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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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秉涵没有疑义的把大陆之行的第一站选在了菏泽高庄。

当他把自己的这个打算告诉给弟弟高秉涛时,兄弟俩在电话里争论起来。高秉涛认为,高庄虽然是老家,但那里已经没有什么亲人,去不去已经没有太大意义。高秉涛给高秉涵计划出一条线路图,先飞沈阳看三姐,再去北京看姨妈,最后去广州看大姐。

高秉涛还计划,哥哥在大陆的最后一站应该是厦门。到时候,他要带着哥哥去给母亲上坟。

高秉涛已经在一年前辞去公职到厦门高新平投资的一家企业做了主管,全家都已迁往厦门。来厦门的时候,高秉涛把母亲宋书玉的骨灰也带到了厦门。他在郊区一个风景清幽的墓园里买了一个墓穴,把母亲安葬在那里。

听了高秉涛的计划,高秉涵基本表示同意,但他只提出一点,那就是他要把大陆之行的第一站放在老家的菏泽高庄。

见说服不了哥哥,高秉涛也就只好同意,但他在电话里叮嘱哥哥千万不要把先回高庄这件事告诉给两个姐姐和姨妈。

“为什么?”高秉涵不解。

“她们要是知道了,恐怕是不会同意让你回去的。”

高秉涵更是不解,又问为什么。

高秉涛有些吞吐的说:“高秉魁他爹高金鼎还活着,看见他们一家心里别扭。”

高秉涵终于明白了两个姐姐这么多年没有回高庄的真实原因。

对高金鼎,高秉涵心里也有恨。杀父之仇,怎能不恨?但他觉得这与自己回高庄没有关系。高庄是故土,是生命之根。无论如何,他都要回高庄,只有回了高庄,才算是真正回过家,才能了却这么多年来的思乡之情。

高秉涵问弟弟:“秉涛,你不是也回过高庄吗?也是瞒着她们吗?”

高秉涛点点头。

“那你就陪我再偷着回去一次吧。”高秉涵说。

就带孩子回老家的问题,高秉涵也和石慧丽发生了争执。以石慧丽的意思,就他们夫妻两个回去,孩子们都在上学,请假回去影响学习。高秉涵坚决不同意,他说三个孩子必须一个不少的都要跟他回去。高秉涵的态度很强硬,夫妻俩为此吵了起来。

结婚这么多年来,这是高秉涵第一次对石慧丽发火。石慧丽让步了。

让步了的石慧丽调侃说:“秉涵,我看你是着魔了。”

高秉涵自己也觉得自己像是着了魔。自从回家的日子定下来,他就一直处在一种兴奋状态,夜无眠食无味,干什么都没心思,恨不能一步就跨到高庄去。

临出发的前一天,管玉成夫妇来了。

管玉成是在职的少将参谋长,暂且没有回大陆探亲的资格。他带了许多礼物托高秉涵转交给他的母亲。还让在美国留学的儿子给母亲捎来一件在台湾买不到的防寒羽绒服。

见管玉成抚摸着羽绒服久久不肯离去,高秉涵就说:“你说你当这个官有什么好的?连自己的亲娘都不能回去看!”

管玉成无奈地说:“再过几年,等退了休就可以回去了。”

1988年4月20日。天蒙蒙亮,兴奋得一夜未眠的高秉涵就带着妻子儿女出门去了机场。先飞香港,又转机飞济南。下午7点钟飞机从济南降落。

已经先行到达济南的高秉涛来机场迎接哥哥一家。兄弟两个在家乡的土地上见面,别有一番感慨,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归乡心切,他们包了一辆面包车,连夜奔向菏泽。

到达菏泽已是晚上10点多。车门一打开,刚下车的高秉涵就激动的一下蹲在地上。他抱着头,泪水直流,激动的心情难以平复。

回家了!时隔40年,终于回家了!

这不是梦,是真的,是活生生的现实!

高秉涵把妻子儿女安顿在曹州宾馆里,迫不及待地和弟弟一起披着夜色打车去了宋隅首。

一切都变了,昔日的宋隅首已经在现实中找不到丝毫影子,到处是新修的楼房和大路。他们在一座楼房的后面找到了当年姥姥院子里的那颗大榆树。

兄弟俩站在已经被当作古树保护起来的榆树下久久不肯离去。

回到宾馆,高秉涵怎么也睡不着觉,跑到弟弟的房间里一直和他聊到深夜。

高秉涵从弟弟那里了解到,原来的菏泽县城是菏泽地区所在地,菏泽地区下辖9个县,原来的菏泽县是菏泽地区9个县当中的一个。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一家人匆匆吃过早餐就雇了一辆面包车直奔魂牵梦绕的老家——高庄。

汽车出了市区沿着乡间公路一直向西北方向行驶。夜里刚刚下过雨,道路两边的柳树上吐露着嫩绿的柳芽,田间是绿油油的麦苗。

高秉涵被故乡的田园景色迷住了,他恨不能一下子就插翅飞到高庄。

路过贾坊中学,弟弟介绍说这是距高庄最近的乡镇中学,高庄的孩子们都在这里读书。里面传来家乡学子朗朗的读书声。这声音勾起了高秉涵无限的遐想,他想到了自己在家乡读书的童年,也想起了一直做乡村教师的父母。

下了公路,道路越来越泥泞,车速也慢下来。高秉涵心急如焚。

车子穿过一个村庄,高秉涛指着前边不到一华里的一个村子对高秉涵说,前面的村子就是高庄。

高秉涵忽然有了一种害怕的感觉。他让司机把车子停下,想稳稳神。

高庄被掩映在一片初春的嫩绿里,如梦如画。

看着不远处的小小村落,高秉涵觉得自己的心怦怦直跳,手在不停的发抖,既兴奋又紧张。

坐在后座的小儿子士琦问:“爸爸,你不是想快些回到高庄吗?为什么要停下来?”

高秉涛提议让哥哥一个人先走回村子,看看是不是还有人会认出他来。

高秉涵下了车,一个人向村子走去。

随着村子的越来越近,高秉涵感到自己越来越紧张。他不知道进了高庄要去哪一家,也不知道有没有人会认出他来。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高秉涵感到宋之问的这句千古名言简直是为他而作。

为了缓解自己的紧张心情,高秉涵没有直接进村子,而是围着村子走了一圈。

高庄变了,以前在村子里,自家的砖泥房子算是最好的了,如今全村都变成了混砖到顶的瓦房。

高秉涵一边在村边的小路上行走,一边四处打量着村子的变化。走到村子西头,对面突然走来一位古稀老人。老人土布衣褂,手拿烟袋,看着身穿西装的高秉涵,他上前问:“你是外乡来的吧?你要找谁?”

高秉涵自己都不明白是怎么想的,竟然脱口说了句:“我要找春生。”

老人仔细地看了一下眼前的这个穿着洋派的外乡人,遗憾地说:“春生早就不在了,他很多年前就死到外乡去了。”

这时,高秉涵似乎忽然从这位古稀老人的脸上看出了当年三乱爷的影子,于是又脱口说:“那我就找三乱爷。”

老人一惊,托着烟袋警觉地问:“你是谁?”

高秉涵再也绷不住了,迎上去握着三乱爷粗糙的大手说:“三乱爷,我就是春生啊,我没有死!”

三乱爷大吃一惊,他拉着高秉涵的手,对着他不停的左看右看:“哎呀孩子,去年秉魁说你还活着,我还以为他是在说梦话呢?原来这是真的!你真的还活着?”

三乱爷激动的眼圈红了,高秉涵也哭了。

三乱爷是村上高家的长辈,高秉涵当即就跪下给三乱爷磕了个头。三乱爷忙把高秉涵扶起来。这当儿,高秉涛带着石慧丽和孩子们一起过来了,村子里的乡亲也都一齐围上来。

三乱爷把高秉涵介绍给大家,当乡亲们知道眼前这个身穿蓝色西装打着红色领带一身洋装的人就是高秉涵时,都表现出万般的惊讶和震惊。他们纷纷上前和高秉涵握手相认。

所有人都对不上号了,高秉涵努力在脑海记忆库中搜寻着以往的记忆。当介绍到五辈、粪叉子这些小时候一起爬树的童年玩伴时,仔细端量半天才会在他们的脸上找到一点被深埋在岁月底下的印迹。

正寒暄着,一个身穿夹克衫,看上去和地道的村里人穿戴不太一样的中年人走过来。他挤到高秉涵跟前,拉着他的手说:“哥,咱回家去。”

直觉告诉高秉涵,这人应该是中学教师高秉魁。

果然,那人一边拉着高秉涵一边说:“哥,我是秉魁,咱回家坐!”

和高秉魁一起来的还有两个人,高秉魁介绍说那是他的两个弟弟高秉秋和高秉礼。

事情有些突然,高秉涵看了一眼旁边的高秉涛。高秉涛冷着脸,把头别到了一边。想起父亲的死,高秉涵一时心中也不能平衡,但眼前的情形又让他抹不开面子,踌躇之中他就在高秉魁的拉扯下向村子走去。

早就听弟弟说大队已经把自家老房子的位置分给高秉魁家做了地基,但走进院子的瞬间,高秉涵感到还是不能适应这个事实。

看着眼前既陌生又熟悉的院落,高秉涵百感交集。他努力搜寻着当年的印记,却越看越觉得陌生。

唯一熟悉的是院子里的那棵老榆树。

听秉涛说,奶奶和李大姐曾在这树上绑了红布等他回来。可如今,自己回来了,奶奶早已不在人世,李大姐也已质委尘沙、芳骨仙去。

用手轻轻地抚摸着苍劲的树干,泪水又一次湿了高秉涵的眼睛。

高秉涛、石慧丽和孩子们这时也让乡亲们簇拥着进了院子。

就在这时,就听到屋子里突然传来一个咿咿呀呀的声音,再一看,一个老太太正搀扶着一个耄耋老人艰难地从屋里往外挪。老人站不住,一下坐到门槛上。

高秉魁惊慌地一个箭步跑过去:“爹,你怎么下床了?”

高秉涵周身一颤。无疑,眼前的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就是高金鼎。看着这个传说中的杀父仇人,高秉涵内心极其复杂。

高金鼎已经很老了,有着明显的脑血管疾病后遗症,只见他嘴歪眼斜,四肢强直,嘴里说不出一句囫囵话。但高秉涵却能从高金鼎的神情上判断出,看到他回来,老人很惊喜。

这种惊喜不是伪装出来的。

高金鼎一手撑着门槛,一手向高秉涵伸过来。

心情复杂的高秉涵在矛盾和犹豫中走了过去。

高金鼎咿咿呀呀地拉过高秉涵,二话不说,就扒拉着他左耳朵后边的头发看。突然,他指着连高秉涵自己都不知道的他耳朵后面的一颗痣咿咿呀呀的大叫起来。之后,就抱着高秉涵大哭。

一边的高秉魁说:“我爹说你真的是秉涵,不是冒充的!”

金鼎婶子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起来:“秉涵哪,你总算是在我们活着的时候回来了,你能活着回来,我们老两口到了那边也好对祖宗交代了!”

不会说话的高金鼎一个劲的点着头。他哭一阵,就把高秉涵推开来,仔细地看上一番,拍打上一番,像是生怕眼前的这个高秉涵再跑了是的。

说不清的缘由,高秉涵突然就被眼前的情景感动了。看着眼前的这位记着自己耳后有一颗痣的耄耋老人,那些家族中说不清理还乱的恩恩怨怨,仿佛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

高秉涵扑进高金鼎的怀里大哭。

看着哥哥的这种表现,一边的高秉涛脸上不是个样儿。他一把就把高秉涵从地上拉起来,把他推搡到了一边。

看见高秉涵的膝盖上沾了草屑,高秉魁刚上小学的小女儿艳菊走过来用小手帮他拍了拍,高秉涵感动的把她抱起来亲着她的小手。

高金鼎夫妇看到了石慧丽和三个孩子,又激动的和他们打招呼。

看着高秉涵的三个孩子,高金鼎伸出大拇指,高兴地比划着什么。

高秉魁指了指三个孩子,给石慧丽翻译:“我爹说,他们都是我们老高家的人!看见老高家的人这么有出息,他心里很舒坦!”

趁着高家父子在和石慧丽及几个孩子说话的当儿,高秉涛把高秉涵拉到一边,小声提议:“等会我们不要留在这里吃饭,到街上的小饭店里去吃。”

高秉涵答应着,也觉得自己刚才的举动有些莫名其妙。

一家人都还在记着的仇,到了他这里,真的就可以一笔勾销了吗?按说,父亲当年被杀之后最直接的受害者就是他,如今他这么不记仇是不是太少心缺肺了?

一时间,高秉涵心里很乱。

正乱着心思,高秉魁的媳妇就带着两个弟媳妇从外面走了进来,她们手里大包小包的拎着些吃的,像是把半个集市都搬到了回来。

几个媳妇忙着上灶做饭,高秉魁过来把高秉涵兄弟俩让进屋子里。

“到家了,好好吃顿家乡饭。”高秉魁说。

金鼎婶子则说:“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在家里好好住上些日子。”

一边的高金鼎也咿咿呀呀的,不停的点着头,对老伴的话表示赞同。

高秉魁的媳妇拿了一些菏泽特产放在桌子上,一一给大家分发,有烧饼、耿饼、核桃和大枣。

终于又看到了地道的家乡烧饼,高秉涵接过来使劲咬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