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涛的老母亲一转眼已经来了个把月了。
从前老太太到儿子这里来,别的都不关心,只反复唠叨一件事:什么时候要孩子?老人的心目中,当然孙子是第一要紧的。后来李维华被她弄得烦了,见了老太太就躲,整天整夜地不回来。任涛说:“妈你这是何苦?你媳妇她是个要工作不要家的人,怀过两胎都流了,现在要怀也怀不上了,你就只当没我这个儿子,指靠我弟我妹他们给你生孙子外孙吧。”
老太太说:“我不信她就怀不上。你们俩身子骨都壮壮实实的,勤着点儿亲热亲热,想怀什么怀不上?从前你那个姑奶奶,五十出头还生下个胖小子呢。”
老太太就掏出那些从四乡八邻搜罗来的树叶草根之类的偏方,在儿子家的煤气灶上坐个小瓦罐,见天地熬药汤,熬出一屋子苦苦的怪味。熬完又逼着任涛喝。任涛却不过老母亲这番心意,只得硬了头皮一碗碗咕咚下肚。
这还不算,老太太每天都要给李维华留出一碗,叮嘱儿子等维华晚上回来让她喝。任涛嘴上噢噢地应着,晚上老太太一睡,他就偷着把药汤倒了。出于男人的自尊,他不想求着李维华什么。一个女人如果能够从容不迫连刮两次胎,那她一定有一颗刀枪不入的心,求什么都是白丢面子。
再后来,老太太知道劝也无用,长叹一声罢休,整整十年没有到任涛这里来住过。她在老家对亲戚邻居抱怨说:“女人当大官做什么?男不像男,女不像女,日子过得比尼姑还寡淡,真是没意思啊!”
今天是老太太的寿日,而且是大寿:虚岁七十一,整岁七十。但是有一样很忌讳的事,那就是老母亲的寿日和老父亲的忌日恰恰是在同一天里。为着这个原因,老太太一向是不肯为自己做寿的。之前几天她还郑重其事对任涛说:“你爸忌日那天,你可千万别沾荤腥,让你媳妇也别沾,要不然我给你爸烧纸就白烧了,他在阴间里收不到的。”
任涛心里好笑,嘴上却是唯唯诺诺,想一天不吃荤腥也没关系,让老母亲遂个心愿吧。
一早儿子媳妇上班之后,老太太就在家里忙碌开了。先是把儿子收藏着的老头子的遗像找出来,在自己小房间里摆好,恭恭敬敬上了香,拜上几拜,嘴里还念叨:这是替儿子拜的,这是替女儿拜的,这是替孙子们拜的……替媳妇女婿拜的……而后在一只破脸盆里烧纸。也不知道她从哪儿弄到的黄表纸,一只只叠成金元宝的样,小小心心往火盆里扔,看着它们在瞬间被火苗卷进去,化为灰烬,飘飘地升浮到半空。
老太太这一烧不打紧,邻居看到了青烟从任家的窗口往外冒,又闻到刺鼻的烟火味,以为是任老太太糊里糊涂把家里烧着火了,慌慌张张就打“119”电话报警。救火车一路尖叫着驶进小区,下来几个消防队员直扑任家大门,才知道虚惊一场,老太太早把黄表纸烧完了。
任涛接到电话赶回家,哭笑不得说:“妈你要烧什么东西也该等晚上我们回家,万一真着了火,你说你怎么逃得下楼?”
老太太忿然回答:“你媳妇是市长,要赶上她回来,她肯让我烧纸?她会说这是迷信!她会拦着不让我动!”
任涛说:“她不会。”
老太太梗着脖子:“她会!她那人铁面无私!”
任涛苦笑笑,不再跟老人犟下去。
中午任涛在家里陪母亲吃饭,下了两碗青菜木耳面,连猪油都没放。老太太边吃边侧了耳朵听门外的动静,任涛知道她心里其实是盼着李维华也能赶回来的,吃好吃坏是小事,做小辈的表示个孝顺意思,老人就开心。任涛便闲聊似的说起了上次给李维华过生日的事,其用意也就是劝解母亲:一个连自己生日都忘在九霄云外的大忙人,她怎么可能记住别人的生日?
老太太说:“你的意思我都懂,我就是可怜你,说话也是五十岁的人了,要家没家,要儿没儿,将来我一死,你连个投靠的地方都没有。”
任涛打着哈哈:“我办了公司,有钱,将来投资办个养老院,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再享福不过。”
老太太就摇头:“钱是个什么东西呀?纸啊!一阵风能刮走,一把火能烧光,哪比得上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骨肉呢?”
任涛说:“亲骨肉也未必都可靠。妈你是不看报纸,如今父子之间、母女之间上法院打官司的有的是,不都是为个钱吗?”
老太太摇头叹气:“现在的人真是怎么了?如何连个面子都不要的呢?”
下午任涛在公司里,接到李维华打过来的电话,说是晚上要在古都大酒店宴请一个兄弟市的参观访问团,实在无暇回家替任涛母亲过生日,她已经在宴会厅隔壁的小单间里订了蛋糕和生日面,让任涛下班后把老太太接到酒店。
任涛不冷不热地说:“真是多谢你了,还记得我妈的生日。”
李维华解释说:“我不是不想着她老人家,我实在身不由己。”
任涛说:“我没有怪你,你今天就是不打这个电话,我也是意料之中的。”
李维华的语气有点哀怨:“你这话不就是在怪我吗?”
任涛回答:“随便你怎么想。”
放下电话,任涛心里又后悔,感觉话说得有些重。李维华的确是身不由己,一个女人当上了这个级别的干部,她就得付出比男人多得多的辛苦和努力。况且她毕竟还把老母亲的生日记在了心上,费心劳神地想出这么个公私兼顾两全其美的主意。任涛多多少少受到了感动。
四点多钟,任涛把公司里的事情交待给秘书,早早开车回家。半路上他绕到城北育红幼儿园,刚好赶上园里放学,秦小仪送几个孩子过马路。
“嗨!”他摇下车窗,朝小仪喊了一声。
秦小仪送走孩子,笑嘻嘻地跑过来。怀孕一个多月,她除了面色有点发黄之外,别的看不出什么变化。
任涛打开车门,让秦小仪坐了进去,责备道:“你怎么还能跑?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自己一切都要小心。”
秦小仪嬉笑着回答:“知道啦!都说过几十遍了,烦人不烦人?”
任涛也笑起来,自嘲说:“跟你在一块儿,我就成了幼儿园的老师,担心你摔着,又担心你饿着,一颗心捏在手里呢。”
秦小仪身子靠过去,头枕在他肩上,手握着他的手,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任涛抬起胳膊把她的脖子圈住,低头嗅她发丝里的香波味,许久都不说话,真想就这么手握手地坐到天黑。
过了一会儿,秦小仪身子一矮,把头从他胳膊弯里挣出来,轻轻说:“晚上去我那儿?”
任涛嘴里“啧”地一声:“今晚不行了,我是来跟你说一声的。我母亲过生日,我得陪陪她老人家。”
秦小仪睁大眼睛:“真的吗?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我该给她买份寿礼才对。”才说完,立刻又意识到自己的身份,眼睛黯淡下去:“还是不知道的好。真要是买了东西,你回家怎么对她说呢?”
任涛冲动地扳过小仪的脑袋:“就说你是我的妻子,真正的妻子!会有一天我要跟她说明白的,也要跟李维华说明白的,小仪你相信我!”
小仪笑起来:“什么妻子不妻子啊?我不是说过了这辈子不会结婚吗?我喜欢当单身妈妈,一个人把孩子养大。你最好还是尊重我的愿望。”
小仪说着下了车,依旧是一路小跑着穿过马路,回她的幼儿园,发丝飘飘的,从背影上丝毫看不出沮丧或者气恼之类。过了马路之后,她又转过身来,笑着对任涛摆手。
任涛感慨地想,世上有的是好女人啊!她们朴实得像一粒沙子,不经意地撒落在世界的角落里,很容易地就被忽略被筛漏了。他想他要加倍地爱护秦小仪,把她当自己的眼珠一样呵护。他要把一切事情对李维华说个明白,是打是罚随她的便,只要小仪别受到伤害。
任涛回家,对老母亲说了要去酒店吃饭的事。老太太嘴里抱怨他们花钱太多,心里还是挺高兴,一个人钻进房间里,头发沾了水梳得溜光水滑,又换一身簇新的烟灰色夹衣,外面罩着一件黑色针织羊毛开衫,脚上是一双咖啡色软底皮鞋,耳朵上还戴了一对碧绿可爱的翡翠耳插,一副富富态态风风光光的样子。任涛跟母亲打趣道:“怎么一眨眼变成个华侨老太太了?”老母亲乐呵呵地说:“你媳妇好歹是个市长,我当妈的不能丢她的面子。”还咨询任涛:“你看我这身颜色配不配?”
任涛见母亲高兴,心里跟着也高兴。开车到了饭店,才把老太太扶出车门,里面总台小姐已经眼疾手快,一个电话拨给了正在楼上陪着客人谈话的女市长。做媳妇的不敢怠慢,道声“对不起”便快快下楼,刚好赶在老太太进电梯前迎着了她。原来这是李维华事先跟小姐招呼好了的。老太太这一下觉得很有了面子,满脸皱纹更是笑成一朵**,一手拉儿子,一手拉媳妇,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幸福的家庭了似的。
李维华预订的小单间刚好就在宴会厅的对面,单间小门跟宴会厅大门只隔一条过道。任涛是生意场上的人,古都大酒店进进出出也不知道有多少次了,角角落落没有不熟悉的地方。倒是老太太处处感觉新奇,沿途东张西望,只恨眼睛不够用。李维华便尽心尽意为她做着向导,指点着告诉她这个那个——脚下地毯从哪儿运来的,墙上字画值多少钱,灯具是什么材料做成,天花板上那两个圆圆的铁玩意儿干什么用……李维华边说边拿目光去扫任涛,看他怎么表示。任涛明知她在看他,故意侧转着脸,不表露任何感情。
后来老太太惊喜地发现窗台上还有一盆精致的黄杨木盆景,孩子一样扑了过去,要看清楚人家是怎么把树干树枝修整成这么好看的。李维华趁机碰碰任涛的手,问他:“怎么样?觉得还满意吗?”
任涛看看她,贴近她耳朵,吹气般说了两个字:“多谢。”
李维华笑笑,转身吩咐餐厅小姐上菜,又说她要到市府客人那边应酬一下,回头再过来。
先上来的是一只蛋糕,不大,却做得漂亮,一圈粉色花朵围了一个鲜红的“寿”字,颇有点喜洋洋的气氛。老太太啧着嘴说:“真难为她想到。”
接下来上了八只冷食小碟,除一碟芹菜香干和一碟香菇之外,余者都是鸡鸭鱼肉海鲜之类荤腥物事。老太太的笑容就不免发僵,偷偷用眼睛去看任涛的反应。任涛叫住上菜的小姐,问她菜单是谁订的?小姐回答是李市长。小姐说:“有问题吗?”任涛挥挥手,不置可否。
任涛和母亲对坐着,两个人都不说话,也不动筷子。
对面宴会厅里已经渐渐热闹起来,传出阵阵掌声和笑声,还有什么人在发表即席讲话,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后来李维华也凑趣说了两句什么,下面是一片开心的笑。
片刻之后,李维华满面笑容地离开大厅走过来。她大约已经被人灌下了两杯酒,两颊泛出不正常的酡红,目光也比任涛平常见到的更加明亮。
“你们怎么不吃?”她高声大气地说,“任涛,我不是让你不必等我,先陪着妈吃的吗?”
任涛抬眼看看她,忽然问一句:“记得我妈前两天嘱咐我们的话吗?”
李维华一愣:“嘱咐什么?”
“今天是我父亲的忌日,我妈在这一天从来不碰荤腥,她要求我们也不碰,否则父亲收不到她烧过去的纸钱。这话我是跟你说过的。”
李维华“啊”地一声:“我忘了。我还特地点了这个饭店里最好的菜。”
“不是忘,是你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李维华忽然情绪急躁起来:“不就是这么一丁点小事吗?你知道我每天脑子里要记住多少大事?中央的,省里的,市里的,还有下面那些区县单位……我记得头昏脑涨,恨不能在肩膀上再装一个脑袋!我不可能把家里的事情再搅和进去!”
任涛笑笑:“所以你今天在表演。你想扮演一个细心体贴善解人意的妻子。可惜你从来不是这样的人,起码对我不是。”
李维华满脸通红地坐在任涛对面,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太太生怕儿子和媳妇翻脸,一个劲地打着圆场:“没事没事,都怪我老糊涂,迷信!人死了哪还能用到钱呢?也就是个心意罢了。什么荤腥不荤腥的?吃,吃,都吃!这么些好菜,不吃才是作孽。”
老太太筷子抖了半天,夹起一块香菇,颤颤地放进口中,连声称赞它的味道。
李维华缓过一口气,幽幽地看着任涛:“我承认今天是我对你做的一种姿态,我用心良苦,只为了维系住我们之间的感情……没想到事情弄成这样。”她摊摊手。“我不相信你对这一切会不理解,你从来都是个聪明人。”
任涛说:“我只是不喜欢做戏。如果你没有真的把你的家人放在心上,又何苦勉强自己来扮演角色。”
老太太急得用筷子点住任涛:“你还不给我闭嘴!维华是当市长的人,怎么说你也要给她留面子!”
任涛张开两手,半空中往下按了按:“好吧,看在我妈的份上,今天的事情到此为止,谁也不许再提。从现在开始,我们仍旧还是幸福的一家人。”
李维华站起身,张罗着找切蛋糕的工具。“刀子呢?小姐!”
进来一个穿丝绒旗袍的领班模样的女孩子,悄声在李维华耳边说了几句什么。李维华点点头,把刀子交给任涛:“我得到那边去一会儿。求你让妈把这顿饭吃完。我会让厨房重做几个素菜端过来。”
老太太眯缝了眼睛看着李维华匆匆出门,叹口气说:“维华她不容易,一个女人家。”又责备任涛:“不是冤家不聚头,老话说得一点都不错。你们两个人在一块儿,磕磕碰碰也二十多年了,臭脾气怎么一点都不改呢?”
任涛笑着,静听着老母亲的数落,一边拿刀子把蛋糕切开,送到老太太跟前的碟子里。大酒店里特制的鲜奶蛋糕,味道自然比老家县城作坊里的东西强上百倍,老太太吃到嘴里,越发的感慨良多,联想起任涛小时候家里吃的都是些什么粗食,又可惜老头子死得太早,没有能够享到今天的福。最后还总结出一条真理:世上人的命终没有十全十美的——想好好过日子的人没权没钱;有权有钱的人又不会好好过日子。“人就是这么贱啊!活到我这个岁数才能马马虎虎明事理,待到明白了事理,腿一蹬又万事不管了。”
说到这里,老太太忽然转了话题,问任涛:“饭店里不会没有厕所吧?”
任涛差点儿没笑出来,他觉得老母亲这种问话方式非常有幽默感。他抓住老太太的胳膊,一直把她带到过道尽头的洗手间,因为男女有别的原因才没有跟进去。
问题偏偏出在任涛没有陪着进去。大酒店的洗手间太讲究干净了,老太太进去之前,打扫卫生的勤杂工刚刚拖过一遍地,瓷砖地上不免湿湿的滑滑的。老太太平素穿惯了布鞋,这天为赴宴特地换了一双皮鞋,走起路来脚趾就抓不住鞋底似的,颤颤巍巍走了几步,感觉着脚下往前“吱溜”一下子,身子已经凭空歪出去,重重摔倒在地上。
任涛守在门外,听得里面动静很大地一响,心知不妙,也顾不上女厕所不女厕所的了,推门就冲了进去。老太太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因为后脑勺着地的缘故,人闭了眼睛一动不动,看上去就如同死了一样。任涛这一吓,头里面“轰”地一声炸开了,冲到门口大叫:“快来人帮忙!”又折回去抱起老母亲,没命地往楼梯口跑。
一时间整个二楼餐厅内外轰动,小姐们纷纷拥上来帮忙,按电梯的,打电话的,帮着任涛抬手托脚的,个个紧张得不行。李维华听到动静赶着过来,一见老太太昏迷不醒的架势,吓得脸都脱了色,顾不得招呼客人,跟着一群人挤进电梯。
出得大堂,酒店的一辆小型中巴已经停在门外。任涛抱着老太太一抬腿就上了车,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大的蛮力。李维华紧跟上去,一边关了车门,吩咐开到最近的医院。一路汽车风驰电掣,任涛脸色铁青,拒绝回答李维华的任何问话。
前后不过十分钟时间,老太太已经躺到了急救室里。没等医生做完检査,她自己悠悠地又醒过来了,原来是后脑勺受到撞击,暂时的昏迷,并无其他严重问题。可是因为身子倒下去的时候一只胳膊下意识地支撑了一下,小臂骨折。这是老年人摔倒后常会发生的事,不幸中的大幸。
接骨,上石膏,固定夹板,又打了止疼针,一场忙乱才算过去。老太太被折腾了个够,躺在**还安慰任涛:“没事的,骨头断了还会长,能吃能喝就是好人一个。”又说:“你可千万别怪维华,她是好心要让我寻个开心,我只不该出风头穿那双皮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