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涛把屁股尖从皮转椅上抬起来,上半个身子全都趴在他的大班桌上,给工商行季行长打电话。他的助理小王还是第一次看见任涛这副着急上火的样子。公司这段日子有点运转不灵,放在外面的资金好几笔暂时收不回来。那几个欠债户当初来求着任涛做生意时,可真是嗔了脸皮低着脑壳装灰孙子样的,如今生意到手,再找他们要钱,一个个就成了土行孙的后代,哧溜不见了踪影,要想认认真真逮住他们,那是比油手抓泥鳅还难。小王想,过去他们可不是这样的,过去他们跟任涛也做过生意,哪一回不是老老实实把账目送上门来,本是本,利是利,小葱拌豆腐,一清二楚。
任涛接通了工商行的电话:“喂?你哪位?小朱啊?我任涛,找你们季行长说话。他不在?不不,你别糊弄我,一分钟之前还有人跟他通过话……季行长吗?是我……我很好……没什么特别的事,问候问候你这位大财神。请你中午吃个便饭……不不,你一定要来,赏个面子,就我们两个……开会?现在就要走?喂喂……喂!”
任涛啪地放下电话,重重地坐回到椅子上。一抬头,他发现小王不无担忧地看着他,马上换了脸色,若无其事一笑:“这些人都是菩萨,有事没事都得勤供着。供还未必就能供得上!”
小王忿忿地骂了一句:“都是些混蛋!”
任涛愕然道:“你骂谁呢?”
“骂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人!势利眼的家伙!都说人走茶凉,可你才不过……”
任涛用目光尖利地剜了他一眼:“可见你心里有同样的想法!”
小王面孔一红,结巴起来:“我是不服气……我们的公司跟李副市长根本就没关系,凭什么……”
任涛打断他的话:“叫张师傅把我的车开过来。”
“你去哪儿?”
“银行。”
“要张师傅跟你走吗?”
“不,我自己开车。”
小王不再说什么,匆匆地出去张罗。
任涛到会计部取了一张支票放在身上,换了一身质量上好的西装,带上手机等等出门必备的用品,乘电梯下楼。正好张师傅已经把公司的一辆新款蓝鸟车开了过来,停在台阶下。任涛这个人,平常喜欢穿休闲装,开那辆“城市猎人”吉普,颇有点把自己往年轻人那边靠的意思,但是一到生意场上还是很注意自己形象的,事事处处都尽量显出自己的沉稳可靠。
任涛把蓝鸟车停在银行后门处,径直坐电梯上楼,到行长室。姓季的果然没出去开会,有几个人正围着他谈事,只听见他的声音里怒气冲冲,带着几分训斥的意思。被训者哼哼哈哈,竭力申辩,话语又总是被季行长怒冲冲的声音打断。
任涛心里同情地想:没办法,想从银行的口袋里掏钱,就得是这副德性!
行长助理小朱迎出来,一脸尴尬的样子,要请任涛进去坐。任涛摆摆手,顺势在外间的简易沙发上坐下来,以示自己有充分的耐心等待。小朱只好转身出去泡了一杯茶,恭恭敬敬送到任涛手上。
“真是对不起,季行长他实在太忙,让我接电话的时候一律说他不在。”
任涛体谅地拍拍他的胳膊,表示理解。
任涛品着茶,听着里间行长室里各种杂乱的声音,又见行里的下属们不断进去请示他一两件什么事,夹了待签字的宗卷匆匆地进,又匆匆地出,无端觉得自己相比之下倒很悠闲,起码不必有大笔款子贷出去收不回来的忧虑。
小朱倒还是个不失厚道的年轻人,见任涛枯坐着等了半天,心下就很不过意,主动进里间跟行长耳语了几句。行长“哦”地一声,马上三言两语结束了谈话,打发那几个要贷款的人走路,然后做出很抱歉的姿势出来跟任涛见面。
“对不起对不起……你看我这里……”季行长摊摊手,表示无奈。
任涛笑着,并不立刻从沙发上起身,说:“我们是老朋友了,什么都不用解释,尽在不言中,好不好?”
季行长打着哈哈:“中午我请你,便饭,就在行里的贵宾餐厅。”
任涛立刻说:“真的一点面子都不肯给我了?”
季行长脸上就有点不自在:“哪里呢?说什么话呢?”
“那就跟我走吧。放心,我不会让你有半点为难。”
任涛说完这话,看着对方的眼睛,静静地等待。
季行长轻轻一拍手:“干什么干什么?好像我们是头一回打交道?有必要这么严肃吗?走就走。”
季行长有那么点豁出去的意思,回头对小朱交待几句,就跟任涛下楼,坐到了他的蓝鸟车上。坐进去之后他还不忘奉承任涛一句:“到底是大公司老总,全市的新款轿车都在你们手上开着。你看看我,到现在还用的是国产桑塔纳。”
任涛回了一句:“你要肯开句口,想送你车的人怕要排长队!”
季行长叹道:“开不得啊!坐了人家的车,屁股上要长钉子的!我手里抓着银行的这点钱,哪一天不是如履薄冰地过日子?不瞒你说,做梦都梦到过自己成了黄世仁,拿了刀子去逼人还债。”
任涛把车开到了本市最豪华的一家海鲜酒楼。本来他可以去古都大酒店,他们公司在那里有贵宾卡,可以打折,还可以签单。但是古都大酒店同时也是市政府的定点活动场所,他怕在那里碰上李维华,两个人都尴尬,干脆舍近求远,落个不受打扰。
坐下来之后,任涛把菜单递给季行长,请他点菜。因为是老熟人,季行长也就显得十分随便,菜单抓在手里不看,口里报了几样常吃的东西:一只卤水拼盘,两客生蚝,避风塘膏蟹,生炒甲鱼,又要了点啤酒。任涛是知道季行长脾气的,菜不要多,不必琳琅满目铺上一桌子,简简单单要几个,少而精,最好能全部吃光,彼此间气氛就更和谐,显出自家人掏心掏肺的样子。任涛还知道,像季行长这样身份的人,生猛海鲜未必就是好东西,若是在大排档上弄两个热腾腾、鲜辣辣的砂锅煲,或许倒更对他的胃口。所以请他吃饭,吃什么是次要的,在哪儿吃要费思量,因为这是标志着他在你心目中占据的分量问题。
等着上菜的时候,季行长先发制人地问:“不是刚给你们贷了几百万,说是做电脑生意的吗?”
任涛双手一摊:“市场就这么大,我们又不是专门做电脑生意的,一千台全部出手谈何容易!”
“那你们当初就不该狮子大开口嘛!”
“怎么可以!送上门的生意不做,岂不是憨大?”
“现在怎么说?硌着了?”
“也不是。有点不巧,货一到手就碰上淡季。要等到电脑销售的高峰期,总还得两三个月。那时候大中小学都放了暑假,考上重点中学的,考上大学的,家长不都得奖励?奖励什么?电脑是首选!家长认为是智力投资,值得买;学生赶了潮流,手边还能多个玩意儿,高兴买。这就有生意了吧?还有些学校要添置电教设备,要淘汰旧的换上新的,要讲究一次性到位,不又是生意?至于那些空下教室准备办电脑学习班的,奖教奖学用电脑做奖品的,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急着学打字找工作的……多了多了,全赶在一个暑假中了。可以说那是我的黄金季节。怎么你对我还不放心?”
季行长笑笑:“买的人多不假,可卖的比买的更多,这就是如今的市场!”
穿旗袍的小姐端上卤水拼盘。季行长夹一片猪舌头进口,嚼几下说:“小姐,这东西煮过头了,老了。”小姐连忙躬身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任涛也夹一片猪肚吃着,说:“是老了。不及潮州城的好。”
季行长用筷子在四下里一点:“枉弄出这么堂皇的门面!所以说,凡事都不能摆虚架子……”
任涛很敏感地接过话:“我们可不是虚架子。公司做了这几年的生意,信誉也有,关系户也有……”
季行长愕然道:“我是随便说说,并没有暗指你呀!”
任涛吐一口气,不无自嘲地说:“我这是怎么了?草木皆兵的。”
季行长推心置腹劝他:“别把弦绷得太紧,担心绷断。”
“我知道。”
“你们两口子就不该离婚。”他终于说到了这个话题上。“怎么过不是过?况且都几十年下来了。不离婚,哪怕是明合暗不合,担着个名呢,你这公司老总还不是消消停停地当?不一样啊,老弟!”
“这么说,如果我今天还是李维华的丈夫,找你贷款就没有问题?你不会担心我的电脑卖不出去?”
“起码我对上对下都有个交待。我们彼此是能够帮得到忙的,是不是?上次我们行里要求购买商品房的报告,市里不就顺顺当当批了吗?人处在什么样的身份地位,就决定了他能做多大的事情。这社会永远都是这么现实。”
任涛浑身燥热,不得不把西装上衣脱下来,挂在身后的椅背上。这海鲜酒楼也太摆谱了,仲春天气还开着空调……
饭桌上终于没有谈出什么结果,季行长的态度总是含含糊糊,又像是站在任涛的立场上推心置腹为他着想,又多少有那么点人一走茶就凉的意思。任涛不急不恼,一切都在想象之中,这顿饭只是他对季行长做出的试探。用季行长自己的话说:“社会永远都是这么现实”,换一个人也必定是同样的态度。任涛自有另外的办法对付对方,但是他今天不想使用,他心里残存着最后一点希望:姓季的回去之后经过再次思考,或说是思想斗争,然后打个电话给他,答应继续提供贷款。
说到底,任涛是这世界上为数不多的理想主义者之一,他真心地爱着世上的一切,因此也希望世人同样地爱他,就像他对仲达和闻清,或者仲达和闻清对他。天空中永远红日高照是多么愉快啊!干什么要弄出一些人造云人造雨来呢?干什么非要看着别人淋成落汤鸡才开心呢?
偏偏任涛又没有这份运气,他永远真诚地等待别人来跟他修好,等来的却总是向恶,就像他不幸的婚姻一样。
任涛没等来季行长的电话,却等来了老家的一份电报:老母病危。
任涛如雷轰顶,不知道老母亲得了什么重病。自从秦小仪死后,母亲成了他生命中唯一重要的人,可以说他是为了母亲才有滋有味活下来的。他甚至还盘算到秋天要带母亲去一趟北京,母亲没坐过飞机,没见过首都的模样,他要让母亲好好地见识一番,让她老人家回去后有个说嘴的由头。人老了,不就指望着儿女能替她撑个面子吗?
他丢下公司的一切事情赶回老家。贷款、查账、人欠他的钱、他欠人的钱、已经卖出和尚未卖出的货、刚刚签订及等待签订的合同……一切一切,他把它们都留在了自己的大班桌上。没有什么比母亲活着更加重要,这世上如果没有了母亲,他的人生舞台下就没有了最后的观众,他就不必去一幕一幕地卖力地表演辉煌——谁还会关注他的每一个眼神和每一声叹息呢?
任涛真是好没运气,紧赶慢赶还是没能见着母亲的最后一面。老太太死于脑中风,从跌了一跤陷入昏迷后再没醒来。这回她脚上穿的不是在古都大酒店曾经穿过的那双软底皮鞋,却述是不可避免地跌了一跤。命中注定走路是她的坎儿,或迟或早她过不了这一关。
发送母亲的时候任涛没有流一滴眼泪,之后他睡在母亲死去的那张**,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兄妹们过去看他,他就笑笑,神志清醒地说一声:“没事。”舌尖上说“没事”,舌底下在流血。一滴一滴的血弥漫在曾是属于母亲的空间里,腥腥地结成了团。他回想自己的一生,光溜溜地从母亲腹中出来,到最后还是光溜溜地回来见母亲的遗容,赤手空拳搏斗了几十年,依然是一无所有。人活着有什么意思?想起来不过是一场风花雪月的梦啊!
一星期后他回到公司,才知道这个小小的王国里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有人向检察院举报他用公司的资金投入股市,目前全线被套,损失弥重。检察院立即行动,派人到公司抱走了全部账目,准备立案调査。他前脚刚走,后脚上演的就是这么一幕好戏,可见觊觎着他和他的公司的大有人在。
小王把一切都对他作了详细汇报之后,诚惶诚恐地解释:“我一直在打你的手机,一直一直在打……怎么也联系不上……”
他说:“我关机了。我不喜欢把公事私事搅到一起。”又安慰小王:“公司不能参与炒股,过去没听说有这方面的硬性规定,现在既然明说了,我们退出来就是,估计还不能归入到犯法,至多是违规。反正我们没把公家的钱装进自己口袋里,光这一条,腰杆子站到哪儿都是硬的。”
小王发愁说:“股市目前情况不好,立刻出手的话……”
“出!”他下了决心。“亏损多少,从别处补回去。我们不还有赚钱的项目吗?有亏有赚总是正常情况吧?”
小王诺诺地,想说什么又没说。
任涛完全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吃进库的电脑正待出手,新的贷款不见踪影,补缺口的资金从何而来?但是任涛胸有成竹,他知道季行长会把贷款额度批给他的,如果等待别人主动修好不成,那么他也可以撕破脸皮做出破釜沉舟的事。
任涛的杀手锏是一盘录音带。
还是在五年之前,中国的股市刚刚开放不久。市内的一家大型国营企业为摆脱困境,想出了发行股票并且让股票上市的办法,期望从股市上筹集到大批资金。季行长积极充当这家企业的吹鼓手,负责企业上市前的全面包装。为何如此?当然也是私心作怪:工商行曾连续几年对该企业投入大批贷款,结果眼睁睁看着这些钱打了水漂,回收根本无望。此番如果上市成功,企业自然对工商行感恩在心,拿到的钱首先要还清工商行的债,季行长肚里一块石头才能算落地。
季行长在市委和市政府面前摇唇鼓舌,力争这家企业的上市得到领导支持。当时的郑书记是市里主管工业口的副市长,李维华刚调到市计经委主持工作。季行长为讨好这两个关键人物,先是打听到郑副市长的公子大学刚毕业,急欲找机会出国留学。季行长就指使他手下的国际营业部总经理拨了一笔外汇存到美国银行,而后用这笔资金做担保,使郑公子的美国梦能够顺利实现。
任涛当时也在市政府工作,是刚刚提升的副处级干部。但是李维华不喜欢跟丈夫在同一个大院里办公,她觉得任涛的眼睛常常会令她缩手缩脚,妨碍她甩开膀子施展才华。再说,机关本是个是非闲话的窝,由着别人整天把他们夫妻两个的事传来传去,李维华也觉得别扭。季行长实在精明得出奇,从旁推测到李维华的心思后,就主动找到任涛,鼓动他退出机关成立公司,算是市政府的第三产业,银行给他一百万贷款作为开办费。任涛那时候跟李维华已经是同床异梦,有机会离她远一点当然是求之不得。四十大几才提个副处,想想官场真没什么意思,换个活法儿或许还能得到新生。
只是任涛这个人一点不傻,固然他是希望世人都怀有一颗仁爱之心的,希望彼此间都能有雷锋那样对同志春天般温暖的,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一点他在机关蹉跎这么多年算是磨砺出来了。他把季行长约到家里做过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仔细问了对方讨好郑、李二人的目的到底何在?季行长也就**了他的一点小小私心。其实说“私”也并不准确,私就是公,银行难道是他季某人开的吗?让银行在企业的上市行动中受益,这不是替共产党“扒分”吗?至于把一家外强中干的大型企业推上股市会产生什么后果,他实在是管不了这许多了,各人自扫门前雪吧。
录音带便是那次谈话的收获。季行长不是那种贪赃枉法的腐化堕落分子,但是他起码操纵了一家本不该上市的困难企业上市了。担保郑公子出国留学和贷款给任涛办公司,算不上行贿也得算非法吧?捅出去总不是件好听的事吧?任涛不必把录音带的内容放出来给季行长听,他只要提一提这事,至多把带子拿出来亮一亮,季行长会心领神会的。说到底,不就是公对公的贷款吗?钱放在银行里,他姓季的又不能拿了揣进自己的口袋,是不是?
在找季行长谈这件正事之前,任涛先抓紧时间开车去了一趟戒毒所,给小妹送去了第二笔戒毒费用。这孩子既然瞒着父母求到他这里,他就得担起做父母的责任来。况且他是真的不想让仲达和闻清知道这件事。他们是两个善良的人,规规矩矩活了一辈子的人,他希望他们继续一尘不染地活下去。几十年后,如果这世界疯狂得像凡高的油画,而某栋居民楼里还有一对拉斐尔笔下的人物平平静静地度过残生,那又该是一种何等的美丽!
任涛走进戒毒所的时候,正是病人们自由活动的时间。任涛看见小妹盘腿坐在她的**,正全神贯注勾画一件三十年代的盘扣旗袍,旁边已经攒了一大摞各款各型的影视服饰。任涛心里想,她倒还惦记着自己的本行呢!任涛招呼了她一声,她抬头看一眼,马上欢叫着跳下床,趿了鞋子奔过来跟任涛说话。她脸上有了一些红晕,眼睛也开始恢复从前的明亮。要不了多久,她就又变回到那个漂亮的、讨人喜欢的小妹了,任涛欣慰地想。
任涛从带来的一个大提包里给她掏东西:牙膏、肥皂、洗衣粉、洗发香波、一些杂志、几包女孩子爱吃的话梅之类小食……每掏出一样,小妹就开心地欢叫一声。最后掏出来的是两包卫生巾。小妹接到手里,“啊”地张了张嘴,就一屁股坐下去了。
“我不知道这个牌子好不好用。”任涛解释说,“品种太多了,光是强生公司的就分好几个类型。没办法,我只好向营业员作了咨询,她推荐这个牌子。”
小妹头埋着,双手捂着脸,一会儿工夫就有眼泪从指缝里渗了出来。
“嗬,怎么了?怎么成了多愁善感的林妹妹了?”任涛跟她开玩笑。
小妹呜咽道:“也没有什么,就是想哭一哭。只在你面前哭。”
“那我可担待不起。”任涛笑着摊摊手。
“你像我的父亲。”小妹抬起头,泪眼模糊地望着他的脸。“跟我亲生的父亲相比,你更像我父亲。我每次看到你都觉得特别亲近……”
任涛收起笑容:“别说孩子话了。”
“我真想有一天能喊你一声爸爸。”小妹喃喃自语。
任涛拍拍她的头,表示自己已经明白了她的感受。
他们走出房间,肩并肩地在院子里散了一会儿步。戒毒所因为地处郊外荒山的关系,院子圈得很大,花花草草种了不少,甚至还有小片的树林,空气比城里要清新了许多。他们像朋友似的闲聊着,任涛问小妹看了多少书,有些什么收获,小妹说,她对一本谈人类未来发展的翻译作品印象特别深,因为看过之后就做了一个很荒唐的梦。她饶有兴致地把这个梦说给任涛听:
“……成千上万的男男女女排着队通过一个消毒室,而后来到海边休养地。他们要在这里度过余生。医生给他们每个人动了一个小小的手术——在头脑中安上电极,而后将电极接在一根彩色电线上,所有的电线由中心电脑室控制。”
“闲暇的一天是从‘欣赏大自然’开始的。上午九点到十点,他们躺在一个有空调的大玻璃房间里,开始欣赏脑海中出现的雪山、森林、日出、漂亮的**女人。当他们满足了对‘美’的需求后,管理人就按动‘笑’的按钮。几分钟后,这些人会因为不可抑制的快乐而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又是运动,他们有秩序地排成圆圈,在想像的大海中游泳,集体变换各种泳姿,没有人掉队也没有疲倦。运动使大家感到饥饿,他们像婴儿一样躺下来张大嘴,服务员便开始往这一张张嘴巴里投入药丸。因为管理人员同时按动了‘饮食愉快’的电钮,这些药丸就变得非常好吃,时而是巧克力的味道,时而是澳洲龙虾的味道……”
“之后便开始午睡。下午的时间用于阅读——从电极中接受到各种最新思想和知识……”
“你怎么知道?”小妹惊讶地瞪着任涛。
任涛哈哈大笑:“我也会梦想。什么样的生活最愉快就想什么。”
“你认为未来世界有可能是这样吗?”
“我希望不是。”任涛说。
小妹叹口气:“我也希望不是。如果我们在富裕的生活中走得太远,活下去就只有物质需要,没有精神追求。人就成了猪。那是真没意思。”
“你对爱情还抱有信心吗?”任涛突然问她。
小妹想了想:“我不知道。”又说:“其实……爱情太美满了也是个缺憾,人如果眼睛里只装了你爱的一个人,对身边别的人都视而不见,世界不就变得太小了吗?”
任涛满意地想,吃一堑长一智啊,小妹经历这么一番磨难,脑子里的思想就复杂多了啊!
离开小妹之后,他又特地找到戒毒所的医生,跟他们交换了一些看法。医生认为小妹吸毒的历史不长,所用毒品也还是比较大路货的一种,所以强制戒毒应该不算困难。关键在于能不能坚持下去。生理脱瘾容易,心理脱瘾就不那么简单了,多少戒毒者都是因此而陷入更深重的灾难,以至永世都不得超生。
任涛想,等小妹出来以后,也许他还应该帮助小妹挪个窝,别在文艺圈子里呆着了,漂亮的女孩子进了那圈子就有点像落入狼口。他能把她往哪儿送呢?如何才能让她彻底摆脱这一场恶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