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棵饅頭柳

點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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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來,到時候了!”老彭招呼我。

“為什麽?”我坐起來揉眼睛,“鬧鍾沒響呀!”

“你聽,聽呀!”

“聽什麽?”

“你仔細聽!”

我聽見了一種聲音。並不神秘。很單純。是可以想見的。

“是瞎子走路,用竹竿點地的聲音吧?”

“你挺聰明!”

可是以我的聰明勁兒,還是參不透老彭為什麽那麽重視那個聲音。

老彭沒容我洗臉,便把我拉到了他那個小店的門外,指給我看。

天光還很脆弱。小街還極清靜。我看見了,是一對盲人夫妻,竹竿點地,並行著;他們肩上都挎著鼓鼓的蛇皮包。

“他們也做生意?”我問。

“他們住在這條街,可是他們不在這兒做生意,這兒沒什麽人買他們的東西;他們是到公園那邊去;在那兒他們有個攤位,他們賣些個泥玩意兒,兔兒爺什麽的,挺粗糙的,可是在那兒偏有人買……”

我望著他們的背影,沒什麽感想。這實在是毫不稀奇的事。

老彭開始卸小店的窗板。我要幫他,他說:“不用。你朝四外望望吧!”我就扭動脖頸望。我發現,旁邊的小店也在準備開張。對麵的小發廊也有了動靜。那邊賣早點的攤子開始炸第一個油餅。還有一家印名片的小鋪子也出來人掃門前的地麵……

洗漱完,幫老彭整理貨架子的時候,他跟我說:“這條街的人,每天一早,聽見了他們倆竹竿點地的聲音,就都仿佛聽到了一聲命令,比鬧鍾還準,比軍營的號聲還權威,一個個都起來,投入新的一天……”

我這才懂得那已聽不見的竹竿點地聲,在這個時空中具有很不平凡的意義。

老彭是我住平房雜院時的老鄰居。如今他是個下崗職工。他頂下了這條小街的這個小食品店。我們幾年不見。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與他邂逅。我應邀到他的小店住了一夜,就睡在那小小的店堂裏。他優待我,讓我睡在一排茶葉桶下麵的折疊**。他自己架梯子爬到可以存一些貨的頂鋪上去睡。在那上頭睡時如夢中坐起,必會碰頭窩脖。一夜裏老彭給我講述了他在這條小街上半年來的所見所聞所為所感。我時時被一些在我平時活動的圈子裏根本聽不到,甚至於將我們最具優勢的想象力發揮到極致,也想象不出的世象細節,所震撼,所悸動。我們聊到很晚,直到他後來實在支撐不住,將一串未說完的話轉化為鼾聲,我也才罷休了詢問。我久久失眠。心裏梗著太多龐雜的鮮貨,難以消化。我是一個總願將感受盡快提升為理性的人。這回我卻甘願將生猛鮮活的感受多儲留一些時間。