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日子微博里有个热搜，是关于“如何对孩子说死亡”的。我随意看了些评论，大多数人是赞同死亡教育的。
对没有亲身经历的人来说，他们所谓的支持，也只是依自己的理解说出自己的观点罢了。比起绝大多数人，像我这样的妈妈们，应该更渴望知道到底该如何对孩子说起死亡。
有一天我和花生在路上走着，突然他看到地上躺着一只折断了翅膀的蝴蝶，他对我说：“妈妈，你看这只蝴蝶受伤了。”
想到死亡教育的话题，我对花生说：“花生，这只蝴蝶不是受伤了，它已经死掉了。”
“你怎么知道呢？”他蹲下身子继续看着蝴蝶。
“因为它的翅膀断了，你看看它的颜色都已经暗淡了，也不能再飞了。”说着，我也蹲了下来。
“或许，它只是睡着了呢？怎么可能突然就死掉了呢？可是它确实不动了，好可怜啊。”花生用一片落叶轻轻地拨动了一下蝴蝶的身体，发现它是真的不动了。
“花生，死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死就是不能动了，就是没有了。”花生继续看着蝴蝶回答我。
“嗯，是的，死就是没有了。这个世界所有的人和事物都会死亡的，这是大自然的规律。”
“那死去的人和事物都去哪里了呢？”花生开始看向我了。
“死去的人和万物都会飞去天上，他们从此以后就住在天上了。”
说完这句话以后，我猜到了花生接下来会说什么。与其说我能猜到，倒不如说我是故意引导他这么去理解的更合适。
在我们平常的生活里，我们成人之间，突兀地谈论起死亡，都会感到不适应，会觉得很奇怪，更别说和孩子之间了。
每次花生说想念爸爸时，我不会马上去提起死亡，我只说爸爸去天上了，去忽忽星球了。我会给他描述忽忽星球的美好，也会告诉他，他的爸爸是多么勇敢。但我不会在那个当下谈论死亡，我不愿意在他悲伤的时候，对他进行死亡教育。
我们的情感，诸如思念、怀念、深情等，这些都是感性的，是让我们内心柔软细腻的东西，而死亡教育，我认为应该是理性的。
我觉得，对孩子进行死亡教育要有一个前提，那就是知道畏惧的同时，更明白珍惜的意义。有了这个前提，我才会选择在更适合的状态下，平静地对花生讲述死亡是什么。
像今天这个状态下，我对他说起死亡，他一定会听得进去，并且他会对我的问题，寻求他想知道的答案。那么我就可以用一种平静的心态去给他讲，要非常平静，很随意的，不能伤感，更不能哭泣或恐惧。要不然，我凭什么让我的孩子去正确地理解死亡呢？
花生果然像我猜测的那样，或者说像我引导的那样问我：“是会像爸爸一样去天上了吗？”
“嗯，这只小蝴蝶也和爸爸一样，都去了天上。花生，你看这只蝴蝶已经死了，它的灵魂已经飞去了天上，那你觉得爸爸死去了吗？”
“爸爸没有死，他只是去了忽忽星球，我还是会见到他的。你不是说了吗？再过九十多年，我就可以看到爸爸了，所以爸爸没有死。”
我抱起花生，把他的小脸蛋贴在我的脸颊上，然后亲吻着他圆圆的小脸蛋，对他说道：“我的宝贝花生，你真聪明！妈妈告诉你呀，爸爸只是身体离开了，他的灵魂是永远不会消散的，因为他深深地爱着我们。即使爸爸去了天上，再也回不来了，可他依然远远地守护着我们。如果你相信，你便会觉得爸爸从没死去，从没离开。而且妈妈告诉你，九十多年后，你不仅能再见到爸爸，也能和爸爸妈妈永远在一起。那个时候，爸爸和妈妈会开着飞船一起来接你的。我们会一起幸福地生活在忽忽星球上，永远也不分离了。”
我说完这些以后，花生没有接着再问我问题了。我感觉，小小的花生明白了，也相信爸爸并没有真正地离开。
随后，发生了一件事，也算是一堂生死教育课。
新年的那一天，我带着花生和朋友一家人聚会，夜里返程的路上，朋友夫妻俩坐在前面，我和两个孩子坐在后座。
我情不自禁地回想起白天的一幕幕：几个孩子疯闹得很开心，大家一起放了烟花，朋友的老公抱着花生和他自己的孩子一起看烟花。当时看着烟花下他们的背影，那一刻，我的心落寞而难受。可是花生是开心的，所以我也放下了我的情绪。
他们的车快到我们家门口时，朋友的孩子突然问花生：“花生，你的爸爸呢？为什么总是没有见到你的爸爸？”
一瞬间，车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我们三个大人都被这一问题搞得措手不及，一时间哑口无言。我低着头，下意识地牵起了花生的手，我好想马上拉开车门下车。这是我从没预料到的一个场景，在一个这样狭小的空间里，从一个天真的孩子嘴里问出的话，竟然吓得我慌了神。那短暂的几秒钟里，我挤不出任何一句话去帮花生回答。
这时车正好停了下来，孩子妈妈假装没听到似的说：“哎呀，花生哥哥已经到家了，快跟花生和花生妈妈说‘再见’啦，我坐后面来陪你！”
我正准备开口回声“再见”时，花生说道：“我爸爸在天上，他住在忽忽星球。”
“你爸爸不在忽忽星球，你爸爸死了。”
“不是的，他在天上，他只是被小怪兽抓走了，他……”
没等花生说完，我已把车门打开了，牵着花生的手下车，然后和他们匆匆道别，随后赶紧往小区里走去。
我一直没开口，只是牵着花生的手，往家的方向走去。
“妈妈，爸爸是真的死了吗？我觉得他只是被小怪兽抓走了，他会回来的。”
“花生，妈妈今天要给你泡个舒服的澡。今晚妈妈不工作了，陪你在**聊天，然后妈妈再来回答你的这个问题，你看可以吗？主要是妈妈现在太累了。”
“嗯，好的，太好了，今天可以泡澡了。”
我实在不想在小区的路上回答这个问题。这时朋友给我发了好几条短信，一直问我花生怎么样，还说她和先生都觉得很抱歉，让我们尴尬了，她完全没想到她的孩子会这样说话。
我赶紧回复，告诉她我和花生都没事，而且这事也不怪孩子，童言无忌。
我曾一直觉得在小忽离开这件事情上，我能多保护花生一天，就多保护一天。
虽然我从没骗过他说爸爸还可以回来，可是我也没仔细想过，到底要在哪个时候跟他说爸爸是死去了。我曾小心翼翼地用蝴蝶的死亡试探他的想法，但我发现花生是没法把蝴蝶的死亡和小忽的死亡联系在一起的。
而今天他的同龄人提出的问题，让我突然明白，小忽离世这件事，我才应该是第一个告诉他的人，而不是将来让他惊慌错愕地从别人的嘴里听到。
夜里花生躺在我身边，他心情不好，我看得出来。平时我们俩是会在**一起挠痒痒的，他会笑着跟我求饶，但今天他往我怀里钻了又钻，像一只受伤的小鹿。
我正打算如何与花生交流时，他问道：“妈妈，我爸爸没有死对不对？”
那一刻，不管我多么伤悲，我想我还是应该和我的花生谈一谈，于是我说：“花生，还记得上次我们在路边看到的那只蝴蝶吗？”
“嗯，我记得，那只蝴蝶死掉了。因为它受了重伤，再也飞不起来了，所以它死掉了。”
“是的，这种没有生命迹象的现象就是死亡。但死亡的只是蝴蝶的身体，它的灵魂早就飞去了天上的大花园里。它现在过得很好，有采不完的花蜜，有看不完的风景，它很开心。爸爸呢，就和蝴蝶一样，爸爸是在深圳港大医院一间能看得见大海的房间里飞去天上的。你还记得港大医院吗？妈妈以前经常带你去那里看爸爸。”
“我不记得了，但我记得我给爸爸在医院里讲过故事。”
“嗯，就是那个医院。爸爸离开我们之前一直爱着我们俩，爸爸很爱很爱花生，如果不是因为病痛，爸爸是一万个不愿意离开我们的。但是，花生你知道吗？爸爸实在忍受不住那种疼痛了，所以就飞去了忽忽星球。”
“那爸爸飞去天上时，我当时在哪里呢？”
“你和外婆在楼下的花园里，但是妈妈知道爸爸去天上之前，一定飞去你身边深深地吻了你，因为爸爸太爱你了，他害怕你会忘记他。”
“妈妈，那爸爸离开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紧紧地抓住爸爸呢？你用力抓住他，他就不会走了。”
我不禁回想起小忽离开前的那一幕。我多想告诉花生，我有多努力地抓紧他的爸爸，只是爸爸的生命不是我想抓住就能抓住的了。
旁人从不会在我面前提起的事情，旁人一提我就会忍不住流泪的事情，被孩子无所顾忌地问了出来，我必须克制自己的情绪，好好地去回应他。
但是，我还是禁不住有些哽咽地回答着：“妈妈很用力，可还是抓不住爸爸，他的飞船力气太大了。爸爸和我挥手再见，他再也不用被病痛折磨了，妈妈看到爸爸轻松的笑脸，所以我就松手了。”
“爸爸得了什么重病，为什么得重病就会死掉呢？我好舍不得爸爸……”
这时花生开始哭了起来，我把他紧紧地搂进怀里，我太心疼他了。可是没办法，他总有一天还是会知道，有些难过和伤心是永远避免不了的。
“花生，你知道吗？爸爸从来没有害怕过死亡，他是那么勇敢和乐观。比起死亡，爸爸更害怕的是不能陪伴我们俩，不能看着你长大。爸爸希望花生也能和他一样勇敢些，爸爸虽然死了，可是你看妈妈和花生，也从来没有忘记过爸爸。我们记得他，我们会一起想念他，他就不会消失的。爸爸即使在天上，也托付妈妈每年都要给花生送生日礼物。爸爸永远都在你心里，他无论去了哪里都是你的爸爸。他说过九十多年后，就会开飞船来见花生了。”
“你也会离开我吗？九十多年以后和爸爸一起来接我是吗？”花生哭着问我。
听花生这样问，我内心特别酸楚，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努力控制着情绪，对我的花生说：“当然，不过那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现在妈妈有任务，就是陪着花生长大，陪着花生过好每一天，给花生做很多很多好吃的，给花生买很多很多玩具，妈妈的任务就是爱我的花生。而且我答应了爸爸，妈妈要胜利地完成任务，看着花生学业有成、娶妻生子。等花生老得像太爷爷那样，妈妈才离开。”
说着这些，我能感觉到我眼里的泪花是温热的，我心中的酸楚被抚平了，我微微一笑。
因为，好好爱护我的花生，是我此生美好的任务，我和花生还有长长的一生要一起过呢。多么美好！是的，我们的美好也会很多很多，我不该一提起小忽的离去就酸楚痛苦。因为我有长长的一生去爱我的花生。
就像席慕蓉说的：“挫折会来，也会过去，热泪会流下，也会收起，没有什么可以让我气馁的，因为，我有着长长的一生。”
“我不要你离开，我也不要老婆，我只要妈妈。”
花生带着哭腔说出这句，特别是他说“不要老婆”，叫我忍俊不禁。
我说：“哈哈，小傻瓜，妈妈现在陪着你呢！你现在和妈妈在一起幸福快乐，那就好好珍惜现在的时光吧！花生的心里要装着满满的爱，要记住爸爸妈妈会永远永远爱你就行了。爸爸很遗憾，不能陪伴在花生身边，可是这一点也不会影响花生将来会成长为一个懂得爱的人。不过，花生，妈妈希望你能明白，你的坚强、乐观、勇敢、幸福，乃至生活，这些都是属于你自己的，不要指望别人给你。妈妈的意思就是，不要在意别人是不是喜欢你，你并不是一个缺爱的孩子。你这颗跳动的小心脏会越来越强大，慢慢地，你就会明白，其实这个世上最爱你的人和你最爱的人，是不会因为任何事情逝去的，这就是你心底最强大的后盾，能让你无所畏惧。”
“妈妈，你也和我一样爱爸爸对吗？我很爱你，也很爱爸爸，我很想爸爸能陪我一起玩，和我疯闹。如果他能回来，我一定会扑倒他，狠狠地亲他……可是爸爸回不来了，我知道了。”
“妈妈很爱爸爸，爸爸也很爱妈妈。妈妈和你一样，每天都想见到他，就像现在，我特别希望他能用手臂抱住我们俩。可是爸爸不在身边，妈妈也和花生一样想哭，想大哭，但是我们不可以总是这样抱在一起哭。我们应该把爸爸没有看到的美好都去经历一次，我们要好好地生活，不让爸爸担心。他会一直陪着我们的，花生的爸爸是隐形超人。”
我看到花生擦干了眼泪，拉了拉自己的小被子，然后告诉我，他想睡觉了。我便安静地躺在他旁边，听着他渐渐均匀的呼吸声，直到他睡熟了，我才侧过身流了泪。
如果刚刚我只是把花生当作一个不到五岁的孩子，我想我说不出那些话。说出那些话时，其实我并没有把他当作一个孩子，我在心底是把他当作一个独立的、有思想的人的。
我没去想他会不会明白，也没去想他能不能接受，我就是要告诉一个孩子他父亲离世的事实。因此带给他的任何情绪和回应，都是他的一种自我接受和认识，我不想阻止。我只想做第一个告诉他事实的人，也想让他明白，只要他愿意，将来任何时候，他的妈妈都愿意和他谈起爸爸，谈起死亡。这并不是什么不能提的，伤痛也好，眼泪也罢，我都愿意和他一起面对。
我不知道下一次和花生这样谈到他的爸爸，谈到死亡，会是什么时候，但我知道，我一定还会告诉花生爸爸对他的爱，告诉花生爸爸曾多么勇敢地与病魔抗争，告诉花生爸爸不想离开，但爸爸已经尽力了。
随着花生年龄的增长，我能做的也只是牵着他，一步一步走向童话大门背后的现实，结果或许是残忍的，但是在这个过程中，他能感受到的应该是爱，而不是无尽的恐惧和痛苦。
未来会怎样，我真的不知道，可能会一步步走向我设想的美好愿景，也可能需要踏过荆棘、绕过险阻才能靠近理想。但无论如何，我始终相信：我努力的方向，就是美好的方向；我热爱的信仰，就是生活的模样！
“如果天国能给你们每个天使一份超能力，我希望你能多多保护花生，让我们可以天上人间一起抚养他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