坏事,以咱们俩现在一个月不足一万块钱的收入,将来是负担不起三个孩子的学费的!”

1973年春节过后,高秉涵就向国防部提出退伍申请。不久,申请获批,律师证也考下来,他成了叶潜昭律师事务所里的一名挂牌律师。

知道高秉涵做了律师,一些熟人都很吃惊,总觉得不善言谈性格内向的他和人们心目中口齿伶俐无理狡辩三分的律师不沾边。几个长辈同乡甚至担心他能不能靠这个行当吃上饭。事实证明,高秉涵是个出色的律师。一连接了几个案子,他的当事人都胜诉了。

当月,高秉涵在事务所里的几个同事中拿了最高的薪水,是在军队当法官时的五倍。

但接下来的一个案子,让高秉涵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中。

一个姓翁的装修公司的老板请他做辩护律师。但看过案子的卷宗,高秉涵很犹豫。

起诉翁老板的是火车站附近刚落成的天成大酒店。天成大酒店声称,翁老板在其承包的天成大酒店装修工程中存在大量偷工减料行为。

通过翻阅资料,查看现场,高秉涵得出一个结论,这个翁老板确实存在一定问题。

几次开庭,高秉涵都是在一种极其矛盾和犹豫的心情中度过的。他既希望自己的当事人能够胜诉,又想维护法律的公正和尊严。就是在这种矛盾和犹豫之中,高秉涵迎来了他律师生涯中的第一次令他深感不安的判决。

偷工减料的翁老板胜诉,而吃了亏的天成大酒店反倒败诉。

天成大酒店的董事长是位六十多岁的白发老先生,叫何朝家。听到宣判结果的瞬间,何老先生无奈而怨愤地瞪了高秉涵一眼。那一眼令高秉涵深感不安,他惭愧地低下头。何老先生被他儿子搀扶走了。看着何老先生落寞的身影,高秉涵内心更加不安。

人走光了,在旁听席上旁听的叶潜昭鼓着掌走过来。

“秉涵,你的辩护可谓是天衣无缝!”

“这样的胜诉让我良心不安!”高秉涵说。

叶潜昭说:“用行话讲,你是走进法律的阴影里去了,不过,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既然做律师,维护当事人的利益就是我们的天职,案子结了,就不用再想那么多了。”

高秉涵抬起头:“我们维护的应该是当事人的合法权益。”

“你这个书呆子,只要有官司接,有律师费挣,管那么多干嘛?”

说着,叶潜昭拉着高秉涵就走。

回家的路上,高秉涵被翁老板截住了,说是要请他吃饭。高秉涵本来是不想去的,但耐不住翁老板的死磨硬缠,还是去了。饭局设在一个饭店的大包间里。

赢了官司,翁老板自然是山珍海味的一顿伺候。

他把一个超大的鲍鱼推到高秉涵跟前,说:“高律师,你不知道这场官司对我来说有多重要,要是输了,现在手里的几十个工程也就保不住,这下好了,真是太感谢你了!我已经对叶主任说了,律师费给双倍。”

高秉涵说:“翁老板,我看以后你还是老老实实把工程做好才是,这么下去不是个长法,下次如果再碰到上这样的事情可就不一定有这么幸运了。”

翁老板以为高秉涵是在卖关子,就说:“高律师,我已经想好了,就请你做我们公司的常年法律顾问,至于薪水,你先说个数。”

“常年法律顾问,我看还是等以后再说吧。”

翁老板以为高秉涵还是卖关子,就不经意地笑笑说:“听你的,这件事咱们回头再说,先吃饭!”

高秉涵吃不下,好不容易坚持到了要走的时候,翁老板神色诡异地把他又按回到椅子上。

“高律师,你先等我一会,我去去就来。”

说着翁老板就和他的司机开了门先走了。

高秉涵起初摸不着头脑,还以为翁老板是结账去了,等了一会儿见翁老板没来,就也站起来要走。正在这时,包间里的一个不太显眼的门轻轻地开了,里面走出来一个年龄在二十上下,样子清纯但不失艳丽的女子。

高秉涵被吓了一跳,忙说:“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那女子嘴角笑笑,几分羞涩地说:“是翁老板让我在这里陪你的。”

说着,那女子就上前来拉高秉涵。

“高哥哥,翁老板让我把你陪好,请到这边屋子里来吧。”

高秉涵的脸一下就紫了,呼吸也急促起来,抓起包就夺门而逃。下了楼,忽听翁老板在后面喊他,一回头,见翁老板从车子里钻出来。

翁老板跑上来:“哎呀,高律师,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我付过费了,你可以待到明天早晨再离开!你不用担心,这个小姐很干净的,上个月才刚出道!”

高秉涵站住,怒视他:“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翁老板一愣,说:“怎么,高律师,难道你……你……”

“我走了!”高秉涵说。

翁老板追上来拉着高秉涵:“高律师,你给我帮了这么大的忙,我一定要感谢你,你说吧,你有什么爱好,我一定满足你,你要是喜欢‘同志’,也是没有问题的,我去给你找个‘同志’来!”

“你……你想到哪里去了?”高秉涵气得不想再解释,转身走了。

第二天一上班,叶潜昭就大笑着走进了高秉涵的办公室。

“秉涵,你可真是个书呆子,那么好的事怎么就吓跑了呢?”

高秉涵大惊:“怎么,你知道?”

叶潜昭大笑:“翁老板也叫我了,我怕坏了你的好事,所以就没敢去,没想到你竟然跑了。”

说着叶潜昭就又笑。

“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真是佩服你的定力!”

高秉涵说:“这有什么好说的,那么做,一是对不起慧丽,也怕得上性病,又没有什么感情,就为麻醉那么几分钟,不值得!”

叶潜昭脸上调侃的笑容渐渐隐去,他走到高秉涵跟前,拍着他的肩膀:“老同学,老弟真是佩服你!”

在叶潜昭的律师事务所里干了一年之后,高秉涵有了自己单干的打算,但苦于一时没有足够的钱买写字间,事情只得先搁置起来。

1974年春节,高秉涵与高虎雄一起去给建国中学的老师拜年。出了刘泽民主任的家,坐在公交车上路过火车站时,新开的一个叫“站前大厦”的楼盘吸引了高虎雄的目光。他拉着高秉涵去看,高秉涵以为是高虎雄要买房就跟着去了。

楼盘很抢手,多数房子都已售出。在售楼小姐的引领下,高虎雄看中了六层的一间七十平米的房子。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售楼小姐答应以105万售出这套房子。

高虎雄问高秉涵:“高哥,你说这间房子怎么样?”

“不错。”高秉涵由衷的说。

高虎雄大学毕业后一直在银行工作,应该有些积蓄,高秉涵只是不知道他要买这间房子排什么用场。

“既然不错,那高哥你就把合同签了吧。”

高秉涵愣了,说:“不是你买房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刚在士林区买了一个小两居,钱都花光了,哪还有钱再买房?”

高虎雄说:“高哥,这是我替你物色的律师事务所,这地方离火车站近,离法院也近,做律师事务所再合适不过,你就下决心买了吧,要不过几天房子卖完了就没机会了。”

“我也知道这个地方好,可我哪有那么多钱?实在是买不起。”高秉涵说。

“我借给你。”

“你有这么多钱?”高秉涵吃惊地问。

“不都是我自己的钱,一部分是我的,还有一部分是一些亲戚托我存在银行里的,反正他们现在也不花,先取出来用着,回头连本带息还给他们就是。”

高秉涵很感动:“虎雄,你就那么信得过我?”

“咱俩十几岁就认识,你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要是连你都信不过,这世界上我还能信得过谁?”

高秉涵觉得这是件大事,就对高虎雄说要回去和石慧丽商量商量。正说着,又有一个来看房的,也是一眼就看中了六层的这套房。

“小姐,这套房子我们签了。”高虎雄抢先一步说。

签完合同,下了楼,高秉涵还和做梦一样。翻出家底也不过只有几万块钱,却一下签了一百多万的买房合同,他不知道石慧丽会不会同意。

回到家对石慧丽说了,石慧丽先是震惊,后是感动。她说:“秉涵,虽然你在台湾没有亲兄弟,但我觉得你的这些朋友真是比亲兄弟还亲。”

第二天去售楼处付完款,高秉涵就给高虎雄打了个借条。高虎雄接过借条,二话不说,拿起打火机打着火就把借条烧了。

高虎雄说:“高哥,咱们之间还用得着这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