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仲达从日本访问回来,已经是初春的时候。一下飞机,清新的空气中夹着一丝暖意,还有一种草木发芽的季节才有的甜浸浸青涩涩的味道。他畅快地嗅着鼻子,随着下飞机的人流往机场出口处走去。
离终审还有两三个月的时间,林仲达不知道田中三郎的案子最终是不是会赢。他在日本亲眼看到许多有识之士对三郎先生展开的援助,这些援助包括舆论上的、经济上的、法律上的。林仲达到达日本后参加过一次法庭听证会,他终于看见了矮小干瘪得像颗枣核的田中老人,还看见了因为虚胖臃肿而气喘吁吁行动不便的山本。这两个人都已经是八十出头的日本老兵,林仲达想象不出来,半个世纪之前他们是如何脚蹬军靴、平端枪刺,拿屠杀中国人来娱乐自己,做尽了一个侵略者所能做出的最惨无人道的事情的。法庭上的田中三郎思维依旧清晰,他反复对人们说着一句话:“战争太悲惨,不能再让它发生,不能让我们的后代再杀人……”而山本在法庭的表现更让林仲达大为吃惊,他见到那把刻有他名字和部队番号的锈蚀得不成样子的刺刀之后,竟对着它跪了下来,嚎啕大哭,其声喑哑而凄厉。林仲达不知道他是触景生情大感痛悔了呢,还是哀鸣他崇尚的武士道精神一去不返?林仲达自知他对日本民族了解甚少,无法正确推测出此时此刻一个八十岁老兵的情感活动。
在日本逗留期间,清子小姐对他的起居生活安排得无微不至。她怕他吃不惯日本和菜,竟专门买了一本中国菜谱,比照着做出鱼香肉丝、麻辣豆腐什么的,用一个保温饭盒装着,一次次送到他下榻的旅店来。她像一个贤惠的日本主妇一样,在榻榻米上席地而跪,把饭菜盛好,把筷子擦干净,递到林仲达的手上,而后躬身行礼,说着“恐怕不合口味”之类的道歉话,站起来,恭恭敬敬退出门外。
林仲达受宠若惊。一生当中还从来没有如此这般地受到一个女人的伺候,他的感觉既新鲜又惶惑。有好几次,当清子小姐跪在榻榻米上对他行礼如仪,她黑黑的头发很近很近地落在他视野中的时候,他闻到了从她发丝中飘出来的洗发水的馨香,也看到了她长长的鹅颈般的脖子。他很想伸出手来在她玉色的脖子上抚摸一下。都说日本女人的脖子最漂亮,这话真是千真万确呀!可是林仲达把突然袭来的念头克制在想像之中,他客气地对她躬身还礼,从头到尾地报以微笑。他用微笑在她和他之间筑起了一道互不打扰的防线。
他还应日本支援田中三郎审判委员会的邀请,在小范围内作了几次讲演。他报告有关寻找邮政袋和刺刀的过程,谈到了六十年前死去的马姓青年的一家,也顺便说起他的资料馆,他们正在做的和准备做的一切。他曾经是教师出身,因而讲演对他来说不是一件吃力的事情。他知道把握听众的情绪,时不时也会来一点小小的煽情,但是总体上他讲话的风格趋于优雅和平静,平静中隐藏着对人类战争的深切忧患。他的讲演打动了在座的不少老人和妇女,他看见他们流泪了,他庆幸这一次日本之行来得完全应该。
后来他临上飞机的时候,田中清子交给他一笔不小的款子,说这是听过他演讲的人们自发募捐的,让他用于资料馆的修缮保护和资料征集。她说,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做了去中国旅游的打算,届时他们一定会去参观他的资料馆。
林仲达无法表达心里的感受,他按照西方人的礼节而不是日本人的礼节,和田中清子作了最后一次拥抱。清子小姐热泪盈眶,她反复说着一句话:“认识你太好了!认识你太好了!”
这样,整个飞行过程中林仲达的心情都不能平静,有一点忧伤,有一点眷念,还有一点失落和惆怅。他想他跟清子小姐也许从此永别了,他再也不会见到她了,没有机会也没有理由见面了。他们是世界上无数交臂而过的男女中的一对,相交时有过短暂的接触,而后各归去路,缘分的天空就此消失。
一直到飞机降落在上海虹桥机场的跑道上,林仲达走下飞机,嗅了一口初春时节带着暖意的空气,情绪才转换过来。又回到旧日熟悉的生活了,他想。访日的半个月眨眼间经成了过去,而过去只能存留在记忆中,等将来七老八十歪在藤椅中晒太阳的一天,或许会再次说起,但是那时的口气那时的心境会换成纯客观的角度,再不会有今天的惆怅和激动。
他随着下飞机的人流不紧不慢走到出口,在旋转的行李台上取了自己的一口皮箱,打算到外面看看有没有那种长途大巴,可以一直开到他那个城市的。但是他刚刚出了栅栏门,就听见闻清叫他的声音:“仲达!仲达!”
他惊讶地抬头,才发现闻清带着一家人都来了,旁边还站着他的老朋友任涛。他们愉快地对他笑着,拼命地在人群中招手,用那种迎接英雄凯旋归来的架势,就差没给他献上一抱鲜花。
林仲达于是又开始激动,他挤过人群朝他们走去。他手里的箱子马上被大儿子林栋接过去了。跟着小妹很亲热地凑上脸,在他脸颊上迅速地亲了一下。任涛握住他的手,用劲晃两晃,说:“没变。闻清可是一个劲念叨你,怕你在日本吃不饱肚子。”闻清笑嘻嘻地说:“他可是个不服水土的人,以前一出门就要生病。”
林仲达一下子回到熟悉的生活轨道中了,他被亲情和友情密密地包裹起来,从前的感觉和习惯一点一点地回到了身上,忧伤、眷念、失落、惆怅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半个月之中他根本就没有离开过他们似的。
“这么多人来接我,还把任涛也拖来了,真是!”他开心地抱怨着。
任涛说:“我开了车,高速公路来回很快的,省得你拖了行李到处找大巴。”
林仲达环顾左右:“怎么缺了小弟?怕车里坐不下他?”
小妹抢着回答:“恐怕你半年之内别指望再见到他。他考上了海员,已经到广州去参加培训了。”
林仲达又是吃惊又是高兴:“考上了海员?怎么回事?他不想再当保安?”
闻清说:“事情还挺复杂,上车再说吧。”
林仲达摸摸小妹的脸:“你呢?为什么这么瘦?脸色也不好。”转头对闻清:“小妹不是有什么病吧?女孩子不该这么憔悴的。”
小妹拦在闻清前面朝父亲讨好地笑笑:“爸你是瞎担心,瘦是时髦你知道不知道?人家吃多少减肥药都瘦不下来呢。”
林仲达说:“我不管那些时髦,我只懂健康才是美。”
一家人松松散散地走成两排,越过停车场,去找任涛的那辆汽车。小妹不知何故拖在最后,任涛回头看她时,她正好捂着嘴在打一个哈欠,显出疲惫不堪的样子。发现任涛的注视,她难为情地笑笑,说:“你们等我一下,我去趟洗手间。”不待任涛回答,她几乎是有点慌张地从旁边的汽车缝隙里钻了出去。
林栋对任涛说:“小妹最近总是心不在焉,也不知道是不是又在恋爱?”
任涛用目光在一排排的汽车间寻找她的背影,一边自语道:“她不对头。”
林栋把父亲的皮箱换到左手,在地上咯噔咯噔地拖着。“想问你一句话,”他用另一只胳膊碰碰任涛:“以你的体验,是不是生意场上的女人都比较冷血?”
任涛回头看看他:“怎么会问这个问题?”
林栋耸耸肩膀:“没什么,希望多了解几种人吧。”
任涛就说:“应该把你的话换过来:冷血的女人比较容易做成生意。其实又何止生意场上呢?生活中哪儿没有这样的女人?官场上没有?学术界艺术界没有?她们从不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写在脸上,所以你无法从人群中把她们辨认出来。你得找机会触摸到她们的皮肤……不不,还不够,远远不够,要触摸她们心的位置,心脏的跳动——冷血女人的心跳总是比常人要慢,慢而有力,一下就是一下,不拖泥带水,不优柔寡断,像她们处事待人的手段。”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头扭过去,不再说话,一边走着,一边将目光茫然地投向远处什么地方。
林栋想,任叔叔看似潇洒,其实沉重。不像他的父亲,活得平平常常,甚至可说是平庸,可是父亲觉得满足,对生活中的每一个奇迹都充满感谢。他不知道哪一种状态更符合他的期望:像任叔叔这样活着,还是像父亲那样活着?
一家人全都上车之后,任涛不忘记跟他们开个玩笑:“本来我该请你们吃个饭,为老林接风,可是闻清已经表现得迫不及待,恨不能马上把我们推开,好让她一个人独占老林。我只好立刻上路,送你们回家。”
闻清笑着说:“你哪来这些鬼话!改天要请你到我们家吃饭。这半个月里别的没变,倒是我的厨艺大长,很能弄几个拿得出手的菜呢。”
林栋立刻接口说:“妈你算了,一个油焖茄子,一个葱香鲫鱼,都是端不到台面上的东西。”
“哈,这你就不懂了!”闻清得意起来,“家常菜才是生活里源远流长的东西!不信你问问任叔叔,连吃三天酒席,是不是特别想回家弄顿萝卜干稀饭?”
任涛眼睛耵在后视镜里倒车,笑笑,顾不上说话。
上了路以后,闻清开始对林仲达说小弟的事。
有一天——闻清拖长了声调说——家中来了个不速之客,是个四十多岁衣着得体的女人,个子高高的,皮肤白白的,眉毛眼睛里有一股含而不露的威严。那天正好小弟不在家,林栋和小妹也不在家。闻清先以为那女人是古都大酒店的部主任之类,因为她问闻清的第一句话是:您是不是有个儿子叫小弟?闻清心里就有点慌张,生怕小弟在单位上犯了大错,或是出了什么工伤事故,比如被人打了什么的。那女人接下来的第二句话是:我是郑倩倩的母亲。闻清才松一口气:起码小弟没出事。可是她又来了疑问:郑倩倩是谁?她怎么没听见过这个名字?
“您真的不知道郑倩倩是谁吗?”那女人惊讶而不失矜持地问。
闻清老老实实答:她真的不知道。
郑倩倩的母亲就长叹一声,语气痛切地说:“看来您被您的儿子彻底蒙在鼓里了。”然后她告诉闻清,小弟目前是郑倩倩的男朋友。
她特别强调了“目前”两个字。而且她不说“郑倩倩是小弟的女朋友”,偏说成“小弟目前是郑倩倩的男朋友”,语言的排列中明显有轻视和鄙夷小弟的成分,这使得闻清心里大为不快。这样,从见面的一开始,两位母亲互相就怀了对抗的情绪。
郑倩倩的母亲说话非常干脆,也许这是她对人的一贯作风。她说出她的丈夫是谁的时候,闻清心里的确是大吃一惊的,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老实的小弟竟然会交了市委书记的女儿做朋友,她心里既吃惊又骄傲,而且还有一种隐隐的快意。郑倩倩的母亲接着就罗列女儿的种种优势,以及她和她丈夫的择婿标准。毫无疑问,小弟跟这个既定的标准差距太远,且不说家庭和工作,学历总应该是优先考虑的吧?小弟是什么学历?初中毕业生!而郑倩倩好歹上了自费的大专。“将来的社会是一个凭实力竞争的社会,肚里有货色的人,即便暂时处于劣势,他凭实力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可是像您儿子这样的,不客气地说,当到保安部总管算是到顶了,他不可能再有什么大的作为了。这对我的女儿不公平,她应该有更好的结局。我们都是做母亲的人,没有一个母亲会无视儿女们误入歧途而不管的,您说对不对?”
闻清很生气地反问她:什么叫“误入歧途”?难道是小弟拐骗了她的女儿吗?难道两个年轻人不是自由相爱的吗?
郑倩倩的母亲皱着眉毛,大概不满意闻清在这个问题上的愚钝。她一针见血地指出:“如果他们结婚成家,将来不可能幸福,或迟或早总会分手。”她就开始设想和描绘女儿婚后生活的前景,一条一条分析出最终分手的必然性。“如果知道了婚姻的结局是分手,还要一步步地走进去,这不是误入歧途是什么?”
必须承认她是个很有阅历很有头脑的女人,她的分析丝丝入扣,每一条都是被无数个家庭证实过了的,是闻清不可能断然反驳的。闻清感情上不能接受她所说的一切,理智上却对她的逻辑深表赞同,因此闻清不再轻易对她予以反击,而开始站在小弟的立场上,设身处地地替他想象着最好和最坏的可能。
郑倩倩母亲点到为止,起身告别。临走时她留下一句话:只要小弟釆取措施跟郑倩倩分手,她愿意帮助小弟离开酒店,在市公安局或是安全局谋个国家干部的职位。
就是这句话深深地刺激了闻清,她想她无论如何不准小弟去当郑家的女婿,姓林的一家都是堂堂正正自食其力的人,何苦要低了头颅去做个攀龙附凤者?
闻清很严肃地跟小弟谈了一次话,因此知道了儿子在整个过程中的被动和无奈。她了解儿子的善良和憨直,高高大大的小伙子不知道如何去拒绝一个大胆任性的女孩子的爱意。她要求小弟把郑倩倩带回家一次,让她跟女孩子见个面,以便帮他做一个参考。那一天郑倩倩穿得非常朴素,朴素得简直有点做作,那一身过时的衣装穿在身上明显不合尺寸,一望而知是临时从什么地方抓来的。她的头发剪成了清汤挂面式,不长不短垂在耳际,乌黑但没有光亮。可是当中出了岔子,她手脚勤快地抢着跟小弟拿拖把擦地时,头猛然一低,整片头发竟噗地一声掉落下来:原来是个发套!原来郑倩倩的一头超短发染成了火红!像一匹娇媚的火狐狸那样的红!
闻清那一刻真是目瞪口呆啊,她生平还是头一回看见个染火红头发的女孩儿!她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觉眼睛那夺目的火红色灼得生疼。
小弟对闻清此时目瞪口呆的神情丝毫不感意外,他本就料到母亲不可能接受郑倩倩这样的女孩。在此之前小弟经偷偷去报考了一家外轮公司招聘的海员。他想他既然下不了决心把郑倩倩拒绝在自己的生活之外,那就干脆反过来,让自己从郑倩倩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从这样一个行动来说,小弟应该算得上一个有主见有志气的小伙子。
毫无疑问,外轮公司能招收到小弟这样仪表堂堂又老实肯干的雇员,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所以他们很快发了通知,要求小弟赶往广州,参加最近一批的海员培训学习班。他没有等得及跟父亲告别。
“他说他中间会抽空回来看你。”闻清说。
林仲达轻轻叹口气:“那倒不必。广州来回一趟,机票和火车票都不便宜。”又说:“当海员也不错,再苦的事情总要有人去干吧?”
林栋安慰父亲:“现在跟过去不一样了,海员的生活条件改善多了。”
林仲达问任涛:“你觉得呢?那个郑倩倩,你是不是认识?小弟会不会做了一件愚蠢的事?”
闻清惊讶道:“你认为他们不该分手?”
林仲达固执地盯住任涛:“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任涛淡然一笑:“我说不准。世界上每天都在上演着上千种有关婚姻的戏剧,有的以悲剧开头,以喜剧结尾;有的以喜剧开头,以悲剧落幕。实际上悲悲喜喜总是交替发生,一幕一幕精彩纷呈。其中的最精彩之处,便是我们永远也无法准确无误地猜出结局。”
林仲达重重地拍一下椅座:“一点不错!小弟的婚姻生活将来会向什么方向发展,实在应该过起来再说。事物的走向常常并不依从它外表展示给我们的态势。”
闻清睁大两只眼睛,不知道是觉得后悔还是不服气。
“不过呢,他既然已经选择新的生活,我还是宁可相信他选择对了。怎么说婚姻都是自己的事,别人再参谋也是隔靴搔痒。”林仲达头往后仰靠在椅背上,带点儿自言自语。
整个的路程中小妹没有说一句话,她坐在任涛后面的座位上,脸侧向车窗一边,似乎是全神贯注欣赏高速公路旁边的景色。闻清和林仲达因为在谈论小弟的事情,对女儿的异常沉默没有引起注意。倒是任涛不止一次地抬了眼睛,从他头顶上的一面玻璃镜子中观察小妹的神态。他可以肯定她是碰上麻烦了,过于漂亮的女孩子总是容易碰上麻烦,难怪古人喜欢说“红颜薄命”。
车子进了城,一直开到林家的楼下。林栋先拎了父亲的皮箱下车,接着闻清和林仲达也钻出车门。闻清绕到车身另一边,对车窗里的任涛说:“记住啊,改日请你来吃饭。”这时候小妹把头伸过去说:“我今天不回家了,台里有点事,我搭任叔叔的车过去。”闻清就吃了一惊似的,嘴张了张,想说什么,碍于任涛在场,又什么都没说。
任涛看着林仲达、闻清、林栋三个人消失在楼道之后,才重新发动车子,倒出大门,开回到大街上。一路上,他闷头默默地开车,一句话不说。小妹懒懒地坐在后面,任凭他把车开向哪里,同样是一句话不问。
在一处街心花园边,任涛终于把车停住了。这时候已经是日落西天,残阳把汽车的影子长长地投向花园里三三两两暮练的老人,他们或提气,或静立,或舞剑,或前后左右轻摇身体,一个个缓缓而动,气定神闲。
任涛侧过身子,一只手臂搭在方向盘上,眼睛看着花园里的那幅“暮练图”,似乎不太经意地对小妹:“说说你的事吧。”
小妹抬起屁股,把身体扑向前面,满脸激动。但是在一刹那她又改变主意,重新让后背陷进沙发皮垫,欲说还休的样子。如是几次,她吁出一口长气,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话:“任叔叔,我吸毒了。”
任涛没有动,甚至没有改变他目光望过去的方向。车厢里一片静默。过了一会儿,他同样轻描淡写地说:“我已经看出来了。”
小妹一震,吃惊地捧住自己的脸。“你是说,我脸上有了吸毒的痕迹?”
“是烙印。”
“天哪……”
“好在不算太深,善良的人暂时还不会发现,比如你的父母。”
小妹一下子哭出声来:“我不想让他们知道……让他们伤心……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不,你知道该怎么办,你来找我,说明你已经下了决心。”他回过头,不动声色地盯住小妹的脸。
“我……想戒毒。”小妹泪汪汪地迎住他的目光。
“很好。这是唯一的出路。”
“我想进戒毒所。”
“完全必要。”
“……戒毒需要钱……”
“我会给你。”任涛说,“多少钱都行。可是这笔钱不能交到你自己手上,我要亲自送你进戒毒所,替你交纳一切费用。”
小妹的眼泪又一次流下来。“你真好。”她哽咽地说,“我知道你会帮我。你真好。”
任涛耸耸肩膀:“我跟你父母是朋友。”
“我不想让他们知道,可以吗?就说你认识一个导演,你替我争取到一个角色,我要随组去拍片,大约三个月时间。三个月之内我会戒掉毒瘾,会的,我一定会的!任叔叔你要相信我,一定一定相信我!”
“我现在只能相信你,否则我没道理替你说这些谎。”
小妹的身子突然哆嗦了一下,像是感觉到发冷似的。她呼吸渐渐急促,脸色苍白,眼圈泛红,目光慌乱而窘迫。她就用这样一副可怜巴巴的神情哀求地望着任涛。等任涛对她做个无奈的手势之后,她简直迫不及待地行动起来,从贴身衣袋里摸出一个很小的纸包,手指间变戏法一样又多出一根短短细细的塑料吸管。然后她背过身去,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重新回过头来的时候手里什么东西都没了,目光恢复了刚才的一点坚定。
“请你现在就送我到戒毒所,刚才我吸光了最后一点白粉,我没有钱再买。如果今天不进去,明天我会回家偷爸爸妈妈的钱。”
任涛长叹一口气,转回身,发动了汽车。
过了几天,林仲达打电话给他,问他能不能抽点空出来,他有些话想跟他谈谈。任涛说,那就中午吧,中午过来一块儿吃饭。
在一间小餐馆里,任涛要了一瓶啤酒,两个人慢慢地喝着。林仲达问他住房找到了没有,一个人过日子有没有困难。任涛笑起来说:“你说这些话的口气,怎么像我的领导?”
林仲达也笑:“闻清不放心你,天天都念叨你的事。”
任涛就不说话了,抬起双手,从上到下地使劲抹了一下脸,手指停留在口鼻处,不动。
“到底怎么样呢?”林仲达问他。
任涛放下手,笑笑地望着对方:“也没什么,活着呗。老家还有我的七十岁老母,即便是为她老人家,我也得活着。”
林仲达摇摇头:“要不是看你脸上在笑,光听这话,倒像是了此残生的意思。”
“你这么想也没什么不对。”
“不不,任涛,你向来不是个悲观主义者,你今年才五十岁,并且你的心理年龄和外观的年龄都还远远不到这个岁数,你有很多事情可做……”
“为谁去做?动力在哪里?老实说,自从小仪母子去了之后,我就是一块行尸走肉。”
林仲达不无责备道:“瞎说些什么!”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生活没有什么本质的变化。像一出木偶戏,走出一个小孩,敲着小鼓,翻两个跟头,后来就离去了。你满怀期望,以为下面会有精彩节目出现,但是走出来的是另一个小孩,敲着另一只小鼓,翻了另外两个跟头,后来也离去了……”
“太悲观了,老弟。”林仲达不表示赞同。“先别说节目没有演完,你应该有耐心等下去,就是已经出场的两个孩子,他们之间也总有不同吧?”
任涛端起玻璃杯,咕咚咕咚一气喝下去半杯啤酒,一抹嘴边的泡沫,说:“不谈我的事了,没劲。说说你吧,你找我要谈些什么?”
林仲达放下筷子,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小妹寄回来的,说你认识一个导演,帮她争取到一个角色,她跟剧组去外地拍戏了?”
“啊,有这事。我看小妹是块当演员的料子。”
“电视台就这么随便放人出去?”
“交一定的劳务费呗!反正小妹现在也是个闲人。”
“那么,最后问一个问题:小妹这封信,邮戳上盖的是本市,难道她的剧组就在附近拍戏?”
任涛心里暗暗骂了自己一声,解释说:“是这样,她给我寄了一封信,顺便把她给家里的信也夹在里面,托我转交。反正也没什么秘密要瞒着我,是不是?我懒了一下,没给你送去,贴张邮票寄过去了。”
林仲达盯住任涛的眼睛,半信半疑地“哦”了一声:“她倒是会省俭,一张邮票钱都舍不得花?”
“也许她身上只有一张邮票?”
林仲达想一想:“这个解释还说得通。”接下来他的口气不无悲哀:“我这两天晚上常常睡不好觉,不明白我的孩子们都是怎么了,为什么一个个都跟我不辞而别?小弟当了海员,小妹到外地拍片,剩下一个林栋,三五天都见不到他的影子,据说跟他女朋友的关系正在微妙阶段。我的家庭开始四分五裂……”
“这很正常。”任涛说,“孩子们长大了总是要离巢的。”
“辛辛苦苦把儿女们养大,图个什么呢?倒还是你这样好,不必为什么人牵肠挂肚……”
“我倒宁愿有人需要我牵挂。”
“牵挂人的滋味可不好受,一颗心分成了几瓣,一瓣一瓣都有绳子吊着,往四面八方拖着,就像古时候犯了罪的人五马分尸……”
任涛连连摇头:“越说越玄乎。喝酒,老兄。”
任涛把瓶子里的最后一点啤酒倒进林仲达的杯子里。
“要不要再来一瓶?”
林仲达用手掌捂住杯口:“不不,我是个没有酒量的人。要么你自己再来一瓶?”
“算了,我说个笑话吧。”任涛装模作样地清清嗓子。“有个陕西老乡头一回到北京逛天安门,早上小米粥喝多了,逛着逛着感觉到内急。他四下里找厕所,偏就哪儿都找不到。实在憋不住,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冲着一堵红墙就拉裤门。谁知道旁边一个巡逻的便衣早就盯上了他,这时候唰地冲过来,对着他大喝一声:‘干什么干什么?随地大小便要罚款一百元!’陕西老乡看他一眼,慢悠悠地把裤门拉上,说——”任涛惟妙惟肖地学了一句陕西话:“俺看看俺自己的东西还不行?”
林仲达淡淡一笑:“这笑话我听过。”
任涛很失望,搓搓手又说:“再讲一个,外国的。有个胖市长,他的司机是专门挑选出来兼保镖的,长得高大而英俊。可是有一天市长忽然把司机辞了。司机很不服气,认为他为市长工作得很好,没有犯任何过失。市长说,你的确没有任何过失,但是只要我们两个同时出现在一处地方,人们都朝着你欢呼。”
林仲达再次指出:“这是中学英语阅读课本上的故事。”
任涛垂头丧气道:“你真是个老实人,连逢场作戏都不会。”
林仲达认真起来,连忙追问:“是吗?你是说,我这个人有点索然无味?”
“不是有一点,是非常。”
林仲达若有所思地想到一个问题:“是不是女人都不喜欢索然无味的男人?要真是这样,闻清跟了我一辈子,太难为她了。”
任涛抬头看着他,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