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夜,我梦见了远处天边有一座古色古香的楼,世卿双手捧着一颗散发淡淡光晕的明珠,从那座古楼里迤逦而来。他说:“这是天上最亮的那颗星辰,你高兴的时候,它就会更亮,你不高兴的时候,它就会暗淡。”
他缱绻摸过我的脸颊,仿佛在安抚着什么。他温柔地笑着,那匀称修长的指上缠绕了一缕缕发丝,微微理着我的鬓发。逐渐,他俯身厮磨我,酥酥麻麻,交颈而靠,乃情人间最绸缪娴静之姿。悸动了我心海里的整片粉花,它们羞涩地沙沙摇曳,而世卿就是那股正经又痞气的春风。
他亲昵唤着:“且且……我在这里,以这样的形式,娶了你,你愿不愿意?”
“愿意。”
他清俊的脸廓半明半昧,从青涩、年轻,到中年,再到苍老……粉碎,散开,拼凑,转变成一幅幅黑白画遨游,定格于万千只灯笼中,在繁华的红光里回放。
庄周梦蝶,缥缥缈缈,绵长的一生在梦中弹指间度过,真实得不像是做梦。梦外一时,梦内百年,海市蜃楼里忽远忽近的声音,幻化成了一条不断的线,迅速穿过了我的心脏,再紧紧捆绑,揪得我疼。
我醒来时,家中无人,偌大的房子空空****。我失魂落魄地捡起掉落的布娃娃,喃喃道:“世卿,我昨晚梦见你了,梦见你摘了一颗最亮的星辰给我……梦里……你健健康康,前途光明,不再穿病号服。我和你一起考上大学,一起工作,一起旅游,一起白了头发,有无数个一起,真好啊。可是,老了后的你,又生病了,还是病死在了我前头,留下我一个人……我就哭了……哭醒了……”
我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逐渐纤细,细到听不见准确的音,说话已模糊,但是眼泪滴到手上的声音却越来越清晰。泪是咸的、凉的,我都觉得腻。我埋脸抱住这个像乔的布娃娃,哭得很伤心。
后来,我订制了一件爱丽丝系列的婚纱,购买了一辆酷黑的摩托车。为了学摩托车我十天半个月都往专卖店跑,向人请教学习。穿婚纱、骑摩托车那天,我起得很早,轻手轻脚地在厨房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天也开始明亮了。
郑长青半睁着眼从厕所出来,他理着衣襟,打着哈欠,当看到桌上的丰富早餐之后,他困倦的眼睛全睁开了,食指拂过下唇,划过光洁的下巴,诧异地斜嘴笑。
“哟,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见惯了你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现在这人模人样的,让我的心突突跳。”他坐下之前,还故意问:“没放毒吧?”我杵起筷子将每样菜都尝了尝,给了他一个明媚的大微笑,又亲自帮他布菜,念叨说:“蛋和牛奶要吃完,这两样营养好,早上要吃得丰盛,工作费脑费神,消耗大,很辛苦。对了,我切好了你爱吃的水果,左右还早,歇息一会儿,吃了再走。”
郑长青疑神疑鬼地瞟了我好几眼,他好笑地掐过我的脸,大幅度挑起那双眉后,下眼睑微微鼓起,嘲弄道:“你……不会爱上我了吧?之前的死去活来呢?”
我促狭眨眼:“你要这么想也可以。”他顿然撒了手,冷若冰霜地执叉吃饭,慢条斯理地咀嚼着食物,忽然道:“有时候我觉得你毛病很大,怪未生,瞎宠的。”我笑笑不语,安静用餐。
他吃饱后坐在沙发上歇息,顺便在电脑上工作。我端了满满一盘水果过去,叉了水果放到他唇边。他不在状态地张嘴吃下,回神见我巴心巴肝儿服侍着,“啪”一下就关了电脑,警告道:“别这么奇怪。”我自顾自地喂,他骂我奇怪,却还张嘴吃。郑长青提着电脑出门前,我喊住了他。他顿脚,转身面对着我,腔调还是那么差。“什么事?”我温柔地帮他理了理白衣领,又打开一支药膏,踮起脚,抬手往他额上被蚊子叮咬的红肿处涂抹。我的手腕横在他热乎的鼻尖上,他呼来的气有些浓重,使我手腕发痒。他脸部的肌肉,肉眼可见地微绷起来。我的指腹按得力度不重不轻,比起他腻润的皮肤,我的手甚至要粗糙许多。
毫无疑问,我对郑长青复杂到无法形容的地步,但因为抱歉,想给予他最后的温暖,所以真挚地说:“这个世界上,有亲人爱你,朋友爱你,我也爱你,不要对生活丧失信心,我爱你。”
此爱非彼爱。郑长青显然一愣,他微微张嘴,别扭地偏过头,淡淡道:“我晚上有应酬,先跟你说一声,不用等我吃饭。”我目送他走到电梯前,他蓦地回头,徜徉交汇到我温和的视线,便折回来捧住我的后脑勺儿,将嘴唇贴在我眉心上,轻轻一吻。
家里空无一人,我找出订制的婚纱整齐地穿上,继而骑上那辆黑摩托车,绕着城市四处狂奔。我发誓,我从来没有这么疯狂过。裙摆下的轻纱经风飘起,张扬地扩大在周身,轻纱在风中豪放颤抖时,同摩托车的叫声一样**。城里的过路人、店里的工作员、上学的小姑娘,无一不投来惊异羡慕的目光。
有人说:“那个女人好酷。”有人说:“这是哪门子结婚,一个人疾车放浪形骸?她是要嫁给自由吧。”
有人说:“嘿,兄弟,我喜欢她的放浪形骸。”
我只听到了正面的声音,负面的声音已自动屏蔽。
经过大厦,不经意瞥见楼顶有一脏兮兮的工人,他举着一个扩音喇叭,扯着嗓子高唱起来,脖子涨红变粗,青筋愈青,唱得声嘶力竭。他呐喊,微小蝼蚁,没有收获,他搏命一掷,朝着资本的獠牙挺进……唱完,他肃立,敬了一个仿佛一生中最庄重的礼,然后一头扎下,跳下来摔死了。人们的尖叫声划破空气,不安的气氛如瘟疫一般迅速扩散,让人恐慌,纠缠住了每一双有良知的眼。我收回视线,心无旁骛不停息地骑着摩托车。太阳缓缓落山时,我也效仿夸父与它赛跑,虽有作弊工具,仍旧跑不过大自然。先知必输,然输时狂浪一笑,洒脱继续上路。我在漆黑的路上骑车,并不像幼时一样惧怕黑夜和鬼魅。直至穿过林间,来到一个碧波浩渺的湖泊前,我才停下摩托车,提着婚纱款款走近。
湖面的倒影是满天繁星,是清黄月光,是山峰连绵不绝的形状。岸边树叶相擦,湖面上和风掠过,水光潋滟的倒影弯曲模糊,细细微微地波动,不久,便恢复了寂静,仍如明镜映照着苍穹。
我看不见湖水有多深,我只知道它很美。世事该糊涂一点儿,还是该清楚一点儿?从前所有人都告诉我,未生是意外夭折的,没人跟我说,他是因我而夭折的。当初结婚时,长辈都告诉我,长青是个有家世的男人,没人跟我说,要嫁给自己中意的男人。世卿生病时,他们也都告诉我,要远离他,放弃他,没人跟我说,我支持你。
现在,我不再听任何声音了。
我将要结束这愚蠢麻木的婚姻,将要结束无奈麻木的人生。
远阔的星夜长空逐渐虚幻,恍惚中,我在天上看见了世卿放大的脸在冲我笑,他笑得那样纯净,那样温柔。我低眼摁手机,给郑长青拨了一通电话过去,半天,他才接通:“你烦不烦,都跟你说了我有应酬,不用等我。”我俨然道:“长青,以后重新做人吧,请别再使用暴力和出轨,这样最伤人心了,虽然我们没有感情,就此别过了,来世不见。”他呼吸一停,严肃又镇定地说:“你在哪里?”我没有回答,他开始慌了。“告诉我你在哪里!马上!必须!”得不到我的回应,他气急败坏地怒吼:“小哑巴!说话!”我挂了他的电话,待他再拨来时,被我给掐断了,拨一次掐一次。
我又给秦裴照发了短信过去,我说:“妈,我一定不会让您比我先死的。 ”随即将手机高高地抛掷进了湖里,我前移,面朝秀丽山河寡淡而念:“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月色真个亮。”
没有踯躅,我提着婚纱裙的下摆两边,也捏着最后一封信,放松一跃,扑进了湖泊之中。我紧紧抓住为世卿穿的婚纱和最后的信,我要亲自去天边那座鼓楼告诉他,结局不是这样的,我来了。
呼……跳下去的瞬时,凉水漫过头顶,刺骨得提神醒脑,全身上下的每一寸毛孔仿佛全张,我终于突破了平庸。也不知是上,还是下……朦胧寒冷中,乔慢动作拥抱住了我,在波光粼粼的水里,他的模样梦幻极了,或浅浅**漾,或若即若离。我说:“乔世卿,我要和你永远在一起,生生世世,一双人。”他点着头,双手捧住我的脸颊,柔情到极致地对我落下轻吻。一会儿后,我又看见了一幅画面,春风伴随,河面微动,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孤坐在小破船上看着我,他宠溺地抚着我的头,嘱咐我:“且且,注意些,当心翻船了。”稚嫩的声音竟是由我发出来的:“未生哥,我不怕,你水性好。”他只干净地笑着,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我问他:“你在想什么?”他神色柔缓地说:“在想一个人,一个很好的哥哥。”我猜:“是不是那个喜欢烤番薯给你吃的长青哥?”他颔首说:“长青跟他爷爷上镇里去了,待会儿回去,他会给我们带好吃的来。”
我欢蹦乱跳地拍手,平静的画面转瞬变得危险,蹦蹦跳跳的我,不知怎的,一头栽进了水里,未生哥没有丝毫犹豫就跳下来救我,他始终拖着我、举着我、推着我。
我上岸了,他却不见了……模模糊糊的,我看不清眼前的世界了,我明明被未生救上了岸,却越来越沉了……世卿……未生……好不容易,我看见了他们,他们一边在前面引着我浮向光明,一边回头冲我暖笑,两双眼睛晶莹如星斗,两张丹唇扬起如弯月,真呀么真好看。我张着嘴,湖水瞬间侵入,嘴巴被淹,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我含糊不清地说:“世卿,未生,你们要为我高兴,我不再平庸。”
最后一封信。
且且,我把故事讲完。
小丑费尽千辛万苦杀了回忆城里的恶龙,他喜极而泣,转过身来,却找不到等待他的公主了,眼前旷野无人,他的公主嫁给了别的王子……—《那个小丑》乔世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