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流程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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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仲达把田中清信子的那封来信揣在口袋,从区里找到市里,从市里又找到规化局、文物局、文化局、统战局,甚至民政局。能烧的香他都烧过了,能拜的菩萨他也拜过了。他讲那个风烛残年却因“诽谤罪”被告上法庭的日本侵华老兵田中三郎,讲三郎的侄女、温顺善良而又柔韧不屈的清子小姐,讲那个被打伤后装进邮政袋投入水塘的姓马的青年,而他总是把最后的结束语落在那把沉入塘中的日本刺刀上。关键在那把刺刀,他想要挖到那把刀,他想为清子小姐、为死去的中国人和活着并且忏悔了的日本人找到那把刀。他说得口干舌燥、声带嘶哑、嘴唇开裂。他在演说中不断地总结经验丰富词汇,以至于开口就是一篇极好的演说词,他完全可以凭着这篇演说词在某次比赛中获奖。有很多时候他在演说的过程中被自己打动,弄得喉头哽咽、鼻塞声重。

当然他也感动了一大群与此事无关的人,他们无一不对东京最高法庭的做法感到愤怒,对清子小姐和他林仲达的努力抱以赞赏和同情。但是他们爱莫能助。他们不是决策人物,或者他们仅仅是他们那个部门的决策人物,他们不可能去指挥和支派别的部门的人,更没有权力为一把小小的刺刀去兴师动众地开挖一处填平多年的池塘。

林仲达完全能够理解他所遇到的一切。如果他为了这些人只表示同情、不伸手援助而生气和发怒的话,那就是小妹或小弟,而不是林仲达了。毕竟他也是在政府机关里领过多年薪饷的人,换一个身份他也会是同样的态度。他之所以滔滔不绝对他们演讲游说,其意义已经不在于取得帮助,而只是他的需要,他需要宣泄,需要把他心里想说的话说出来。

清子的那封信连同信封,已经在他口袋里磨得边角起毛、字迹模糊了。好几次他想给她回信,说明自己爱莫能助,可是他觉得无法落笔。他想象着清子小姐收到来信后的那副哀伤失望,心里就丝丝地疼痛,仿佛自己也跟着绝望,跟着落入深渊了似的。

闻清对他的失魂落魄不能理解,她劝他说,凡事尽到良心就行了,至于结果,那是个人的力量所没法控制的,比如她做产科医生,也就是负责让孩子平安出生,孩子生下之后会怎么成长,长大之后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她怎么可能去干涉呢?人家不骂她神经病吗?

“啊,你这个比方……不完全对。”林仲达表示异议。

“那你说应该怎么办?”闻清咄咄逼人地看着他。“你自己动手去挖?花钱雇人去挖?别说我们家花不起,就是有钱也挖不成,那又不是你家的自留地!”

“事情就难在这里……”

“那就别再想它。”闻清斩钉截铁地说。“给那个日本女人回封信,告诉她实际困难。其实说到底,她那个伯父也是两手沾了中国人的血的,他受这番折磨是报应!不是吗?”

林仲达心里想,女人大概是天生的排斥同性,闻清对田中清子从来就没有表示过一点好感。

一天上午,市侨联给日军侵华大屠杀资料馆的馆长林仲达来了个电话,请他接待一位来自台湾的老人陈波,据他们说,这位陈波曾经藏有一把日军大屠杀凶刀,抗战胜利四十周年的时候他代表全家将此刀捐赠给台湾历史文物馆。此番来中国旅游,他特意带上了这把凶刀的照片,是有心要给大陆有关方面提供日军大屠杀证据的。

林仲达接到这个电话,心里别别地跳个不停。军刀!又是一把军刀!我的天,一把什么样的刀呢?跟山本扔进池塘的那把刀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联系呢?凶刀的照片能不能为田中清子提供一点间接证据呢?

将近中午时,陈波先生由侨联同志陪着来到资料馆。此人约莫六十多岁,精瘦,面黑,脸上的皱纹如刀刻出来一样,大冷的天只在西服外面加一件夹里风衣,头发剃成“板寸式”,透过发茬能看见青溜溜的头皮,却是帽子围巾一概不用。他进门就抢着跟林仲达握手,很豪爽很熟稔的样子,彼此间像是一见如故的老友。

“田中案子的情况我都听他们说过了。”他指指侨联的陪同。“你是个当代侠士,不但在为日本人民做一件好事,更是为中国人,包括为我们在台湾的中国人做一件好事。”

林仲达连连道谢:“过奖过奖。”

陈波是个性急的人,不等落座上茶,马上就把照片拿出来给林仲达看。照片一共三张,一张是凶刀的正面,一张是凶刀的背面,再一张是刀柄的特写。彩色照片印制得非常清晰,尤其那张特写照,刀柄上镶嵌的铜块被人手摸得铮亮,嵌缝中依稀可见丝丝淡绿色铜锈,刻在铜块上的是几个歪歪扭扭的日文字:南京之役杀107人。

林仲达的眼睛像被炭火灼了一样,隐约听到“嗤”地一声爆响。“杀107人”——107个冤死的灵魂凝聚在刀口上,当年握这把凶刀的手会不会因此而肿胀流脓呢?

陈波介绍说,这把凶刀原为他父亲陈炳耀收藏。陈炳耀为原国民党第16军中将副军长,四九年去台湾后一直赋闲在家,很少跟外人交往,因此知道他家藏有这把刀的人也是寥寥可数。五十年代末,台湾有家电影制片厂拍了一部抗战题材的影片,曾经借这把刀当道具用,在片中出了几个特写镜头。有个日本人看见了,想尽办法打听到他家的地址,然后三番五次地上门拜访,死缠活磨要出钱收购,声称无论多高的价钱都可以接受。陈将军烦不胜烦,又担心这个日本人有点来历,软的不成之后会来硬的,无辜伤及他的家小,一年之中竟搬了四次家,以躲避骚扰。

七十年代初,陈将军去世后,出于好奇,陈波曾将这把刀拿到台湾索斯比拍卖公司估价。估出来的结果把他吓一大跳:此刀价值一百万美金。“林先生你知道,我陈某不是没有见过钱的人,可是当年一听值这个数字,我还是呆了,不敢相信。”陈波摇着头,面皮皱缩起来,整张脸孔更像是一颗核桃。“我当时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飞奔回家,把这消息告诉我的母亲。本意是让她高兴高兴,结果母亲还误会了,以为我要出卖这把刀,喝令我跪在父亲遗像前赌咒发誓。”他“嗬嗬”地笑出一脸风霜,显然为如此懂事理明大义的母亲自豪。“我当然是不能卖,给我多少钱也不能。这把凶刀下死了多少人啊,那些人的冤魂不会散的,我如何忍心拿他们去赚钱?真要想卖,五十年代我们家里最困难的时候,父亲就该拿它去换钱了。”十年前,恰逢抗战胜利四十周年的前夕,陈波的老母亲去世。临终前老人家交待要把凶刀献出来给国家保存。捐赠那天有关部门还举行了颇隆重的仪式。陈波手里的这些照片,就是在捐赠那天拍下来的。

如此说来,这把“百人斩”凶刀跟田中三郎的亲历以及山本投入池塘的那把刺刀应该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但是林仲达感念陈波先生的一番心意,又敬仰陈家两位老人的深明大义,执意要请陈波和那位侨联同志吃饭。资料馆没有这笔意外开支,林仲达自己掏钱,带他们去吃了个四川馆子。陈波先生跟林仲达交上了朋友,答应回台湾再帮他收集一些有关资料,传真过来或者邮寄过来。

送走客人之后,林仲达为责任心驱使,当即又骑车赶到市郊的第二历史档案馆,一头扎进翰如烟海的抗战资料当中。他查到了当年国民政府审判日本战犯的原始档案,其中有关“百人斩”凶刀的记录就有四个:

1937年12月,南京沦陷前夕,日军第16师团向井敏明和野田毅两少尉约定,从无锡向南京的一路上进行杀人比赛。结果向井砍杀了106人,野田砍杀了105人。

南京陷落时,首先攻入南京的是谷寿夫率领的日军第六师团。该团大尉军官田中军吉是一个狂妄的军国主义分子,从南京城南的何庄到江东门军人监狱及水西门之间,他用自己的“助广”军刀一气砍杀了300名中国人。

1945年冬天,在中国境内投降的日军尚未完全解除武装,时任国民党第16军某营营长的金志成奉命去河北定县接收日军第一旅团的全部军马。军马移交完毕后,日军联络官代表旅团长向金志成上交了10把军刀。当时金志成每把刀都抽出来看过,其中就有这把刻有“南京之役杀107人”的凶刀。之后他将这些刀上交军部……

记录到此为止。林仲达想,一定是时任16军中将副军长的陈炳耀留下这把“百人斩”凶刀作为收藏,最后从大陆撤退里又带到了台湾。至于这把凶刀的主人姓甚名谁,当时没有追查,更没有法庭审判记录。这个罪恶的屠夫估计做了“漏网之鱼”,得以逍遥法外。五十多年过去,他会不会还在世界的哪个角落里战战兢兢活着呢?

林仲达想,凭他个人的力量,凶刀主人的下落问题只能永远是一个谜了。但是刻在凶刀上的血证却是明白无误的,给田中三郎的官司提供一种间接证据也是可以的。他决定把这三张彩照复制一下,连同他刚才查到的“战犯档案”,一并寄给清子小姐。

至于清子急需找到的那把卷了刀刃的刺刀,林仲达暂时还是一筹莫展。

寒风中的一天,林仲达骑车去市文物局送一份材料,路过电力局前面的那片空地,忽然觉得跟往常有点异样。他心中一动,慌忙下了车走过去看,就见空地临街的一面被蓝白两色条纹的塑料布拦了起来,空地上已经开进去一支民工队伍,正在清除树根啦、水泥残渣啦、建筑废料啦什么的。另外的一辆载重卡车拖来几根半人高的水泥空心管,一些装卸工正哼哟哼哟地打着号子往下卸货。

林仲达拉住民工中一个工头模样的人,先敬上一支烟,待对方点着了,吸进去一大口了,才和和气气地讨教:“请问这里是要干什么呢?盖楼吗?”

工头操着浓重的苏北口音说:“盖什么楼哟,真是盖楼就没得我们的份了。这是挖地,埋水管。”

“什么水管?”

“你自己不看见吗?那么粗,自然是下水道的排水管了。”

有那么两分钟的工夫,林仲达恨不能摘下自己的帽子、围巾和手套拋到天上,以感谢上天对他的眷顾!老天爷,可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呢!他心里打的就是挖这片池塘的主意啊,怎么偏就有人来挖了铺下水道呢?

“什么时候动手?”他笑逐颜开地问那个工头。

工头又狠狠吸一口烟:“这就动手了。包工的活儿,干早干晚都是自家的事,早干完早拿钱啊!”

“一点不错,趁天气好动手,别赶上来场雪,误了事。”林仲达附和道。

工头有点异样地看了他一眼,大概奇怪这人对挖地埋水管的事怎么比自己还急迫?别是他家的下水道不通有年头了吧?

林仲达骑上车,一身轻松地往文物局赶。送完材料,一杯茶都来不及喝,马上就要回去。文物局的一个科长是听他讲过田中清子的事的,跟他开玩笑说:“老兄上次来的时候忧心忡忡,今天却是一副吉星高照的样子,别是那把刺刀挖到手了吧?”

林仲达打着哈哈:“有希望,有希望。”

科长笑道:“有希望?老愚公搬大山感动了玉皇大帝?”

林仲达说:“为什么不呢?神话这东西,你要是信它有,它就真的能有。”

科长望着林仲达的背影叹气:“老林是个好人,可惜太书生气,邪魔了。”

林仲达回到资料馆,把手头要办的几件事对老李老于小蔡他们交待了一下,又顺便买一份盒饭,就着办公室里的茶水吃了,骑上车再次出发。他打定主意要在挖下水道的工地上死守几天,把民工挖出来的每一锹土都过过目。这是寻找那把日本刺刀的唯一机会了,有一丝半毫的希望他也不能放过。

他到工地的时候,丈把宽的一长条地皮已经挖开,民工们个个干得脱剩一件单衣,手里的大铁锹挖下去就是一大畚箕土。工头倒是穿一件小袄,头上还装模作样地戴顶鲜黄色安全帽,拿着皮尺和标杆这边那边地丈量着,跳来跳去活像只猴子。

林仲达在坑洼不平的工地上踮了脚行走,让开那些硌脚的砖瓦碎块,一边还留神别让民工的铁锹扬起来铲着他的头。工头看见他就笑起来,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

“老哥又来啦?”

林仲达笑答:“又来了。”

工头将他上下打量几眼,“噢”地一声,自作聪明道:“我晓得老哥你惦记这点工程是为什么了,你是玩古董的!想看看能不能挖到几件破碗碎盘子?”

林仲达拍拍他的肩膀:“你聪明!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工头得意起来:“那当然,我也不是头一回跟你们这些人打交道了,回回在城里做地基工程,屁股后头都要跟几个捡破烂的。听说那玩意儿弄好了能值大钱?”

林仲达点头:“有些古瓷片是很珍贵,可惜你这工地上捡不到。你们挖的这块地原先是个小池塘,五八年大跃进那会儿才填上。”

工头恍然大悟:“我说这土咋的这么松呢,一锹挖下去能挖个栽树的坑!哈,五八年才填上的!”又疑惑地瞅着林仲达:“那你老哥要找的是……”

林仲达就把自己想找的东西大致说了说。

工头啧着嘴:“怕是不一定能找上。那池塘当年有多大?东西是从哪儿扔下去的?都不晓得!我们挖下水道就是挖这么个长条条坑,哪里就能巧巧的挖到了?怕是难。碰运气吧。”

林仲达也说:“碰运气吧。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哪!”

他这一下午半步也没有离开工地。工头挺照顾他,给他弄了根长铁条,他就冰凉冰凉地抓在手里,这里捅捅,那里拨拨,碰到可疑的小土堆,使劲把铁条戳下去,期待着能听到一声金属的响,或者感觉到铁条和刺刀相碰的力道。

天黑下来的时候民工们歇了工,穿上衣服,收拾收拾,往开饭的塑料窝棚里拥。林仲达本来也想走了,可是看见有人在工地边上拉电灯线,他就多了个心眼儿,找到工头问:“是不是晚上还要开夜工?”

工头说:“开!干到十点钟走人。包了工的活儿,多干多拿钱哪!”

林仲达于是决定陪着他们到晚上十点。民工们围了大锅狼吞虎咽吃饭的时候,他溜到附近小店里买了两个豆沙面包,将就着填肚子。工头为人倒还不错,看他一个人干咽面包,就招呼他过去一块儿吃饭。林仲达死活不肯。工头又出了个点子,让他放心回家,万一挖到刺刀,他留心帮他收着。林仲达也不肯。不为别的,他认为一个人忙着为赚钱干活儿的时候,眼睛里除了钱就再看不见别的东西了,他万万不敢把微微的一点希望系在这帮干活赚钱的民工身上。

后来工头只好给他端了一碗菜汤过去。工头眼睛里露出来的神情是颇带了一点可怜和同情的。

寒冬腊月的天气,太阳一下山就飕飕地冷。民工们都是些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吃饱了肚皮接着干活,冷着倒比热着合适。林仲达就不同了,到底上了几岁年纪,身体又不是太好,身上穿的还是平常坐办公室有火炉时穿的衣服,那份寒凛凛的冷就有点受不了。他只好四处走动着给自己找活儿干,铁条也不用了,借了把铁锹在手里,跟在民工屁股后面把那些挖出来的新鲜土一层层地拨拉,片刻也不让自己得闲。

约莫八点多钟的时候,埋头在土堆里寻觅的林仲达忽然听见闻清的声音:“仲达!仲达!”他直起身来,四下看,并不见闻清的影子。他想莫非是自己的幻觉幻听?可是闻清唤他的声音的确是有。他就拍拍身上的土,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出工地,绕到拦在路边的塑料围栏后面。闻清果然在!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左手拎着鼓鼓的一包什么东西,右手抱着他的大衣,东张西望地正着急呢。

林仲达走过去说:“你怎么来啦?”

闻清没好气道:“我怎么就不能来?你为人家日本友人的事忍饥受冻,心疼你的还不是老婆!”

林仲达问她怎么会找到这里?闻清就更加生气:“我是死人?不会找人问吗?我打电话问了你们单位的于姐,她说你在这里。我说你怎么回事?有事不回家不能打个电话说一声吗?以为你冷不丁又在路上发病了呢,害我差点儿没找到医院去。”

林仲达嘿嘿地赔笑,一个劲搓手:“我是故意不打这个电话的。这事……你看……守株待兔……是有点傻,可我别无办法。嘿嘿,小民一个呗!”

闻清恨恨地说:“家里这些人,谁也没让你这么操心过!”

一边说着,把大衣给了仲达,又蹲下去解那鼓鼓的棉包,原来里面包着盛放在保温瓶中的饭菜。

林仲达偷眼看着四下里来来往往的行人,怎么也不能习惯当街站着、抱一只保温瓶吃饭的狼狈样,这有点超出了他的生活守则。可是想想闻清巴巴地送了来,不吃未免要伤她的心,也就顾不得面子不面子了,转过身拿后背朝着大街,三口两口把饭菜扒拉下去。

闻清说:“今天是小妹在家里做的饭菜,难得呢!味道怎么样?”

林仲达尴尬地嗯嗯着。说实话,黑灯瞎火中一通大嚼,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都吃下去一些什么。

闻清收拾了保温瓶什么的,宣布她要在工地上陪着仲达直到他回家。仲达慌忙表示反对,理由是天冷,没必要冻着他们两个,而她明早还要准时上班。

“啊,这事我说了算。”闻清的态度斩钉截铁。“留你一个人在这儿,一边寻寻觅觅,一边怀念回想那位温顺可爱的清子小姐,也太幸福了吧?我今天就偏要在你眼睛里钉上我,你走到哪儿只能看见我一个!”

林仲达笑道:“多谢你鼓励了我,让我知道我还是残存着最后一点魅力的。”

“或许还不止,你还能再恋爱一次。”

“加倍感谢!”林仲达抓住闻清的一只手,塞进自己暖暖的大衣口袋里。

走到工地上的时候,工头热和地跟林仲达打招呼:“老伴儿也来啦?”

林仲达心情很好地说:“介绍一下吧,我老伴儿是妇产科医生,以后你爱人……”

工头马上白了脸:“别开玩笑了,我最怕的就是妇产科医生,我老婆正怀着第三胎呢!”说着,唯恐真的被闻清抓住一样,脚底抹油溜到了工地另一头。

林仲达和闻清哈哈大笑。

这天直到晚上十点收工,林仲达一无所获。自然这也在他预料之中,地面才挖开浅浅一层,而刺刀当年沉落的地方应该在池塘底部,挖出刺刀是稍后几天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回到家里,林仲达又困又乏,浑身的骨头都在隐隐作疼,匆匆洗了洗就上床睡觉了。闻清怕他感冒,硬逼他坐起来吃了一颗“康泰克”。结果还是没用,体质到底弱了些,半夜里真的开始发烧,手心脚心烫烫的,脑袋发涨,太阳穴一跳一跳,像有个小人牵着根绳子拉拉扯扯。

闻清醒了。当医生的就是怪,她们对病人似乎有一种职业性的敏感。闻清叹口气说:“你到底感冒了。”

林仲达不承认,他生怕明天闻清会把他软禁在家里。他说:“我额头并不烫,你摸摸。”

闻清说:“我不用摸,我听你的呼吸声就知道了。”

林仲达无话可说,看着闻清开了灯,披衣下床,从抽屉里找了一片“扑热息痛”,又出去倒一杯开水,把药片连同开水送到他手里。林仲达吞下药片说:“我娶你做老婆,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闻清马上回答:“别给我灌迷魂汤,你心里想什么我全都知道。明天能不能去工地,要看情况。”

林仲达“啊”地一声,仰面躺下,悻悻地缩进被窝里。马上他又爬起来,伸手从旁边的椅子上拖下他的大衣和闻清的羽绒服,统统加在自己被子上。闻清笑话他说:“你要是继续发烧,盖十层被子也出不了汗!”

林仲达不理会她的嘲讽。林仲达认为一个人只要立场坚定意志坚决,是可以干成他想干的事的。

果然,后半夜的时候他出汗了,额角和脖子里都潮津津湿漉漉的,浑身上下绷紧的皮肤马上就松弛开来,脑袋里也觉得清爽了许多。他默默地祈祷了一句:“上帝啊,你真是无所不在啊!”翻个身,沉沉地睡去了。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闻清已经不在身边。他披衣起床去拉开窗帘,才发现太阳都升到了楼顶上。开门出去,病休在家的小妹迎上来说:“妈让你在家休息,她请了另外的人去工地替你盯着了。”

林仲达问:“谁?她请了谁?”

小妹说她不知道,闻清没告诉她。

林仲达不再说话,刷牙洗脸,喝了小妹给他盛上来的一碗热泡饭,穿上大衣就出门。小妹还想拦一拦,哪里拦得住呢,眨眼工夫他已经冲下楼梯。

到了工地,远远看见一个人蹲在土堆上跟工头聊天。林仲达心说这背影怎么眼熟?走过去一看,是任涛!

“老天!闻清也真会找人,把你这个当老总的请来当小工!”

任涛站起来笑着:“她打电话让我帮她雇两个农民工,我不放心,让我公司的两个小青年过来了,并且是全副武装,配备了摄像机,照相机,录音采访机,一旦有情况,可以当场留下实证。怎么样,满意吗?”他指指远处两个走来走去的穿皮茄克的小伙子。“人家可都是大学生,不会辱没了你的使命。”

林仲达一脸为难:“这不是杀鸡用牛刀吗?我们资料馆……”

任涛在他胸前点了点:“别你呀我的分得那么清好不好?你说你找那把刺刀又是为什么?为你自己?这城里就你一个人懂得那把刺刀的重要性?小看人了吧?”

林仲达不好意思地笑着:“实在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找了试试的。五六十年的事了。”

任涛说:“那就尽力地医。我们都替你当一回医生。”

林仲达最后还是被任涛用车送回了家。当然,有两个大学生替他看着工地,他没有理由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