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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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永兰离开台湾的前一天,朱大杰突然出现在高秉涵面前。当时,高秉涵正在事务所里打电话通知一些住在近处的同乡给卞永兰送行。

说起来卞永兰应该算是高秉涵的学姐,她也是李学光老师的学生。高秉涵是通过李学光老师和她相识的。

卞永兰这次离开台湾是随丈夫去阿根廷定居。

一些年来,在菏泽同乡中已经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同乡,不管谁家有了事情,大伙都会自发地聚在一起帮着张罗。有的原本关系密切,有的原本压根就不认识。但不管是认识不认识,只要一听说是菏泽同乡,彼此的关系就会被神奇地拉近。同乡们聚在一起,说的都是老家的土话。这时候,人人都刻意把老家的土话往地道里说。一屋子人说的都是菏泽土话,就恍若是回到了家乡一般。

送别卞永兰的聚餐会几天前已经搞过,高秉涵这次是通知一些住得近的几个同乡明天去机场送行。

自从高秉涵有了自己的事务所,这里就成了同乡聚会的一个地点。有了事情,同乡们也习惯通过高秉涵通知大家。

早晨一上班,高秉涵就开始打电话,告知同乡们卞永兰明天要出境的消息。

最后一个电话还没打完,朱大杰就进来了。高秉涵仓促地把事情说完,放下电话迎上去。

他吃惊地打量着高秉涵:“大杰,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这些日子你去了哪?”

朱大杰变化很大,整个人又瘦又黑,小了一大圈。

朱大杰看了一眼旁边的秘书小姐,有些遮掩的说了声等会再说。高秉涵猜测着朱大杰一定是又惹什么事,就把秘书小姐支了出去。

秘书小姐刚出门,高秉涵就冲朱大杰问:“说吧,又惹了什么事?”

朱大杰颓然倒在一边的沙发上,抱头沉默着。

“究竟干了什么事?这回真杀人了?”

朱大杰抬起头:“你才杀人了!”

“那是怎么了?”

朱大杰绝望地说:“高哥,我们再也回不了老家了,回不去了!”

高秉涵一下被说愣了:“大杰,你究竟惹了什么事?说出来我替你参谋参谋,兴许还能有救。”

朱大杰说:“前些天我去了香港,想从那里偷渡回大陆,但没有成功。”

高秉涵吃惊地看着朱大杰:“你说什么?慢点说!”

“我偷渡回大陆,想去看我娘,但那边的人不让我回去。”

“大杰,你慢点说,从头说!”

朱大杰讲述起他的这次没有成功的偷渡经历。

“一天夜里睡到半夜,突然就醒了,我想起了我娘,眼前老是我娘那泪汪汪的双眼。说实在的,小时候,我一直为她改嫁的事记恨她,现在想想,不管怎么说她都是我娘。我一心想回去看她。听说有人能从香港的沙头角偷渡回去,我也起了这个念头。”

高秉涵惊讶地看着朱大杰。

“向公司请了长假,然后就买了机票去香港。到了香港,我天天在沙头角一带转悠。几天之后,才知道要想过去并不是一件容易事。陆地相通的地方,警察都把得很严。码头上的船只也检查的十分严格,根本就没机会。后来,我在码头上遇到一个人,他也在那一带转了几天了,一听他的口音,就对他的目的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一打探,果真和我一样,也是想偷着回去看看的。这人对我说,有一个办法可以过去,那就是上货船,等货船到了海上再下海游过去。他说他的几个朋友都是这么过去的。后来又有几个人凑过来打探,大家都是从台湾过去的,都想走这个路子回大陆。”

“找到货船了?”

“等了一个星期,好不容易才和一个货船的船老大联系上,他答应每人收我们10万港币,把我们带到离大陆最近的地方把我们放下去。”

“后来哪?”

“别提了,差点没死到船上去,装船的时候,船老大让我们扮成装卸工,后来就借机躲在装货物的船舱里不出来。我们以为装完货物马上就会出港,谁知船在码头上一停就停了两天。天热,又没有吃的和喝的,等船只启动的时候,有两个人已经没气了。好不容易到了下海的时候,又赶上个大白天,还没上岸,就让那边的解放军给截住了。”

“他们不让上岸?”

“岸倒是上了,可把我们带到一个哨所后就一直有几个人拿枪看押着,任凭怎么央求也不让我们离开半步,更别说是回老家了。”

“没能回去?”

“他们和香港警察联系上,就又把我们遣送回了香港,香港的警察又把我们送上了回台湾的飞机。”

高秉涵叹息一声坐到椅子上。涌上心头的是潮水般的绝望和悲凉。母亲的身影似是随着脑海中的潮水越来越远。

第二天,去机场送卞永兰的时候,朱大杰也跟着去了。

路过安检口,安检人员觉得卞永兰手里提的一个沉甸甸的袋子十分可疑,就要求打开检查。一打开,见口袋里面竟然装了满满的一袋子土。

卞永兰流着泪说:“我们全家移居海外,不知此生能否再看到中国,台湾是中国的土地,我带上这袋子泥土,想家时就看一看,闻一闻……”

听到这里,同乡们都流泪了。

下午的太阳懒洋洋地照进法院的律师休息室里,等待开庭的律师们正用闲聊打发着这无聊的时光。

见高秉涵走进来,清瘦身材鼻梁略有些歪斜的王律师脑海里立刻就冒出了一个有趣的话题。

他问坐在旁边的一个律师:“晚上的聚会咱们去哪儿?”

那个律师说:“不是说好去‘小茉莉’的吗?你怎么这么健忘?”

王律师马上话锋一转看着高秉涵说:“小茉莉是个好地方,高秉涵你是不是又要缺席?”

高秉涵在长椅上坐下,说:“我又不会喝酒,还是你们去吧。”

王律师说:“高秉涵,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以前你有欠债不参加也就罢了,现在你是咱们中间挣钱最多的,怎么还是这么抠门?”

另一个律师也说:“高律师人家是洁身自好,你就别勉强他了。”

王律师脸上带着狡黠的笑,说:“不行,今天晚上怎么着也得把高律师拉了去。”

一直坐在一边看报纸的叶潜昭这时走过来对高秉涵说:“秉涵,晚上一起出去放松放松吧,又不是拉你去火坑。”

叶潜昭把那张报纸顺手放在一边的长椅上,高秉涵看到报纸的一角又一次刊登着蒋总统病重的消息。

“小茉莉”是家远在郊区的酒楼,不光有酒,还有会唱歌的貌美年轻小姐。客人们一般在楼上吃完饭,就到地下室的包房里去唱歌。

一行七个律师一进包房,就有七个小姐小鸟一般飞进来。这个晚上,几个律师默契着一心要改变一下高秉涵的生活方式。在他们的观念中,高秉涵是个没活明白的不开窍的男人。

王律师把众人都推开,说:“大家谦让一下,让高秉涵先来。”

说着,他就把七个小姐都推到了高秉涵面前。

“我又不会唱歌,还是你们唱吧。”说着,高秉涵就退到后边坐到了靠墙的沙发上。

王律师不肯罢休,又把小姐们用双臂拢到高秉涵面前,让他挑一个。

叶潜昭看到高秉涵一脸的窘迫,不忍难为他,就拉过一个穿黄莎裙的漂亮小姐,把她按坐在高秉涵身边的沙发上:“就是这个了,好好唱歌吧。”

其他几位律师很快就各自拉着一个小姐坐到四周的沙发上。坐下之后,在一片嬉笑中,小姐们很快就都换防到男士们的大腿上。

身着黄莎裙的小姐也趁势坐到了高秉涵的腿上。不曾想,高秉涵却一下站了起来。黄衣小姐差点摔倒,感到很没面子,脸上讪讪的。

王律师忙说:“爱莉小姐,你可千万不要生气,我们这位高先生是第一次来你们这里,他还不习惯,能不能让他习惯这里,就看你的了。”

叫爱莉的黄衣小姐马上笑了,说:“我说呢,原来这位大哥是个生人。”说着,就上去拉着高秉涵又在沙发上坐下了。

这当儿,有两个律师已经带着两位小姐出去了。

王律师说:“爱莉,今天晚上,如果你能把我们这位先生带出场,我保管付你双倍的钱!”

爱莉双眼闪着亮光:“王哥,你的话可是当真?”

王律师说:“当然了,我哪次说话不算数了?”

在嘤嘤的歌声中,爱莉向高秉涵展开了猛烈的攻势。

她先是想收复失地重新坐到高秉涵的腿上去。无奈高秉涵已经有了准备,把两只胳膊支在腿上用双手拖着下巴,爱莉几次尝试都没有成功。

爱莉又出一招:“高大哥,咱们两个一起出去转转吧,地下室都快憋死人了。”

“就在这里坐着吧,我已经习惯了。”

爱莉还是不肯罢休,又端来一杯酒,放到高秉涵的嘴边:“高大哥,咱们喝酒,这是正宗的法国威士忌!”

高秉涵说:“你就不用费口舌了,我是不会出去的,出场费多少,我可以付给你。”

爱莉如同受了侮辱,她一下站起来坐到王律师的身边去:“王哥,你这姓高的朋友是不是那方面不行呀?要不然就是一个‘同志’?”

一边的叶潜昭一听这话,不客气地反驳:“你他妈才‘同志’哪?‘同志’还能生出三个孩子来?”

深夜,王律师无功而返。回去的路上,喝多了酒的王律师指着高秉涵的脑门说:“高秉涵,我算是看透你了,简直是顽固不化!枉做台湾男人!”

高秉涵讪讪地笑着,表示歉意。

其实,高秉涵也想让自己的生活变得轻松一些。可不知是怎么了,生活中总是有一种淡淡的忧伤情绪笼罩着他。

刚才在爱莉小姐的嘤嘤细语声中,浮现在他脑海中的是那则报告总统病重的消息。

继而,由这则消息,高秉涵又联想到了几个月前元旦时,由副总统严家淦代为宣读的总统宣言《告全国军民同胞书》。宣言中,病重的蒋总统信誓旦旦地宣称要“捍卫民国,再造民国”,“迎接一切挑战”,最后高呼“反攻复国胜利成功万岁”。

高秉涵忽然有些可怜起这位固执而一厢情愿的老人来。

中共已经和美国关系缓和,连他这个小律师都看能看得明白,反攻大陆已经没有丝毫可能,病魔缠身的蒋总统却还是活在“光复”的幻想与不甘里。

回到家已经是深夜,石慧丽还没有睡。

一进门,在国防部一所医院做护士长的石慧丽就对高秉涵说:“科里的特别护士打来电话,总统已经在几分钟前的23点50分去世了。”

高秉涵看了一下墙上的挂历,这一天是1975年4月5日。

次日,高秉涵带着三个孩子到离家不远的小公园散步。玩滑车的时候,一个和士琦差不多的小女孩不停地叫着奶奶。一边的老夫人面带微笑地答应着。

2岁的士琦突然问:“爸爸,我奶奶在哪里?”

高秉涵说:“奶奶在大陆菏泽的高庄。”

“奶奶怎么不来和我们一起玩?”士琦又问。

高秉涵答:“将来我们回去看奶奶,奶奶年龄大了,走不动了。”

5岁的女儿士佩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回高庄?你不是说高庄的烧饼特别好吃吗?我想吃!”

高秉涵又答:“很快的,我们很快就会回高庄的。”

2岁的士琦又问:“很快有多快呀,就像去姥姥家一样快吗?”

高秉涵答不出了。

士琦的小手还再摇着他的胳膊不停的追问。

此时,旁边的一家小店里,传出了邓丽君那委婉柔美嗓音唱出的《母亲,你在何方》。

歌中唱到:

雁阵儿飞来飞去白云里

经过那万里可曾看仔细

雁儿呀我想问你

我的母亲可有消息

秋风那吹得枫叶乱飘**

嘘寒呀问暖缺少那亲娘

母亲呀我要问您

天涯茫茫您在何方

明知那黄泉难归

我们仍在痴心等待

我的母亲呀等着您

等着您等您入梦来

儿时的情景似梦般依稀

母爱的温暖永远难忘记

母亲呀我真想您

恨不能够时光倒移

……

听着听着,高秉涵的眼泪就流了下来。一边的士琦使劲摇着他的手问:“爸爸,你怎么流泪了?是眼睛里进了沙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