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下午,泉城广场南端的避风塘茶馆显得十分清净。坐在茶馆一角一张桌子后面的毕宇春眼睛直瞪瞪地盯着门口。他双臂交叉着抱在胸前,脸上木然着没有表情。
其实,此时毕宇春的心情是十分复杂的。
这是一次没有征得表姑同意的约会。定下来之后又有些后悔。表姑不同意只是毕宇春后悔的一个原因,除此之外,为了等待这次约会,他足足在济南多停留了一个星期。在江苏苏州的一家制鞋厂里做小老板的毕宇春十分明白时间就是金钱这个道理,因此几天来一直有些焦灼不安。
之所以留下来,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一点好奇心。
和表姑一样,他也对即将就要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这对台湾母女没什么感觉。岂止是没什么感觉,简直还有些憎恶。
那天,从厂长那里知道了这件事,他的第一感觉是震惊,摸摸脸,看看天,感觉还是很震惊。
离开印刷厂,他马上就打车去了长清。长清是济南西边的一个郊区县,表姑住在长清县南部的山区里。
进了院子,看见姑母正在院子里晾晒红枣。姑母一看见他就满脸带笑的迎上来。
毕宇春忙不迭的把消息告诉给姑母:“姑,台湾的姑父有信了。”
姑母一听这话马上就僵住了。
75岁的姑母头发早就全白了。一缕花白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半边脸庞。毕宇春发现,姑母那只露在外边的眼睛里露出一种惊愕和震惊。
“怎么,那死鬼还活着?”
毕宇春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表达有问题,忙又解释:“姑父早就不在了,是他在那边娶的老婆回来了,还带回来个闺女,说是要和你一起把姑父的骨灰送回老家去。”
姑母的脸一下就拉长了。眼神里先是悲哀和伤痛,接着又喷出愤怒和怨恨。
“我不去见她,就告诉她我也早死了!”说完,姑母就掂着小脚进到屋子里。
姑母的激烈反应是毕宇春事先没有料到的。
看着姑母的背影,毕宇春这才开始站在姑母的角度去考虑这个问题。他很快就理解了姑母。
姑母这一生实在是太坎坷了,不幸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而所有的不幸,都与她的那个叫李家明的国民党丈夫有关。
因为她的国民党丈夫,姑母带着两个年幼的儿子背井离乡。后来,又是因为那个国民党丈夫,姑母在济南呆不下去,只好随便的跟了一个卖核桃的老头来到了这长清的大山里。但她的那个国民党丈夫的阴影却是无论如何也甩不掉的,如同一个不祥的魔咒一样紧随着她,不论走到那里都无法摆脱他所带来的厄运。
终于,最后引发了那件让姑母一生都心痛不已的事情。
1967年秋天,姑母家比毕宇春大两岁的二表哥二柱刚满十九岁。刚刚高中毕业的二表哥一心想去当兵。查体政审,一切都很顺利,后来发了新军装,就等着带兵的一声令下坐上火车就可以去北京的部队,二表哥验的是北京的警卫兵,说是去保卫中南海。
然而,就在出发的前两天,二表哥的事情有了变故。那个原本很看好二表弟的带兵的来家里告诉姑母,说是二表哥的当兵资格被取消了。姑母知道原因出在哪里,什么也没说就悲仓着一张脸进了屋子。
当时不在家的二表哥也很快就从村里人的嘴里知道了这件事。晚饭二表哥没有吃,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到了第二天中午,见二表哥的屋子里还是没有动静,姑母就推门去叫他。门推不开,当时还在世的卖核桃的表姑父用脚把门揣开了。于是,姑母就看到了她一生中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二表哥上吊自杀了。
二表哥的自杀,让姑母几近崩溃。一连好几年,她几乎不说话。直到后来大表哥大壮生了孩子,姑母抱上了孙子,这才又渐渐开口说话了。
如今,眼看着一切都过去了,年迈的姑母已经把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埋进了深深的岁月里。不料想,生活中凭空里又出现了这对能勾起她许多伤心事的台湾母女。
面对这对突然到来的台湾母女,姑母怎么能心情平静?
毕宇春跟着姑母来到屋子里,姑母正背对着他。毕宇春发现,姑母的肩膀不停地抖动着。
毕宇春安慰姑母:“没关系,我不去见她们就是了,反正她们又不知道你的地址。”
姑母转过身,眼睛里已经满是泪水。
“这个死鬼,就是死了也不肯放过我,到了这会儿还让台湾的小老婆来祸祸我,你说这辈子我到底是做了什么孽?”
毕宇春发现,姑母眼里除了原有的愤怒和怨恨,又多了一种妒忌和仇视。
毕宇春安慰姑母:“姑,你放心,我一定不把你的情况透给她们。”
姑母还是无法平静下来。她坐在板凳上,一边嘤嘤的哭着一边还在历数着姑父的种种不是。
“这个死鬼,他倒是逍遥了,在那边又娶小老婆又生闺女,家里人为他吃尽了苦头……”
姑母正哭诉着,大表哥进来了。毕宇春小声对大表哥把事情说了。大表哥始终板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临走的时候,毕宇春和姑母及大表哥就这事达成了一致,对台湾来的这对母女避而不见,随她们怎么去折腾。
毕宇春刚走出门,姑母又从院子里追出来。
姑母恶狠狠地说:“告诉那个台湾女的,就说我早就死了!”
晚上回到济南,毕宇春又接到了安厂长打来的电话。安厂长告诉他台湾的那对母女再过四天就来济南,让他随时准备带姑母来和这对母女见面。
安厂长最后说:“瞧瞧,人家这个台湾大姐多讲情谊,丈夫都死了这么多年了,还要亲自把丈夫的骨灰送回来,够味!”
把角度又换到台湾女人的角度上来考虑这个问题,毕宇春觉得安厂长说的也在理。是啊,大老远的抱着个骨灰盒来了,这个女人到底是图个什么呢?不就是想让姑父魂归故里吗?
这样想着,同情姑母的同时,毕宇春又多了一份对这个未曾谋过面的台湾女人的同情。同情之余,对这个千里迢迢抱着丈夫骨灰罐回大陆的台湾女人,毕宇春又产生了一种实实在在的好奇。
正是因为这份好奇,才有了今天茶馆里的这次见面。
说是等四天,实际上到今天已经整整等了一星期了。于是,本来就心情复杂的毕宇春显得更加不耐烦。
他看着门口的双眼,如同一只看着耗子的猫。
就在这时,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响了。
晚到济南三天是飞机的原因。那天到了香港,由于济南大雾无法降落,就临时换成了飞郑州。从郑州去菏泽比去济南近,于是高秉涵就临时决定先回菏泽把其他事情处理完再去济南。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高秉涵一行一下飞机就被媒体盯上了。是两个菏泽电视台的青年记者。来接他们的车也是电视台派的,说是要全程拍摄,制作一期专题节目。
看着老是对着自己的镜头,高秉涵很是不习惯。
到了菏泽,先去贾坊中学剪了彩,又把两个骨灰罐送进骨灰塔。忙完这些,两天时间过去了。直到今天早晨,高秉涵才抽出一点时间回了趟高庄。再过些日子就是八月十五,堂弟高秉魁陪他一起到祖坟上烧了纸,没来得及吃午饭就返回到菏泽叫上齐美智娘俩往济南赶。
汽车快到泉城广场的时候,高秉涵掏出手机给事先约好的毕宇春打了个电话。听说毕宇春已经到了,高秉涵连连抱歉说马上就到。
毕宇春一眼就认定了进来的这群人是来和他见面的,又一眼就从人群里认出了满头花发的齐美智和她的女儿。
但毕宇春的感觉很不好。不是对来自台湾的齐美智母女感觉不好。彼此还没有搭话,谈不上感觉好不好。让他反感的是那一男一女的两个记者,一进门就对着他嘁哩喀喳的一通照。这种照让他觉得这些人是在作秀,同时也让他回想起自己的一段不太光彩的历史。那年,因为想节约成本生产了一批鞋底超薄的胶鞋。后来被消费者投诉就有记者来曝光。也是跟着他这样嘁哩喀喳一通照,搞得他像个过街老鼠一般无处躲。
一时间,似是又重温了那种过街老鼠的感觉,毕宇春站起身用手遮住脸,怒声问:“照什么照?有什么可照的?”
刚刚来到桌子跟前的高秉涵和齐美智一愣,赶忙让记者别再拍了。
但为时已晚,只听毕宇春留下句“我姑妈早就不在人世了”,之后便扬长而去。
刚刚走进茶馆的一行人全都傻了眼。
齐美智反应过来后急忙跟到外面追。刚出门,就看见载着毕宇春的那辆出租车鱼儿一样溜走了。
茶馆里的几个人也都紧跟出来。高秉涵一边冲已经远去的出租车招手,一边大喊“毕先生”。
“车号,车号,记住车号!”电视台男记者小郑大叫着说。
话音未落,载着毕先生的出租车一拐弯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