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邮局

2

字体:16+-

开学前,幼儿园要召开新生家长见面会。这对大多数家长来说,算得上一次“奇妙之旅”。因为孩子要离开家,独自一人在一个新的“大家庭”里学习、生活,这个“大家庭”是什么样,老师是什么样,家长们都会非常好奇。

而我却害怕,甚至排斥。我在害怕什么呢?小忽刚离开我们不到半年,我瘦得像个纸片人,内心深处的孤单,时时让我感到单薄无力。我害怕人群,也害怕任何需要夫妻俩共同面对的场合。

是的,我害怕我是“一个人”,我害怕别的家长“成双成对”。

那时我最大的希望是,来参加见面会的家长,不都是成双成对,这样我就不会显得太突兀,我就不会觉得自己太孤单。可是我又深知,这是孩子第一次“单飞”,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哪有父母不成双成对地来参加呢?

越害怕越紧张,那个傍晚,我紧张得没有吃一口饭,穿着一身素黑的衣服,内心慌张、表面镇定地走进了幼儿园。

我避开人群,在班级里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人坐下来。

想起那场见面会,我就一种感觉:真漫长啊!因为我在忍受着漫长的煎熬。

看着老师们春风满面、家长们神采飞扬的样子,我越发地感觉到内心深处挥之不去的凄凉紧紧地攫住我。

我无力反抗,任自己黯淡着。

直到家长自我介绍环节时,一对夫妻给我带来了一丝光。

当时听着家长们讲着他们各自的家庭故事,我心里反反复复地想着,不知花生会在幼儿园这个新家庭里和怎样的小朋友交往呢?那时因为担心、不安,内心更加地不平静起来。

那对夫妻深深地吸引了我。妻子怀了二胎,挺着大肚子,丈夫温文尔雅地做家庭介绍。通过介绍,可以感受到他们夫妻情投意合、举案齐眉,重要的是,在教育孩子方面,他们的理念与我的三观契合。我想,他们的孩子一定也是个可爱懂事的孩子,也许可以成为花生的好朋友。

有了这样的想法,见面会结束后,我就情不自禁地走在那对夫妻的后面,我想跟他们打招呼。我甚至在大脑里飞快地组织语言,希望第一次与他们交谈,既不显得唐突,又彬彬有礼。

但我的大脑一片混乱。要不是为了花生,见面会一结束,我肯定是赶紧往家奔去。

是啊,我是为了花生能交到一个好朋友,这样会让我担忧的心得到一丝安慰。

最终,我还是鼓足勇气追了上去。

我的心怦怦直跳,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开的口:“益之妈妈,你好,我是花生妈妈。”

“你好呀,花生妈妈。”益之妈妈温柔地对我笑着。

这时他们夫妻停下了脚步。

我赶紧将自己的心里话和盘托出:“刚刚在家长会上,听到益之爸爸讲的那些教育理念,真是特别让人感动,正好和我的想法一样,所以就想认识一下你们俩。”

我显得很紧张,表情可能也挺僵硬的,其实我就是莫名地害怕,但是我努力保持镇定自若。因为我不想被他们察觉,我怕他们觉得我奇怪而拒绝我。

“花生妈妈,我和益之爸爸正好说起你呢。刚刚听你说你的职业是绘画和写作,你真棒!我们俩都是理科生,没啥艺术细胞,可是很喜欢你们搞艺术的。”益之妈妈依旧那么温柔地对我说着话。

“谢谢你们,以后咱们可以常常联系呀,也希望花生和益之能做朋友,我猜他们俩一定会投缘的。”

“哈哈,我们益之超级喜欢小汽车,花生是不是也喜欢?”

“对呀,他可喜欢了,还喜欢恐龙。”

我们就这样从孩子们喜欢的东西开始了轻松而自在的聊天。

“对了,花生妈妈,你们现在住在哪里呀?”

“我刚来深圳不久,在学校附近租的房子,就在那儿……”我指向幼儿园后面的高楼。

“哦,原来在这边呀,那你们挺不容易的,华侨城这块的房租可不便宜。”

“是呀,你们家住哪里呀?应该也是在这附近吧?”

“嗯,我们家就在你们家前面一点,也就是转过路口那边的那栋楼。我们俩是高中同学,大学毕业后就来深圳了。”

“真是太美好了,看得出你们夫妻俩感情很好。我和花生爸爸也是高中同学……”

刚把“高中同学”这几个字说出口,我就有点后悔了。我怎么脱口就说起了小忽呢?我不该这么接话的,如果他们问起小忽,我该怎么回答呢?

我正在后悔不迭,益之妈妈就问到这个问题:“真的呀,太有缘分了,花生爸爸今天怎么没来呀?”

那一刻,我的心“突突”地跳个不停。我想说点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停顿了好几秒,我不自觉地低着头,两只手紧紧地攥在一起,然后小声地回答了他们:“他离开了。”

很显然,他们俩并没有听出来这个“离开了”的意思,所以他们问我是回武汉了吗。他们问得漫不经心,我的双手再一次紧紧地攥在一起,我能感觉到每一根手指都是冰凉的。

这是小忽走后我第二次对陌生人说起小忽的“离开”,我从未想过我会对陌生人说起这些,因为我不想博取别人的同情。我也不愿意丧夫或者丧父这件事,变成我或者孩子今后人生的一种标签。我想靠自己的努力,获得一种尊重。

但是转念一想,为了花生,我心里真的完全没有一丝其他的想法吗?如果没有,我为什么要主动找益之的父母,甚至还希望他们的孩子和花生做朋友?

而在这之前,我为什么要告诉老师,花生刚刚失去了爸爸?我的内心是不是希望他们能对这个孩子多一些照顾,多一些爱?我想是的,我自私地希望老师能多偏爱一下花生,也自私地希望花生能和温顺善良的孩子做朋友。

因为我担心花生,我希望花生得到更多的照顾和关爱。

我轻轻地放开攥紧的手,对他们夫妻说:“我先生前几个月在深圳病逝了,我们来深圳就是为了在这边的港大医院看病。他走后,我还不愿回武汉。因为还要继续工作,所以就提前把花生送幼儿园了。”我顿了顿,又说,“我说这些,但愿没吓到你们,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希望如果可以,将来在学校里花生能和益之做朋友。”

说完这些,我微微一笑。路灯和月光温柔地洒在我们三个人的身上。

我知道我说这些,对他们夫妻来说,会感觉有一点沉重。其实我也可以直接说“他在忙”,或者说“他回武汉了”,更或者可以说“他出国了”……我其实可以不用这么诚实地说出实情。可是,这就是我,喜欢用直接面对的方式来对待生活里发生的一切,我总觉得谎言终究是骗不过自己的心的。

根据我的观察判断,加上我的直觉,我坚信眼前的这对夫妻一定不是那种喜欢刨根问底,喜欢八卦我故事的人。

而且我相信他们也一定能感受得到,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博取同情,而仅仅是一个独在异乡的母亲,笨拙地想为刚刚失去父亲的孩子去争取一份同龄人主动的关爱。哪怕只是打个招呼,哪怕只是课间活动时能一起玩。

我也坚信,他们一定不会直接告诉他们的孩子主动去和哪个男孩玩,因为他没有爸爸。

“别担心,我回家一定跟益之说说的。小朋友们会很快融入集体生活的,你也别太多虑!唉!真的太不容易了,辛苦你了。其他的我不说了,要好好的,深圳是个很好的城市。”益之妈妈说着说着走到我的身边,还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后背。

他们真的没有多问我任何问题,只是一直给我介绍着幼儿园附近的各种便利设施,告诉我深圳还有哪些值得一去的地方,还约我周末带孩子一起骑滑板车。最后,我们互换了微信,挥手道别各自回家。

看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我紧张的心也舒展开了。我意外地发现,当我主动走进新生活,来自这个世界的善意是那么让人感到温暖。

随后便迎来了花生开学的日子。

我把花生送进幼儿园大门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牵着老师的手上楼的背影。他时不时转头看向我,一边和我招手,一边又撇着嘴巴,一副快要哭的模样,我的心忽地一下特别酸。我努力挤出笑容,回应着他的招手,眼泪终究是没忍住,在眼眶里打着转。

直到他的背影渐渐地消失在我模糊的视线里,我才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去。转身的刹那,我再也憋不住了,“哗”的一下,眼泪流了出来。

在那一整天里,我满脑子全是我的花生。我不知道他在学校里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哭,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更不知道他有没有交到朋友。我越想越坐立不安,心神不宁。

到了下午,我不停地看时间,终于挨到了幼儿园快放学的时间,我早早地来到校门口。孩子们正在老师的统一指挥下,手拉手地排着队。

我踮起脚,到处找寻着那个小小的身影,他一定也在盼着快快飞到妈妈的身边吧。找来找去,我在小朋友们长长的队伍里找到了我的花生。确切地说,我是先看到了挂在花生书包上那个摇摇晃晃的黄色小松鼠,然后才看到了花生。那个玩偶是小忽在迪士尼里给花生买的,我一眼就认出了。

花生的大书包一直被后面的一个孩子拉着,他只好很吃力地把身子往前倾斜地走着。他的脸上没有什么笑容,眼神一直在搜寻着我的身影,直到和我四目对望时,才露出了甜甜的笑。那一刻,我的心又酸又暖。

花生跟着队伍,往校门外走着,他没有像别的孩子那样大声喊着自己的妈妈、外婆或者爸爸,而是一直远远地对我笑着。如果看向我的视线被别的孩子挡住了,他就会探出身子,继续看向我的方向。走出校门,直到和老师说了再见以后,他才笑着连声喊着“妈妈”朝我奔来,跑到我跟前,第一时间紧紧地牵住我的手。

那一刻,我的心像一下子灌进了温柔的潮水,我一把将花生抱进怀里。花生用双手环抱住我的脖子,小脸蛋在我的脸上贴了又贴。我转过头一直亲着他的脸,然后他告诉我:“妈妈,我们班今天有个小男生哭了很久,他一直说想妈妈。”

“哎呀,那你哭了吗?”

“我当然没有啊,但是他哭得太伤心了,其实我都快要哭了,但是我没有。我还交到了一个好朋友,他和我一样很喜欢小汽车,他的名字叫‘益之’。”

“益之”,这是个多么美好的名字呀!听到花生这样一说,我的心里又泛起蜜一样的甜。

我就这么看着花生开心地笑着给我讲幼儿园里发生的故事。他的小嘴一直不停地讲着,完全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我们牵着手,边走边说,我感到心情特别晴朗。花生不知道,他的妈妈一整天都在做着哑巴,而这一刻,却想和他说个不停,快乐得像一个小孩。

回到家里,爸妈也和我一样兴奋,问了花生好多我已问过的问题。花生放下书包后,给他们一一复述了一遍,偶尔还会提及一些刚刚忘了和我说起的事情。

我们这个被痛苦笼罩的家,因为花生的放学归来,一下子变得温馨而美好,我们每个人的心里好像都有了期盼和希望一样。

厨房里,再次响起了锅和铲撞击在一起美妙的“交响曲”;阳台上,妈妈在斜阳的余晖里收拾晒了一天的衣物;客厅里,花生贴着我的手臂,让我给他读关于恐龙的书籍。

深圳的傍晚总是那样美,夕阳的余晖温柔得就像少女脸颊的绯红。我看着它一点点爬上我的书桌,轻抚我的书、我的画,直到我的桌角,然后光顾客厅里的每个角落,最后又悄无声息地在不经意间慢慢退场,一直退回到远处的海面之上。接着和海水缠绵在一起,又暧昧地消失在天边的蓝紫色云层里。等到我起身来到阳台上时,我发现路灯已经亮了起来。

看着这般带着诗意的人间烟火,我的心里不禁泛起了久违的幸福感。那是一种知足的幸福感,仅仅来自一缕夕阳的余晖。

尚好的岁月里,我和花生彼此依存,彼此相爱,虽然我们心中都带有哀思,但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我们似乎更珍惜着眼前点滴的美好。

此刻我一边享受着这难得的幸福带来的温存,一边又清醒地提醒自己,长期漂泊异乡必定不是长久之计。可人真的很难在感受幸福的那一瞬间去做一个改变现状的决定,更何况很多决定都可能改变人生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