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棵饅頭柳

仙蝶尋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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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浣蓉:“這些天,你又在研究什麽胡同文化?”她說:“舅公,我正研究胡同裏的野生動物呢!”老伴一旁聽了嗬嗬笑:“你說的是布老虎、糖耗子什麽的,手工藝品吧?”我看浣蓉臉上的表情,就知道她並非是開玩笑。我對老伴說:“你忘啦,咱們住胡同雜院的時候,紙糊的頂棚上,晚晌總有耗子跑,那不是野生的,是家養的?”老伴跟我抬杠說:“每早還有麻雀在簷頭嘰嘰喳喳呢,可咱們都管那叫家雀,對不對?”我笑了:“你真行,無形中倒把胡同裏的居民們,跟某些野生小動物之間那和諧的關係,給點了出來。我馬上就想到烏鴉、喜鵲……還有知了,到夏天,樹上要沒有那知了的叫喚,心裏頭恐怕會空落落的。”老伴卻還要跟我抬杠:“嗬,連昆蟲都算上了!快別提樹上的那些個小動物,槐樹上的‘吊死鬼’,核桃樹上的‘羊拉子’……那些個東西你也跟它們講和諧?”我心平氣和地說:“老胡同裏頭,細想起來,野生野長的東西還真不少。記得在深夜裏,看見過刺蝟在院裏棗樹底下覓食;還有黃鼠狼,在胡同垃圾桶邊上一閃就沒影了……有的,像蛇,蠍拉虎子——就是壁虎,還有蠍子、土鱉,很多人不喜歡,害怕,其實把它們滅絕了未必是好事……”浣蓉就問:“舅公,舅婆,你們往年在胡同裏見著過蝴蝶嗎?”老伴說:“那時胡同大院裏,常飛來。不過,沒見著《紅樓夢》裏,薛寶釵撲的那麽大的,花色也都平常。”

老伴下樓參加健身活動去了,我跟浣蓉細侃蝴蝶的事。浣蓉說,去陶然亭尋找過“香塚”,沒找到,問我知道不知道。很多年前,我倒見著過。記得那“香塚”還有塊石碑,上頭刻著一首短歌:“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月缺。鬱鬱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時滅。此恨綿綿無斷絕。是耶非也,化為蝴蝶。”我說:“那詞句很頹廢,也算不上美文。不過,往好了想象,也許是晚清戊戌變法失敗以後,有人借題發揮,暗喻碧血丹心終能不朽的意思。短歌裏的‘蝴蝶’,表示莊子‘人生如夢蝶’的意思,並不真是說蝴蝶啊!”浣蓉卻說:“據我走訪老人和查閱資料,那‘香塚’雖然很可能又確實如您所說,是紀念譚嗣同等烈士的,不過,又確實跟蝴蝶有關。以前北京胡同裏經常出現一種蝴蝶,形態不算奇特,翅上黃黑相間,後翅缺口明顯,它們的老巢在太常寺的大匾後頭,所以被叫作‘太常仙蝶’。為什麽說它們有仙氣?它們專愛跟品質高尚的士大夫交往,有時會在窗外向屋裏窺視,有時幹脆飛進屋裏,停在硯池邊,翕動蝶翅看人寫字畫畫;雅人燕集,它們會在頭頂上酒杯間穿梭舞蹈……溫教授給我抄了好多明末清初文人雅士吟‘太常仙蝶’的詩詞,像龔自珍就寫過不止一首,還在小序裏說:‘蝶能識當代正人,不惟故實之流傳而已。’我在菜市口爛漫胡同——其實當年叫爛麵胡同——走訪了一位九十三歲老人,他說,他父親親眼看見的,譚嗣同遇害後,有一群仙蝶到他血灑處盤旋,仿佛無限地悲憤……我想,‘太常仙蝶’的後代,現在也許還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