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党主席连战率夫人访问大陆过去两年之后,中国迎来了举世瞩目的2008。
刚过完春节的一天,邮递员给高秉涵家送来了一个邮件。当时只有石慧丽一个人在家。邮件是从大陆中央电视台寄来的。打开一看,是张光盘,石慧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还是在上一年的时候,菏泽电视台台长刘付德亲自率领摄制组来台湾给高秉涵拍摄专题片。解说词由资深专业人士菏泽电视台副台长李庆华亲自操刀。石慧丽记得,拍摄组一行临离开台湾的时候,副台长李庆华曾经说过要把这个片子选送到中央电视台的“缘分”专题片部。
想不到,节目还真是被“缘分”选上了。
石慧丽把光碟放进了DVD播放机。
平日里,石慧丽很少动DVD播放机,捣鼓了半天也没有播出影来。一着急,她就打电话把住在近处的儿媳妇何千玉给叫了来。
荧屏上终于有了影。
专题片里,台湾的镜头只是很少的几个,大量讲述的都是高秉涵这些年来在大陆所做的事情。不光是给同乡们送骨灰罐,还林林总总的捐出去了100多万人民币。
刚开始时石慧丽还有点心疼钱,可看着看着她也被丈夫的行为感动了。
专题片里那一幕幕感人的场面,让石慧丽红了眼圈。
一边的儿媳妇何千玉说:“妈,老爸做的事情很是了不起,这不是可以用一个‘钱’字来计算的。”
石慧丽还是觉得惊讶和震惊。她拿过茶几上的一张纸巾擦着眼睛说:“其实你爸不该做什么都瞒着我,要是早就告诉我,我也会支持他的。”
说着,石慧丽就含着泪花笑了。
儿媳妇这才松了一口气。
到了晚上,高秉涵刚一进门,石慧丽就把光碟递给他。故意装作生气的样子说:“看看吧,都是你的光辉事迹。”
一看石慧丽的样子,高秉涵就知道他已经看了光盘。
想不到,一转眼石慧丽又噗哧一声笑了。
“好像我是个铁石心肠的恶魔是的,做这么多好事也不让我分享一点荣耀。”
高秉涵用惊讶的眼神打量着石慧丽。
石慧丽一笑,高秉涵似是又看到了那个少女时代的石慧丽,率真、善良、心直口快。
过了没几天,高秉涵就接二连三地接到了大姐、三姐和弟弟的电话。他们也都看了中央电视台播出的节目。惊讶的同时,他们也被深深地感动了。
弟弟秉涛说他最近又去北京看望姨妈。他给整整100岁的姨妈也播放了这个专题片。已经有些痴呆的姨妈不时地擦拭着眼里的泪水,喃喃地说:“家!回家!”
离清明节还有一个月的时候,高秉涵接到了沙德庭的来电。沙德庭问高秉涵什么时候回菏泽,高秉涵说老规矩还是四月份。沙德庭在电话里向高秉涵卖了个关子,说是这次回来一定有个天大的新闻等着他。
高秉涵追问到底是什么事,沙德庭说了句“无可奉告”就扣了电话。
进入三月,已是台湾新一代领导人大选之前最后的角逐。高秉涵顾不上去猜测沙德庭电话里的冷幽默,一门心思投入到支持国民党竞选新一届台湾领导人的活动之中。
大选之前一个星期,高秉涵就带上同乡会同乡的捐款去台湾各地的巴士公司联系租用大巴。3月20日大选当天,几十辆车前写有“大陆老兵”字样的大巴分别停靠在“荣民之家”和眷村附近,免费接送那些行动不便的老兵去投票点投票。
当天晚上,高秉涵坐在电视机旁焦急地等待结果。当播音员播报国民党代表人马英九当选新一届台湾领导人这个消息时,电视机前的高秉涵老泪纵横。
几天之后,高秉涵和石慧丽分别接到了已经搬迁到八德路的国民党党部打来的电话,询问他们是否要把党证领回去。
一个雨后的上午,高秉涵和石慧丽一起去了国民党党部。
办公小姐领着他们到地下室找出了他们被压在箱底的党证。小姐还是几年前来退党时的那个小姐。此时,她笑得满脸灿然。
又有不少人陆续进来来领取上交的党证,大家的脸上都带着充满希望的笑容。
4月初回大陆,高秉涵把第一站放在了厦门。和弟弟一起去给母亲扫墓的时候,高秉涵心中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他要把母亲的坟迁回到老家去,与父亲合葬在一起。
老家才应该是母亲永远的歇息地。
把这个想法对弟弟说了,弟弟竟然同意。
又给广州的大姐和沈阳的三姐去了电话,大家都表示同意。考虑到老家的风俗,大家一致同意把迁坟时间放在硕果累累的秋天。
回到菏泽,问沙德庭究竟有什么天大的新闻在等他。沙德庭又开始给他卖关子,说是要领他去见个人。
一路上,高秉涵一直在追问这个人是谁?沙德庭就是不说,誓死也要把这个秘密保留到最后。
汽车一直向西南方开去。两个小时过去,就到了河南的地界。终于,汽车在一个村子的村头停下了。留下司机在村头看车,沙德庭带着高秉涵向村子深处走去。
沙德庭在一座三间房的老房子门口停下来,轻轻用手敲着木质的大门。
门开了,门口站着一个个子不高的老太太。老太太八旬上下,衣着整洁,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种与一般农村老太太迥然不同的风范。一看见高秉涵,老太太的眉眼间瞬间就堆积了复杂的情感。
这眉眼让高秉涵觉得似曾相识,可一下又难以想起来究竟是谁?
正在疑惑的时候,老太太一把就拉过了高秉涵的一只手,说:“春生,不认识我了,我是你的李大姐!”
李大姐!高秉涵一下就被这个久远的称呼击懵了,眼睛定定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眉眼似曾相识的老太太。
那熟悉的声音,那两腮上已经被皱纹掩盖了的酒窝,还有那停留在嘴角的一抹熟悉的笑容。穿过无情的岁月,高秉涵终于把眼前的这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与记忆中的那个如花似玉的李大姐联系到一起。
这一切来的实在太突然,高秉涵一下抱紧李大姐,失声痛哭。
李大姐把高秉涵和沙德庭让进了屋子里。
感情受到极大震撼的高秉涵还是只顾着抹眼泪,李大姐忙着给两位客人烧水沏茶。
环顾李大姐的屋子,高秉涵似乎又闻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气味。那是李大姐身上的气味,一直不曾改变的那种令他着迷的气息。
李大姐的屋子里收拾的干净而利落。看着屋子里不多的家具和布置,高秉涵心里陡然生出一种疑惑。
高秉涵忙问:“家里的其他人哪?”
李大姐轻松地一笑,说:“没有别人,就我自己。”
高秉涵再次惊呆了,眼睛定定地看着李大姐,嘴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沙德庭对高秉涵说:“李大姐一直没有结婚。”
沙德庭这才把事情的原委对高秉涵说明白。原来,李大姐也是从中央电视台的节目上看到高秉涵的。看完节目后,她就迫不及待地托人到菏泽的高庄打听高秉涵的下落。那天,正赶上沙德庭去高庄给学生送学费。就这样,沙德庭和那个受李大姐之托来高庄打听高秉涵下落的人相遇了。当那个人向沙德庭打听高秉涵的下落时,两个人就攀谈起来。沙德庭这才知道李大姐竟然还活着。
看着眼前已经76岁的李大姐,高秉涵感慨万端。
带着满脸的泪水,高秉涵几步奔到灶膛间。他像小时候那样,去帮李大姐烧火。
水开了,灶膛上的李大姐也像小时候那样对他说:“春生,看到没有,开锅了,不要再烧了,再烧锅就要干了!”
高秉涵忙应着,带着满脸的泪水笑起来。
喝茶的时候,在高秉涵的一再追问下,李大姐把这些年自己的经历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原来,李大姐在当年走投无路要自杀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是这个女人救了她。后来她就跟着这个女人回到了她的家。也就是现在李大姐的这个家。女人也是因为成分不好一直没有结婚。就这样,李大姐成了这个女人的干女儿。两个女人就这样相依为命了一辈子。前些年,李大姐的干妈去世了,就剩下了李大姐一个人。
高秉涵又有一种进入梦境的感觉,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
就在这时,高秉涵听到李大姐用轻松的语气说:“春生,下次来一定要把弟妹带来给我看看,不带来大姐可是饶不了你!”
高秉涵先是一惊,接着,眼里的泪水就更是凶猛地流下来。
他觉得,他有那么多的话要对李大姐说,可一时间又不知从哪里说起……
这一年的12月15日,海峡两岸实现大三通。月底,高秉涵率家人第一次不用通过香港转机直飞大陆。
高秉涵这次回乡为的是给父母合葬。
来参加高金锡和宋书玉夫妇合葬仪式的人很多。除了高秉涵姐弟四人,还有专程从河南赶来的李大姐,更多的是村上的乡亲和夫妇俩当年的学生。
当祭奠父母的黄裱纸被点燃起来的时候,高秉涵突然从包里拿出一根绳子扔进了火里。
那是一根他保存了整整六十年的绳子。那绳子是他多年来的情感记录。为这根绳子,他曾经恨过、痛过、爱过、思念过……
火舌飞舞,绳子瞬间就被点燃了。
透过绳子噼啪燃烧的红红的火焰,高秉涵似乎透过岁月看到了在遥远过去最后一次看到父亲的那个早晨。他记起了父亲最后一眼看他的那种眼神。父亲在那个早晨最后大声对他说过的话此时又在耳边响起:“孩子,小心点,不要忘记回家!”
当绳子化为灰烬的时候,高秉涵隐约听到了父亲在地下的笑声。
高秉涵对地下的父母说:“爹,娘,我回家了,咱们都回家了!”
高秉涵又对地下的父母说:“爹,娘,你们二老安息吧……”
合葬当晚,菏泽普降大雪。次日醒来,高秉涵视野里是一片银白色的世界。
2008年10月1日动笔。
2009年3月22日第一稿完成。
2009年6月20日修改完毕。
作者简介:张慧敏,女,1964年9月出生,山东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视剧编剧协会会员,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1993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鲁迅文学院第三届高研班学员。发表文学作品300余万字。
代表作长篇小说《回家》、《叙述的森林》、《花腰》;中篇小说《困马》、《柔软的石头》;短篇小说《紫色故事》《蓝蝴蝶》;报告文学《大捷孟良崮》、《天安门国旗护卫队》等。多次获奖。
在陆军服役多年,2000年调入武警部队。现供职于武警北京指挥学院学报编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