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棵饅頭柳

“後主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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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蓉給我來電話:“舅公,我這就接您看畫展去!是後現代主義的最新佳作哩!”這倒真引出了我的好奇心。好一陣子了,浣蓉嘴裏“後現代”個沒完,雖說那多半是他們小輩之間對話裏說的,我耳朵眼裏灌多了,竟也記住了不少有關的“說頭”,比如:“後現代理論”的大師叫傑姆遜,是個美國大學教授;“後現代主義”反映在建築上,講究“同一空間裏不同時間的並置”,體現在繪畫上,則講究拚貼方式,突出裝飾趣味……坐進她那奧拓車裏以後,我宣布:“為的是活動活動筋骨,才上你的賊船……我可不樂意讓‘後現代’弄個暈頭轉向!”她握著方向盤隻是咯咯笑。

汽車拐進了她婆家住的胡同,我說:“還拉你公公去麽?他怕更得暈菜!”車停穩後,她請我下車,我想坐在車上等她公公確實不恭,便跟她走進院裏。

誰知到了她婆家那北房外頭,她朝窗外一塊支立著的大床板說:“您看!就是這一幅傑作!”

我正想嗔怪她胡鬧,卻不禁被那門板上粘貼出的一大片斑斕的色彩吸引住了。走近些細觀,是用糨糊把許多不同質地、不同大小、不同色彩和花紋的舊布頭拚湊起來的。浣蓉在我耳邊煞有介事地講解起來:“創作者沒有事先設定的主題,甚至連形式也沒事先想象,隻是由著性子臨場發揮,可是您瞧,這不同時代不同人穿用過的舊布頭,豈不是活生生地體現出‘同一空間裏不同時間的並置’麽?豈不是極富於奇妙的裝飾趣味麽?……”我可是忽然明白過來了,指著大聲說:“嗨,這不是早年間常能見著的,普通人家婦女為了納鞋底,糊出來晾著等它快些幹燥的布袼褙嗎?”

“讓您說著啦!”身後響起浣蓉公公曾老的聲音,我忙轉身致禮。原來是曾老想約我下圍棋,托付浣蓉接我,浣蓉卻搞了這麽場把戲。進到屋裏,才知浣蓉婆婆串門去了。曾老告訴我,老伴近來耳朵更背,記性更差,一家人都勸她別除了家務事就是看電視,該多參加些個活動找些個樂子才好;她自己也說:“可別鬧下個老年癡呆!”可她不識字,得不著讀書看報的樂趣,又不喜歡扭秧歌,結果就想出了個自己動手做鞋的主意,大家反對,她說:“知道你們心裏怎麽想:歸了包齊還是幹家務!可我隻當是玩兒,誰還真指望我做出鞋來上腳是怎麽的?你們別攔,我還真來勁了!”於是她沒事兒時就興致勃勃地“玩兒”起來,這不,院裏晾著她熬糨糊糊起來的布袼褙,那是納鞋底的原料;屋裏,曾老把一個可以支在**的木板夾子拿給我看,說是煩鄰居丹皋給做的——早年間那東西好多人家都有,把剪好糊好的“千層底”固定在那夾子上,用麻線、圓錐、扁針納鞋底可以左右手倒換著進行,麻線能抽得更緊……曾老樂嗬嗬地說:“她這頭一雙是給我做‘老頭樂’,又叫‘棉花簍’,說是從清明做到寒露,怎麽也能做好!”又拿出幾張紙給我看,上頭畫著些傳統的“雲頭”和“獸麵拐子”圖樣,打算給納到鞋幫子上;我和浣蓉看了齊讚漂亮,曾老說:“人家還覺得不過癮呢,這不,找東頭魏大媽,求人家給畫‘拐子龍’圖樣呢,今年不是龍年麽……”浣蓉說:“這用‘後現代主義’繪畫納底子的‘老頭樂’,真做得了您可別上腳,咱們送去參加‘威尼斯雙年展’,就給它標上一個‘後主簍’的名兒……”咳,這叫什麽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